草場中有一個空心‘十’字,為射位。射位的正南方三十丈外,豎著箭靶。箭靶左前方,有一皮製的圓形屏風,乃報靶者藏身之處。
禮堂,設在射位的北面,帷幄作壁,內設觀禮席。
騎射禮,分三番射。
第一番射乃練習,不計分。從太學新生中選出技藝相近的六人,分作三組,稱‘上耦’,‘次耦’和‘下耦’。合成一耦的兩人,又分上射,下射。
由上耦上射,上耦下射,次耦上射,次耦下射為序,射者一一出列射擊。射者脫去外衣左袖,左手套上護臂,右手套上扳指,策馬來往東西,從畫十字射位,射出四箭。
按照舊例,梨雨堂的學子先射,為上射;香人府的學子則隨後,為下射。梨雨堂的上,次,下耦依次是子美,顧宗義,易無憂。香人府對應的則是易無待,南宮化羽,謝子燕。
雖然這輪不計分,學子們仍暗自較量。六人中,唯謝子燕和易無憂四箭中的。謝子燕全中,眾學子不驚奇。易無憂同樣全中,眾人不由刮目相看,方相信她在方州雪峰上的打獵遊戲,果然有用!
一番射畢,易無憂神色自若地與對手互行謝禮。若非祭酒古泉生,作為司射,不苟言笑地在場邊監察容止,她早已高呼,特別是到一臉驚訝的南宮化羽面前。
第二番射,除了先前的學子,主賓和百官皆參與其中。‘主’乃謝家家主謝春秋,‘賓’乃瑞武,兩人成一耦。瑞武為上射,謝春秋為下射。官員這邊,則有慶州太守杜伯陽為文官之首,殊山軍主將潘功伐為武官之首,領百官,配合成耦。
主賓先射,學子隨之,百官為後,射法與第一番無異,但計分。
只聽司射宣布,不從射位發射,不算。不射穿箭靶,不算。上射得分,箭靶附近的報靶者便把一支算籌扔在右邊;下射得分,他便把算籌扔在左邊。眾耦射完,譯籌者計算左右算籌,得出勝方。
這一輪,瑞武為首的上射隊得勝。瑞武的勝方,持張弦弓,上禮堂,坐席,表示能射。以謝春秋為首的負方持鬆弦弓,上禮堂,站著罰酒。主,賓兩人則無論輸贏,不持弓,端坐觀禮。
第三番射,規則同上,但難度增加。樂工演奏‘騶虞’,射者需計算座馬的步數,踏鼓點至射位,桴下箭發,中的,方可得分。得分者,除了精於射藝,馬術更須嫻熟。
彼茁者葭,壹發五豝,籲嗟乎騶虞!
彼茁者蓬,壹發五豵,籲嗟乎騶虞!
伴隨激奮人心的鼓樂,謳歌者帶領場下,齊唱‘騶虞’。
場中錦騎馳騁,羽翎如梭。因典禮不得喧嘩,絕技每現,觀者暗自叫彩,心生豪情,歌聲愈大。尤其在瑞武得分,以及謝春秋乾淨利落地射出此番唯一的滿分時,歌聲更是響徹雲霄!
結果左籌多,以‘主’,也就是謝春秋帶領的下射隊險勝。
三番射畢,申末已近。主賓與眾人上堂。負方罰酒後,盡皆入席。
一陣香風吹來,只見素儀皇妃與貞德夫人謝春雯在女官的簇擁下,款步走上禮堂。素儀皇妃坐到瑞武身側,貞德夫人坐到謝春秋身側。宴飲方始。
主賓互相獻酒,再向所有有司,射者和嘉賓酬謝。間歌奏起,禮製方畢,眾人大酺。
素儀皇妃不時望向堂下的學子。看到子美與同窗嬉笑怒罵,比以往多了幾分爽朗,寬慰之餘,心底惆悵不由添加幾分。
子美也不時望向素儀皇妃這邊。他看的,卻是皇妃身旁的一位女官。
女官面若桃花,手執圓扇,垂眸端坐,正是司馬螢生。原來司馬螢生已進入椒房宮,侍候皇后。皇后知道司馬螢生才情過人,若不是太尉西征,不會出現在銹庭。又見她逆來順受,溫順恭謹,更惹人可憐,便允許她陪同素儀皇妃,秋獼散心。素儀皇妃與司馬螢生的母親曾是閨中密友。她也樂得有故人之子隨行。
司馬螢生感受到子美的目光,卻不予回應,眼角不時掠過堂下那個比周圍的人都要挺拔的身影。
一瞄,只見他眉梢微揚,目光似水。
再瞄,他貝齒輕啟,未語卻面若塗丹。他在害羞?
