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獐子林中某處小軒內。
陳嵐道人端坐床榻之上,眉頭緊鎖,額頭沁汗。
下一刻,隨著腦仁一陣刺痛,他霍然睜開雙眼,大口喘著粗氣:“分魂已滅,那人好生了得,渾不似尋常築基修士……”
定了定心神,陳嵐自知對抗無望,跳下床,走出小軒,打開屋外的層層禁製,最裡層是防禦陣法,中層是攻擊陣法,最外層是幻陣。
六百年修真歲月,讓他在清河縣這等絕靈之地也萬分小心。
陳嵐警惕地掃視天空,他已經得到分魂傳訊,三道道紋身後跟著那人的一對法寶,想必那人也會跟來,他所要做的,就是取了道紋立刻遁走,待道法大成,再向那人要個交代!
等待幾息後,昏黃的天空出現三個黑點。
時間推移,黑點在陳嵐眼中越變越大,五十丈距離時,陳嵐面色一喜,正是那苦等的三道道紋。
陳嵐運轉血隱遁,腳底千百道血色靈氣將他托起。
做好逃跑準備後,陳嵐揮手一招,把三道道紋納入手中,欲衝天而去,耳畔卻傳來一陣稚嫩的嗓音,按捺下他的動作。
“你跑哪去?”
陳嵐一僵,循聲望去,看到一粉嫩的光腳稚童懸於空中,兩道黑白神光伴他身邊,雀躍遊弋。
“道友過分了!”陳嵐還算俊逸的臉上浮現一抹狠戾。
葉玄神色微動,對他的外貌有些意外。
陳嵐分魂像個糟老頭,主身白衣飄飄,纖塵不染,真像個世家公子。
“一點也不過分。”葉玄對他寒聲道,“殺人償命,天經地義,有什麽過分的。”
“殺人償命?道友可沒資格說我!”陳嵐道人據理力爭,“你不也是奪舍了凡人的身軀?與我有何兩樣?再者說!兩百年間,我沒有濫殺無辜!所求皆不過煉製長生道紋!非但沒有濫殺,我還驅逐了其余修仙者,讓望玄村仙種免受更大的災禍!”
“在下與道友偷偷交個底,我修為只有築基境,離道丹境還有一段距離,卻以此修為活了六百余載,期間並未奪舍他人,全仰賴我所創製的八苦輪回道紋!”
“輪回?”葉玄皺眉,自動忽略了陳嵐其他的說辭。
陳嵐以為他對自己的法感興趣,故立刻介紹起來:“是!就是八苦輪回法!所謂八苦,即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熾盛。八苦,生靈所必經,亦是其奧秘所在!”
“拿生舉例,兩百年前,我輾轉各地,剖析百余嬰兒,終於悟得生之奧義,草創生之道紋,才讓壽元突破築基境的桎梏。”
葉玄見多識廣,並不認為陳嵐在撒謊。
築基境的標志是將體內道紋同靈氣經脈勾連成“環”,一般來說,這一步是在道紋境“勢”滿之前,即肉身再不能容納一道道紋。可歷史上確有大才情之人,在築基境領悟出更好的道紋與更優的“勢”之架構,故硬生生抹除已熔煉道紋,重修一遍道紋境。
葉玄確信,陳嵐也走的這個路子,可惜,他走偏了,至於什麽輪回,更是滑稽。
陳嵐還在侃侃而談,向葉玄介紹他的法,甚至還想拉攏葉玄加入,一起開拓這法的未來道路:“道友,在下已坦誠相見!我能理解道友與那男子朝夕相處,略有感情,可你想想,這能與長生相提並論嗎?倘若道友願意不計前嫌,在下甚至可將此法告知給道友,共享長生!”
葉玄聽罷,從空中降落,盤腿坐下,合眼淡淡道:“你就地熔煉,好了叫我,莫要有別的動作。”
“這……”陳嵐驚疑不定,不知道這死孩子模樣的修士什麽意思。
幾經思慮,陳嵐狠剮葉玄一眼,打算按他的話,把剩余三道道紋就地熔煉,完善八苦法,屆時縱不能力敵,也絕對能逃出生天。陳嵐不相信,一個築基期修士能攔得住自己!哪怕他有法寶!
