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的不錯。’吃心上人點頭道:‘不過,這烽火關,是離汲郡最近的汲水重鎮。據此險要,肅毒軍便可迅速拿下附近的黃牛,翠雲兩縣,佔領汲水;進而北上,穿過天烽山脈,直接攻入河間平原中段,然後與府兵的濟北戰線,成合圍之勢,對我們在河間和麗水上的地盤,逐一擊破!’
簡單的幾句話,實是吃心上人近日苦思之果。他認為,南宮夢蓮駐紮距離前線千裡的汲郡,圖謀的便是搶奪汲水。一旦丟失汲水,麗水又未拿下,夾在兩水之間的河間平原,也就是招搖教在簡州辛苦打下的半壁江山,即將朝不保夕!
指揮楊眾沈思半餉,卻仍保持之前想法,搖頭道:‘不可能……那樣太難了.......’
吃心上人神色不撓,道:‘南宮鬱這步,確是險棋!但他自恃有勝澤軍的機關師,他們精於狹窄地形作戰,和製造火器。兩者皆是搶奪山城的神兵利器!我得知,他們如今正在汲郡,製造大量火藥。想必不出一月,肅毒軍會大舉進犯天烽關,且用火攻!’
見吃心上人如此篤定,楊眾開始有些搖擺。
‘我秘密前來,便是要你立即加強關防。我回竦關,待見過斥候,審定計議,便會飛書告知你下一步。你放心,若南宮鬱真的敢來這裡放火.......’他轉身,抬頭瞄了一眼山腰的某座木樓:‘我有辦法讓他放不了。在此之前,不得聲張,以免恐慌,風吹草動,立即匯報。’
‘是!’楊眾拱手道。
‘我今夜便離開,速速準兩匹好馬!’
‘遵命!’楊眾似乎想起什麼:‘最近北路有山泥崩塌,上人出關小心。’
吃心上人愣了愣:‘天烽山的紅土還是那麼鬆動啊......’
*
吃心上人推門進來,南宮化羽正在沐浴,兩人皆是一怔。
‘洗澡?’吃心上人疑惑地看著這個全身散發皂角味,一臉放鬆的人質。
‘你帶我來澡堂!我不洗澡,該幹什麼?’南宮化羽翻了個白眼,回道。
吃心上人把衣物扔給南宮化羽:‘想見你弟妹,就走!’說著,拿起行李,快步走出房。
南宮化羽聞言,立即連蹦帶跳,抽身出浴!
兩人連夜離開烽火關,溯汲水,北上穿越重重山谷,三日後轉入一片荒原。
往西馳騁半日,平原逐漸變窄,兩邊出現千仞高山,嶺下皆有水,沿山腳而過。平原的山和水最後匯聚一處:只見一座雄關,橫臥天邊,兩側怪石嶙峋,濯濯墨土,山脊覆著皓雪,下黑上白,格外顯眼!
崔巍的灰石牆,訴說經年風霜,譙樓箭垛,多有剝落。鐵鏽斑斑的城門之後,黑山白峰繼續延伸。門外有一道兩丈寬的巨大壕溝,卻已乾涸。
朔風霏霜,滿目荒蕪。孤樓蕭索,城門上‘竦關’二字,幾不可見。
城樓尚在百步之外,吃心上人長嘯一聲,震耳欲聾!少頃,城門隆然打開!
南宮化羽捂著耳朵,與他一起策馬入城。
一進關,南宮化羽便覺異常。此處地方狹窄,看上去不及烽火關三分之一。房屋疏落,破舊不堪,乍看與一般人跡罕至的邊境隘口無異,但每個角落卻瀰漫煞氣!不見婦孺家畜,人馬井然有序,令行禁止,肅靜森嚴!細想方才入城前的所見,城垣上其實鋒芒閃爍,藏著不少彎弓搭箭的控弦好手!箍著鐵皮的榆木大門異常厚實。門前的壕溝內外,皆是尖刺匝地,猙獰可怖!
‘這是備戰的軍營!’他暗驚。荒原平地,雪峰俯瞰之下,冰壑虛盈間,竟匿伏精兵!
南宮化羽被帶入一平房,裡面只有火炕和一堆乾草。剛下過雪,土地泥濘,置身房內,感到陰風陣陣。
‘刀,給我!’吃心上人伸手,向他索要半把黃泉。
南宮化羽不禁竊喜。終於要防備我了?他從背後拿出半把黃泉,作勢要交給對方,突然舉刀橫頸,後退三步,狠道:‘我弟妹也在這裡吧?我若再見不到他們,就先去黃泉路,等他們!’
南宮化羽盤算,老怪物開始防範自己,表示他離弟妹近了。老怪物要用自己威脅父親,就不會讓他此時死去。哼,你用我來要挾人,我也可以用自己要挾你!