三瞄,他竟在偷看一個人!
堂下,謝子燕正舉起酒杯,稍稍遮住發燙的雙頰。原來,半刻前,坐在對面的梨雨堂同學,正討論易無憂為‘堂’增光的事。甘善玉忽然捉易無憂的右手,對著腕上的翡翠鐲子,道:‘這鐲子不是‘天生地設’嗎?我母親也有一副,是父親送給她的定情之物。’
‘什麼?’一旁的公孫天女頓時來了興趣:‘無憂,難怪你不理我文俊哥哥,原來和別人定情了!’
‘別胡說!’易無憂一臉的無可奈何,笑道:‘這是貞德夫人送給我的見面禮,什麼定情之物。’她平日少戴首飾。此次慶州之行,兄長提醒她來九逸山莊會見到貞德夫人。她便戴上手鐲,以表尊敬。公孫天女和甘善玉聽到她的話,看了一眼堂上的貞德夫人,又不約而同地瞥向對面的謝子燕。
謝子燕不知是否也聽到了她們的對話,明顯地把頭一垂,作勢飲酒,卻難掩面紅耳赤!
就在此時,寺人來傳謝子燕和易無憂上前面聖。眾學子皆一愣。謝,易兩人見老師古泉生頷首,便跟寺人上堂。
男女少年,皮靴箭衣,青澀不掩朝氣。瑞武初次端詳兩人,讚道:‘颯爽英姿,紫孝兒女!’細看之下,發覺謝子燕頗有其父之風。眼光掃到易無憂時,不由一怔,竟一時語塞。一旁的謝春秋見狀,忙道:‘陛下,此子便是易瑤,易無憂。她有一孿生兄弟。兩兄妹乃易太守的堂兄,易芳,易元鶴所出。易元鶴夫婦早年雪災遇害,留下一對孤兒,被易太守收入房中。’
易無憂對父母沒有絲毫記憶,聽到他們被提及,心中一顫,隱隱希望謝春秋能多說一點關於父母的事情。
‘原來是君鸞的侄女。’瑞武不覺多看了易無憂幾眼,若有所思:‘難怪和她如此相像......有司言,爾等為今年學子騎射至佳。孤甚慰之,賞少府工造司定製彤弓一副,以作嘉勉。’
聽到皇帝私家匠人為自己造弓,謝子燕和易無憂連忙拜謝。
一旁的貞德夫人看到易無憂手上的鐲子,更是歡喜。她看向身側的丈夫,本以為他會臉露欣慰,卻見他眉頭微皺,不知在思索何事,不由一愣。
素儀皇妃見謝,易兩人,一身如玉樹,一貌若春花,並立如星月交輝,脫口道:‘咯咯,兩人倒是般配!’
身旁的司馬螢生聞言,臉色一沉。
*
巳時早食過後,身繫黑旗的犬人,縱橫九逸山莊的山林草場間,發鳴鏑,吹號角,呼鷹驅狗,將麅貉鳧雉一一逐出巢穴,供騎獵者趨之。除已得三獲者,眾人皆可射捕。
一時之間,飛禽走獸,人馬喧騰,地動山搖,申時晚食方止。天天如此,為期五日。
田獵開始,子美便故意跟隨司馬螢生左右。
司馬螢生雖出生在東府‘十裡百渠,千橋萬島’的古州水鄉,但從小隨太尉到了西府,在軍中長大,行獵乃常事。精於此道的她,對獐兔燕雀不感興趣,見天邊有展翅孤雁,策馬追去,漸離人群。
子美苦苦追隨,不刻便不見其蹤影,隻好嗟嘆自己馬術不精。
司馬螢生騎著玉面花驄,朝孤雁翱翔的方向,窮追不捨。唰,唰的幾下裂帛之響,連發五箭!