陳嵐壓下心潮,盤腿坐下,手掌置於膝蓋,手心向上,釋放三道紋,讓它們自由飛舞。
與此同時,陳嵐一嘔,嘴中吐出五道同樣烏漆墨黑的道紋,伴隨著五道道紋的離體,他的氣息迅速萎靡。
葉玄察覺異動,猛地睜眼,仔細盯著陳嵐與他身前的八道道紋。
葉玄若有所思,認為陳嵐雖然走偏了,但在錯誤的道路上亦有些獨到的見解。
陳嵐的道紋,給人感覺更像加持自身的法寶,可以隨時從體內取出,又可以隨時安裝回去。
這算什麽?積木嗎?
另一邊,陳嵐強忍不適,用殘存的靈氣控制道紋排列成環。
他很激動,早在十幾年前,便憧憬著這一刻,便在心中演練了無數次!
陳嵐動作嫻熟,雙手翻飛似雨燕,對著八道紋勾勒塗抹,漸漸,分門別類的道紋竟融為一體,渾然天成,像頂烏黑色的頭冠。
葉玄虛眯,打量著這所謂的八苦輪回道紋。
有道是咬人的狗不叫,愛叫的狗不咬,先前八道道紋聲勢浩大,流淌烏光,而眼下一道道紋卻將異象牢牢鎖在體內,和光同塵,凝而不漏,更顯大道真意。
“有點意思。”葉玄點評道。
陳嵐接引王冠到手心,盯著道紋,神色狂熱。
這一天,他等了太久太久!
陳嵐毫不猶豫,手指一抬,王冠一瞬間沒入他的大腦。
此刻,異變突生!
葉玄看到,陳嵐的皮膚陡然開裂,滲出一股又一股鮮血,幾乎浸滿了他的衣裳。開裂的皮膚又被某種奇異力量修複,烏光一閃,結出厚厚的血痂,血痂須臾之間又脫落,露出猙獰的傷疤。
過程還沒結束!
上一刻才修複好的軀體再次開裂,緊接著又是烏光一閃,結痂、脫落、留疤。
觸目心驚的過程一直在持續,仿佛永遠不會停下。
葉玄隻眨了幾次眼,陳嵐裸露在外的皮膚上,已經爬滿了狀若蜈蚣的傷疤。
“啊啊啊啊!!!”
陳嵐抱頭,發出瘮人的慘叫聲,好像有什麽更為痛苦的事情在他身上發生。
葉玄站起身,運轉靈眼術,仔細探查。
他看到,陳嵐兩側腋下皮膚鼓鼓囊囊的,有什麽東西呼之欲出。
下一刻,一雙鷹爪,撕破皮肉,像是破殼的雛雞,自陳嵐體內探了出來,帶起陣陣血霧。
“這是什麽東西……”葉玄一哆嗦,感到說不出的惡心。
變化沒有結束,一雙鷹爪後連著一對粗壯的臂膀,從腋下長了出來,這臂膀布滿毛發,毛發還有黑色花紋,渾不似人的手臂,倒像是老虎的前肢。
不只這一處!陳嵐渾身上下都在發生著這種異變。
葉玄幾乎可以從他身上看見任何物種的特征。
額頭上長了鹿角,瞳孔像蛇,鼻子像狗,牙齒變尖,生出三排且外旋,胸前長出黑熊般的鬃毛,體表浮現細密的鱗片……
如此種種,不勝枚舉。
但這些變化並不穩固,鹿角生出便脫落,創口又長出牛角。眼睛會掉出來,空蕩蕩的眼眶又生出橫瞳孔的眼睛……
“這還能叫人嗎?”葉玄疑惑地想,同時記起一些事情,有人曾告訴他,萬物本質互通,動物能化人,人也能化動物,甚至可以是植物。
他不記得此人是誰,但對這話卻是深信不疑。
因為,葉玄昔年曾見過一類蜥蜴,分布極為廣闊,橫跨海濱、火山、林地等多種地形,一開始,葉玄認為不同地方的蜥蜴都一個樣,隨著葉玄多次閉關,時間推移,它們便展現出不同特質。
海濱蜥蜴身形越發流暢,生出腳蹼,適合游泳;火山蜥蜴體型縮小,手足變長,適合攀登;林地蜥蜴兩肋生出肉膜,骨骼中空,可以滑翔。
同種蜥蜴在不同環境會變得不通,葉玄相信,給它們再多一點時間,便會成為完全不相似的物種。
那麽,眼下毫不相似的物種,在很久之前會不會亦是同類呢?