吃心上人聞言,長眉微揚,房中氣氛似乎有了微妙的變化。就在此時,老人猝然發難,似乎隻上前走了一步,便已到南宮化羽面前,拐杖不知何時被交到左手,右手一揚,啪的一摑!
南宮化羽踉蹌數步,雙眼冒星,左臉火辣辣的,彷彿被印上烙鐵!
轉眼之間,半把黃泉已落入吃心上人之手!他拎著那把刀,原本一副飄然出世的老叟模樣,此時卻透著凌凌威嚴,一派梟雄之姿!
南宮化羽驀然一驚,那個傳聞中,開眼為晝,閉眼為夜,照九陰之地,化萬象森羅的穆天野麾下第一大將-燭陰,終於現身?他不甘服軟,忍痛喊道:‘哼,自戕的辦法有很多!你絕對防不勝防!不想看到南宮世子的屍體,就快點讓我弟妹出來!我隻給你半個時辰!’
老人臉上掠過一抹厲色,頭也不回地走出房間。
一盞茶後,南宮沁和南宮薇走進房中。
*
夜州,西府三州之一,在紫孝西南邊陲。北臨富州,東南是方州,西邊即是六方的羅暮部。
與方州,羅暮部接壤的地方,多是鳥不能棲,人跡杳然的崇山峻嶺。夜州最大的山脈-霍山,便出自此處。
霍山,在州內東南,乃夜州脊梁,流出森水。森水,即九州三大水之一。
首府,名‘滄城’,在霍山之陰,森水之濆。
一州地勢,南高北低。聳峰平川,池沼沙丘,各地風物,迥然不同。地域雖是九州最小,卻曾是最富有的。礦產頗豐,金銀銅鐵,五采寶玉,古稱‘琳瑯’之地。
夜州太守-谷松,字歲寒,年逾四十,本地望族之後。十年前的明王之亂,經紫策軍平息,明王一門被誅,夜州重立太守府。治所,設於明王在滄城的府邸所在。谷歲寒,搬入治所,自那一役之後,從夜州禦史被拔為一州之牧。
接連荒年,餓殍枕藉,流民百萬,盜匪肆境,實在令人怵目驚心!昔日的‘琳瑯’,已變成‘瘡痍’!谷歲寒終日焦頭爛額。數月前,因紫華庭號召,各地賑災物資,陸續進入夜州。富州邊境的流寇也有所縮斂。不少流民歸家,災情轉緩,他才得已心情稍寬。
這日,易無待帶領的鹿都賑災馬隊,終於走出霍山山脈,踏上通往滄城的寬敞官道。雖然午後仍細雪陣陣,冬風不竭,但人人心中皆燃起一把火:風雪已過,剩下的,只有坦途,功成在望!
走了多日的雪山,突然廣闊的視野,令人心曠神怡。謝子燕不覺細賞。環顧四周,眼前一馬平川,身後百裡雪峰,縹緲天際,直入雲霄,不由感嘆其壯觀:‘咦,原來那就是雪山神女!’
‘你說誰?’身旁的易無待從沈思中一驚,略顯無措地看向謝子燕。
謝子燕勒住馬,指向身後:‘呵呵,神女啊,她在那裡呢!’
易無待順著同伴的指尖一望。邊境的連綿雪山,在此官道上瞻望,殊形妙狀,高低起伏的峰嶺,有了身首手足,額目鼻頷,側臉尤為生動,竟酷似一臥榻女子!
‘哦,是那個神女啊.......’易無待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暗嘆果然有些美麗,置身千裡之外,方可一窺全貌!‘原來她一直在我們身邊......’
謝子燕瞥見好友的神情,想起他自從遇到那些六方可疑人物後,總有些心神不寧,便道:‘無待,你又在想什麼?’
‘沒什麼。’易無待收回目光,看向前路。
謝子燕笑容漸斂:‘你在擔心,遇到玉邪王斥候的事?’
易無待一愣,隨即平靜道:‘西征乃大人之事,有‘冷面將軍’鎮國公坐鎮,何須擔憂?’
‘那你在擔心什麼?’
‘我沒擔心......’易無待摩挲著下巴的鬍渣,淺笑道:‘我只是想沐浴,換身衣服!’
謝子燕恍然,笑道:‘好吧!快到驛站了,我不跟你搶澡盆,也不讓其他人搶!’