空中飄下幾翮。大雁折翅,哀鳴數聲,翕忽墜落密林!少女見狀一喜,催馬奔入山丘。
此處林蔭清靜,蹇鳥墜枝尤為響亮。她尋聲來到一處山崖,見大雁倒地,長鳴一聲,不再動彈。她下馬收拾,忽然瞥見崖下,明花漫漫,芳草靡靡。山間平原如錦畫開卷,一覽無遺!
山風吹來熟悉的氣息,司馬螢生不覺發怔,彷彿看到平原上出現一座山城。高大厚實的兩圈城牆,將其分成內外兩城。那個地方,終年人馬絡繹不絕,芝麻餅有二十三種叫法......
就在此時,身後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她回頭,見兩丈外的灌木叢中探出一顆圓滾滾的白毛小腦袋!定睛一看,發現竟是隻白狐。
皮毛真美!她暗讚,又忖道慶州草原怎會有雪地白狐?
那白狐竟不怕生,直直地盯著司馬螢生,看著她搭起弓箭,將箭鋒對準自己。
一聲悶響,箭奪弦而出!突然,旁側飛出一響鏢,不偏不倚,‘啪’地一聲,把白狐鼻尖前的羽箭打落!白狐被飛鏢的聲音驚嚇,翕忽遁走!
司馬螢生怫然,往飛鏢來的方向一瞪,見謝子燕立馬在五丈外,不由一愣。
‘七郎.......’謝子燕朝消失的白狐喊道。後者卻頭也不回地跑開。‘唉,小傢夥還是不怎麼待見我。’他無奈一笑,蹭的躍下馬,走到司馬螢生前,拱手賠禮:‘司馬小姐,得罪了。那是無憂養的的狐狸-七郎,不是獵物。’
司馬螢生見來者是他,心中不悅一掃而空:‘沒事。’見謝子燕四下張望,又問:‘你在找什麼?’
‘我在看無憂是不是在附近,好讓她把七郎叫回去。林中不少獵狗,小傢夥不小心被傷著,她一定會不開心。嗯,她人好像不在這裡......’
謝子燕句句不離易無憂,司馬螢生想換話題,正要問他獵得何物。忽見他眼睛一亮,從腰間拿出一把小刀,走到一處樹叢旁,從樹藤上割下幾個形狀如梨,皮有細毛的褐色果子。他用刀把一個果子切成兩瓣,露出晶瑩碧綠的果肉。
司馬螢生好奇,又看他小心翼翼地把一瓣果肉和皮剔開,讓果肉宛如被皮像碗般裝著。
謝子燕把做好的‘碗’,遞給司馬螢生,道:‘沒想到在這裡能找到,給。’
司馬螢生在他身旁坐下,接過半隻果子。抬眸見謝子燕把另外一半‘如法炮製’,然後吃掉,心頭一陣顫動。這不是像婚禮上的男女共牢而食,合巹而酳?她呆呆地看著手中的一半果子,小鹿亂撞!
‘不酸的。’謝子燕不知少女心思,爽朗道:‘你不喜歡?’
‘不,不是。’司馬螢生忙道:‘這,這是何物?’
謝子燕恍道:‘這是‘藤梨’。嗯,就是詩中的萇楚。’
‘萇楚?’司馬螢生喃喃道:‘隰有萇楚,猗儺其枝,夭之沃沃,樂子之無知......’
這是一首企盼人生無慮的詩。想起詩的後句‘樂子之無家,樂子之無室’,她不由沉默,半餉才道:‘原來它長這個樣子......’
‘其實它是一種桃子,長得不好看,但挺好吃的。’看到司馬螢生的表情,謝子燕笑道:‘你嚐一口,不喜歡就算了。’
司馬螢生輕咬一口,隻覺酸酸甜甜,十分解渴,微笑道:‘我喜歡。’
‘那就多吃點,它們不常見。’謝子燕露齒一笑,又切開一個果子。
兩人並坐山邊,吃山果。
‘方才你在這裡看什麼啊?’謝子燕不經意地問道。
司馬螢生想到他方才在暗處看自己,臉不由一燙:‘沒什麼,我只是覺得這裡有點像小榆谷。’
謝子燕覺得小榆谷這個名字有些熟悉。父親與家人聊太尉攻打有齒族的時候,似有提過。‘是紫孝屬國榆城所在的那個山谷嗎?在有戰亂的六方的地界上?’