人與獸的界限,也許並不清晰。
本質的轉化不像化形神通,需要經歷漫長的歲月,但短短幾息時間,葉玄卻在這個陳嵐道人身上,看見了萬物的特征。
“是了,道紋開發人體密藏,這道人的八苦輪回道紋,雖與輪回無關,倒揭示了人體本質的諸多內涵。”葉玄漸漸對八苦道紋有了一點興趣。
陳嵐的變化慢慢停止,渾身上下沒有一點人的痕跡。
他從痛苦中解脫,大口喘著粗氣,接著檢查起自己新的軀體,一開始,陳嵐十分驚恐乃至厭惡,但當他感受到充盈的壽元與磅礴的力量,臉上便浮現一抹釋懷。
“大道無情,有舍有得,變成怪物,能長生卻也不錯。”陳嵐自語。
他五隻眼睛轉向一旁的葉玄,伸出長舌舔舐自己渾身的血汙,用胸口的另一張嘴笑道:“道友!本座這番模樣,倒是讓你見笑了!”
葉玄打量著他,認為陳嵐的力量已經無限接近道丹境修士。
思慮一陣,葉玄本能地對身側的陰陽魚佩低聲垂詢:“借我一點力量。”
黑白神光跑到葉玄手心,寫下一行小字。
[會傷及你的根本,有礙大道。]
葉玄搖頭輕語:“爹都沒了,大道何為。”
沉默一會兒,黑白神光繼續寫下。
[以前的你不會如此。]
葉玄神色認真:“我只求現在。”
黑白神光靜止不動,似乎在思量。
葉玄瞄了一眼那蠢蠢欲動的怪物,對陰陽魚佩冷聲道:“快點,我是主人。”
黑白神光聞言,隻得寫下。
[兩個時辰。]
字跡消散,黑白神光相互之間銜尾而遊,不斷旋轉,最後化作一個奇特的圖像。
一半黑,一半白。白中有一點黑,黑中有一點白。
“太極。”
葉玄脫口而出。
“道友!”陳嵐道人見葉玄久久不回應他,已然失去了大半耐心,他右二手握拳,擂打自己的胸膛,發出隆隆聲響,吸引葉玄注意,“道友!你莫不是真在偷偷笑話我吧!本座自謙一下,你還真笑啊!不可理喻!不可理喻!本座另類成道,你安敢如此如此對我?”
葉玄盯了他一會兒,而後恍然:“神識是物質的反映,這話果然無錯!其余器官變化了,大腦也一定變化。他精神果然不正常。”
他又想到,先前陳嵐分魂也是如此精神錯亂,多半是因為,其主身往分身裡加了點殘缺的八苦道紋。
“藐視本座的人!都該殺!本座便拿你血祭!”
陳嵐仰天長嘯,衝向葉玄,五根針錐似的骨尾豎起,讓人不寒而栗。
葉玄不疾不徐,感受著體內靈氣與神識力量的暴漲。
他豪情萬丈,隻覺天地在自己腳下!
“坤下坤上。”
葉玄輕吒,太極圖一轉,坤卦應聲而現。
“初六:履霜,堅冰至。”
他伸出小手,輕點坤卦最後一爻。
卦象嗡鳴,激射出一股幽藍匹練,長約寸許,寬約一指,像極了那飛芒之術,只是它一出現,周遭環境溫度陡然下降,草木表面,皆凝出一片一片的冰霜。
“虛張聲勢!”
陳嵐已沒有腦子思考,像是最為凶殘的野獸,徑直朝幽藍匹練撞了上去。
匹練並無攻擊性,撞上陳嵐身軀的一刻,陡然溢散開來,讓陳嵐都為之一愣。他停下腳步,剛想笑話葉玄手段如此平常,正欲開口,卻發現自己體表同樣浮現一層冰霜。
“什麽東西……”
陳嵐瞳孔一縮,伸手觸碰,想拂去它,冰霜卻仿佛有了靈智一般,順著他的指尖,迅速爬滿了他整個手臂。
他驚駭欲絕,趕忙催動靈氣,把它衝散,卻發現自己經脈中的靈氣運行得像蝸牛爬行!
低溫,將靈氣都要凍住了!
冰霜不止爬滿陳嵐手臂,很快便覆蓋他的半身,一點一點地蠶食他的軀體,最後將他變成了一座冰雕。
此刻,他唯有頭顱能動。
“我不甘心!”陳嵐怒喝,懷揣著與葉玄同歸於盡的想法,甩出長舌,誓要與他魚死網破。
只可惜,舌頭的速度仍然比不得低溫蔓延的速度。
陳嵐最終還是化作了冰雕,一座吐著長舌的怪物冰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