易無待聞言,感激一笑。
當晚,馬隊住進驛站,距離滄城只剩最後的五十裡。
驛站房間雖然樸素窄小,衾衽略顯單薄,但比起雪山行路,不是在山洞人馬同睡,便是帳篷中與數人擁擠,如今能有自己的榻,易無待已十分高興。他確實是第一個沐浴的人,因為剛卸下物資,鏢師,喬家伕役,包括隨行官員,都急不可待地聚在大堂中用飯。店家夥計來來回回,為眾人熱酒。窗下搭有一臺,上面樂人彈箜篌,俳優侏儒唱曲。寬闊的大堂,好不熱鬧!
易無待來到大堂,接過家臣送上的吃食。低頭一看,有狗肉堇菜羹,芋頭和黍米飯,不禁暗道,仍能見到如此食物,那荒災,該有所改善。
就在這時,堂中忽然一靜。眾人都不約而同地看向臺上。那裡有個侏儒,抱著一團挽起來的麻布,假裝懷中抱著繈褓嬰兒,學婦人口吻,唱曲哄兒入睡。歌詞平凡,唱的不過夜州百姓的日常生活,但不知為何,曲調異常悲哀,令人潸然:-
彎彎月牙,娃娃睡啊,青青莪蒿,螢蟲飛高。
阿翁挑擔,日守石灘,取來流玉,為子換糖!
彎彎月牙,娃娃睡啊,榛榛荊棘,螽斯翅響。
阿母剪燭,夜坐西窗,碎石鑲鈿,為子作裳!
忽然,一位婦人,滿身泥土,披髮散發,衝到臺上,從侏儒手中搶過那團繈褓,順勢重重地踹了他一腳,大叫道:‘原來是你這天殺的,拿走我的孩兒!’
侏儒矮小的身軀應聲掉下臺,連呼喊都被來得及!
臺上的婦人一臉愛憐地抱起那團布,呢喃道:‘寶寶不怕,阿母在呢!’
被踢下臺的侏儒此時站了起來,破口大罵:‘瘋婆娘!你一再搗亂,老子這就把你宰了!’說著,跳上臺,和婦人撕扯起來。
婦人一邊扭打,一邊號哭道:‘又要宰了?我的寶寶啊,哎呀,天殺的,他是你兒子,不足兩歲啊,身上才多少肉啊!’
堂下聽得目瞪口呆:這演的是哪一齣?
店家快步過去,一邊大聲恫嚇,一邊將兩人分開,又對客人連聲道歉。眾人才知,原來不是做戲。詢問夥計,才知那婦人是流民,來自飢荒最嚴重的夜州西境。大概是丟了孩子,傷心過度,一直瘋瘋癲癲,看到或聽到有關孩童的東西,便會發作。夥計最後嘆道:‘這年頭,這樣的人也真還不少,也就是我們東家好心,留她洗衣,讓她有口飯吃!’
夥計沒說,但婦人丟失孩子的原因,眾人已從方才的‘戲’中隱隱猜到,一時唏噓不已。
易無待忽然覺得面前的狗肉羹難以下嚥,放下木匙。一旁的家臣以為他用完飯,便為他傳茶,道:‘少主,你嚐嚐這個, 夜州才有的。’
易無待吃了一口土黃色的茶。不濃,卻透著一股奇特的氣味,似乎是淡淡的煙熏和草香。‘這是什麼茶?香氣特別。’
家臣笑道:‘少主喝的慣啊?這其實是炙過的稻稈,切碎煮水。夜州人真是餓怕了,什麼都不浪費,連禾槁都吃!’
‘原來這不是茶啊......’易無待心中悶悶的,忽然又拿起匙子,把狗肉羹吃光。
*
深夜,雪又來了。
驛站後院。
水井旁,謝子燕一邊為光影清理馬蹄,一邊不時望向身後的草棚。
草棚內,鼻青臉腫的婦人雙臂環抱著一團骯髒的麻布,半躺在酸臭的草堆中,輕聲哼唱:‘彎彎月牙,娃娃睡啊,青青莪蒿,螢蟲飛高。阿翁挑擔,守磯石灘......’
謝子燕用熱水,幫光影擦身,然後領它走進一排石頭平房。房中有火盆,冬日是馬廄,夏日是糧倉。謝子燕從馬廄走出,抬頭又看到婦人。見她被冷的全身發抖,不由心生惻隱,脫下身上的貉皮袍,走過去,蓋在她身上。誰料剛把皮衣放下,一隻乾瘦的手從黑暗中閃出,抓向他的手臂!
一聲尖銳咆哮,在耳邊響起:‘走開,不準拿走我的寶寶!’
謝子燕快速後退一步,嘶的一聲低呼!婦人又黑又長的手指,還是在他的手臂上劃出一道淺淺的血痕!
婦人抓緊那團麻布,向草堆深處退去,惶恐雙眼,死死地盯著謝子燕。
謝子燕有點惱怒,但想起眼前人的身世,隻好怪自己多管閒事,轉身走出後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