司馬螢生點點頭,道:‘六方也不是處處打戰。小榆谷就很太平。十年前,太翁開始親自守小榆谷,把我留在富州日達城讀書。直到兩年前,我把家中的張騎督打下馬,他才讓我搬去榆城。’一陣風吹過,山下平原的花草搖曳不停,她頓了頓,道:‘那裡是個極美的地方......’
謝子燕想她在家中好好讀書,為何會去和一位騎督教技,正覺有趣,聽到最後一句,神思被話中情緒牽引,不由道:‘是嗎?’
‘嗯,谷外的洛水一融冰,兩岸的草地就會開滿不知名的小花。百姓都去踏青,和不認識的人一起喝羊奶甜茶。五月,城中有紀念英雄的燈節。那天夜裡,壯年會‘走竹’辟邪,也就是頭頂一支掛滿紅紙傀儡的竹竿,競賽跑上內城山頂的望月臺,而且家家都放天燈,做那年的第一碗小麥湯餅。割完青稞,外城的市集最為熱鬧。連許多投靠了玉邪王的六方部族也會偷偷來參加!何佳族的烤羊,配上北風族的香瓜一起吃,風味最佳!大雪一停,人人都會穿上家中最好的皮裘,戴最好看的瑪瑙銀飾,去參加谷中的火神教歌會,一起跳響足舞祈福,跳累了就到霧山上的溫泉休息。’
司馬螢生如數家珍般地道出她眼中的小榆谷,話間盡是留戀。謝子燕心中漣漪連連,道:‘書上和大人們說到六方,只會說玉邪王如何可怕,用兵需如何慎重,讓人聞之生畏。殊不知它也如此可愛,以後我定要去那裡看看。難怪史先生喜歡外出,常教我‘經有五,涉其四,州有九,遊其八(10)’!’
司馬螢生會心一笑,頷首道:‘我太翁也說,書中包羅萬象,唯獨沒有人。要讀懂人,只有親身經歷才足。’提起太翁,思念油然而生。她繼續道:‘他還說,不懂人心,不得掛帥,因為將者,不外乎是要保護一些外人。要成功,便必須熟悉他們,喜愛他們,這樣發生了戰事,才會盡心盡力,像親人般保護他們!’
‘‘當然,我夏侯林的親人除外......我這輩子既沒有好好保護你母親,也不能保護你.......華兒,下輩子,下下輩子,都不要做我的親人了!’’
想起太翁臨行留下的淚言,司馬螢生的聲音戛然而止。
話如心中軟刺,捏不住,拔不出,輕輕一撫,仍會痛。
謝子燕正琢磨太尉的為將之道,忽然瞥到司馬螢生神情索然,不由喚道:‘螢生?’
聽到謝子燕不再稱呼自己為司馬小姐,司馬螢生心有感觸,猛然抬頭:‘你方才說,想去六方?’
謝子燕笑著‘嗯’了一聲:‘到時候,你可要帶我好好走走!’
‘你願意和我一起回去?’司馬螢生語帶淒婉。謝子燕不明她話中深意,爽快地點了點頭。
司馬螢生默默注視謝子燕,深目如漆,腮若彤霞,明艷動人。謝子燕忽然感到呼吸急促,唰地一下站起,走向在不遠處吃草的光影:‘天色不早,我們回去吧。’
‘謝子燕!’司馬螢生用盡全身力氣,輕聲卻清晰地道:‘我喜歡你。’
謝子燕腳步一僵,全身發燙,矛盾的感情在心房亂竄,不敢回頭。
‘你喜歡我嗎?’
‘......’
‘你喜歡我嗎?’她重複一問。
‘我......我心中已有人......’謝子燕說出迄今為止,這輩子最難啟齒的幾個字,仍不敢回頭。
心中最後的一絲光明消失,希望的破滅帶來異樣的篤定。司馬螢生竟鬆了一口氣。痛苦仍會來,但至少她不再懼怕,自己的人生會錯過什麼。
‘我知道了。’她利索上馬,始終帶著淺笑。‘回去吧!’
身後的馬蹄聲越來越小,謝子燕一直不敢回頭。
多年以後,每次吃藤梨,無論多甜,他口中總有一絲淡淡的苦澀,仍會記起少女的那句-
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