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无果的皇帝坐着马车回了宫。
城池另一端的院落里,蒲信从回来的线报口中收集着各方传来的消息,有今日发生在城内的冲突全貌,有绿林间对陈霜燃的抨击,也有对他救人义举的颂扬,这期间,心腹也传来了两位老大人的训斥,都是些早有预料的废
话。
临近亥时,他坐在院落二楼的窗前伏案书写,将对整个时局的判断与对几位老大人振聋发聩的陈说写在了上头。信函快写完时,“四海大侠”曹金龙来了,蒲信让人带他上来,顺便泡了茶。
“蒲少今日,好大的动作,也不提前打个招呼。”
“陈黑皮不将人当人,咱们便趁势而动,此事不是早就议定了么。”信笑着给他倒茶。
“说的倒不是这点事,当街杀卫散花、徐世钊等人,这事情可就有些过了,如今外头都在说,跟皇帝还没打,咱们两边倒是自相残杀起来了......”曹金龙说到这里,顿了顿,“尤其是傍晚那场追杀,虽然伤人不多,对外头的震
撼可不小......”
“哦?都震撼些什么了?”
“说蒲少终于亮底牌了,能跟吞云大师并肩的这等高手,不料竟是蒲少驱使啊。”
“哈哈哈哈。”蒲信笑了起来,摆手,“谈不上谈不上,驱使谈不上......”
他笑了一阵,方才压低声音:“其实吧......我跟那位少年英雄的关系,就跟与曹大哥的关系一样,是盟友,不是手下,所以我也压不住他,就好像他杀卫散花、徐世钊,我挡不住啊,而且这件事说起来,不就是陈黑皮惹的祸
么,多大的仇。”
曹金龙从对面望过来,看了他一阵,随后喝了口茶,方才微微蹙眉。
“压不住,这可就麻烦了......其实兄弟我今日过来,也是受了艾老的训斥,他还是要我给你带话。说今时不同往日,要团结......我的看法啊,娘们当家、墙倒屋塌,跟黑皮争个高下是肯定要的,但是怎么说都是对抗朝廷的同
道,咱们当街厮杀,要了命了,这给同道看见就不太好,还是得劝一劝。”他说到这里,环顾四周,“对了,那位少年英雄呢?在不在这里?若是蒲少你不好说,我也去说一说,至少,也想认识认识......”
“约了明日早晨见面,但眼下不在,那位少侠有自己的地方,你知道,鱼王是他的人......”
“高兴宗倒是抱上大腿了。”曹金龙笑。
“鱼王是地头蛇嘛,他沉寂半生,眼下终于肯出手,帮我们不少忙。”蒲信夸奖两句,喝了口茶,随后道,“至于跟几位老大人的交代,我这里也正写信呢......像之前说的,陈霜燃她有什么计划,我没有意见,她自去实行她
的,可她不能把咱们这些兄弟的命不当命啊,此事我纵然抗命,也非得站出来说一句话,她把谁当成弃子,我就非得出来救一救。你看,如今包括严大侠在内的许多人都许诺了会帮我,我跟几位老大人,也不是没有交代,这次
上来福州,我也是有计划的。”
“这话倒也不错,正是我辈分所当为。”曹金龙拿着茶杯,随后轻轻叹了口气,“还是之前那个想法?”
“是的。皇帝说要纳妃,聚集天下目光,咱们就要来搞事情,福州附近两个大仓,一个兵器库,我早已有了计划,找一个挑掉,扯旗上山,干净利落,咱们造反的,哪有黑皮那么弯弯绕绕。曹兄,我混迹江湖这么久,早有领
悟,所有的计划,越是简单的,越容易成功。”
“是千金之言。”曹金龙点头,“不过皇帝这次虽然搞得声势浩大,却是虚晃一招,月初那件事后,几十家的人将孩子送进了武备学堂,纳妃的事情,他已经决定轻拿轻放,这不,还有几天就让人进宫了。”
“那也得做啊,哪有万事都能顺心遂意的,若是那样,咱们家里人也不会死了。曹兄,你怎么想?”
“我自然是同意的。”曹金龙举起茶杯,跟他碰了碰,“具体动哪一个,蒲少心里有数的吧?”
“我早已选了一个,其中有些布置也已经做好,只是具体地点,还是等动手之时再公布为好。”
“务必算我一个。”
“当然。”
两人说到这里,露出肝胆相照的笑容,随后又闲聊了几句城内各方的状况,曹金龙才道:“既然蒲少已经有了对几位老大人的说辞,此事我便不再多说了,只是......明日若见到那位少侠,还是请尽量叮嘱一番才好,否则,各
方都有忧虑。”
“唉,这个事情,我也明白,我尽力说和。”蒲信叹气,“但是你知道,中间这梁子,着实是太大了一些。”
“我觉得,是不是蒲少能用些手段......”
“什么手段……………”信蹙起了眉头。
曹金龙看了看周围,犹豫一阵,方才将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其实......蒲少不要误会......是我过来之时,收到一个消息......”
“外头......有人在传,前日......陈霜燃在九仙山与那少年结下梁子,确实想过要借官府的刀杀人,可她尚未动手,事情已经发生了,而后蒲少便救下了那姓孙的少年......事情若真是如此,蒲少,这可是好谋划,只是依曹某
看来,也不必将那少年与陈霜燃之间的仇怨,结得如此之深......怕将来不好解啊………………”
曹金龙低声以密谋的姿态说完了这些,目光静静地盯着蒲信,只见蒲信圭面上神情变幻,时而迷惑,时而愤怒,时而冷笑,到最后变成了平静,他偏过头,目光望着屋外的黑暗。
砰的一声,蒲信将手掌拍在了桌子上。
“操她X的小贱人??”他气得笑了,“哈,贱人......”
曹金龙盯着他:“......其实,这消息的来源,还颇为......惟妙惟肖,他有官府的内应......”
“哈,是哪一个包打听说的事,曹兄,我往后非得杀了他??”
“蒲少,何必跟这种人见识......”
“以后不要买他的消息????以后不要买他的消息,假的我告诉你,假的......哼!”
蒲信圭恨恨的说了这几句,随后靠向座椅后方,对面的曹金龙举起茶杯在嘴边,微微抿了几下,两人一时间没有再说话,直到夜色里的房间因此变得空旷起来,曹金龙才又开口。
“蒲少,难道真不是你的谋算?”
“就算是我,我难道能认?”蒲信此时倒笑了起来,反问。
“蒲少所言甚是。”曹金龙也笑,随后手指敲打着桌子,“不过,若真是蒲少的谋划,那曹某真要说上一句,深不可测,深不可测啊。”
“哈哈哈哈哈哈……………”蒲信圭大笑,随后陡然停住,伸手指了指,“你别再买那个人的消息!”
“懂!”拍打桌子,曹金龙站起来,“走了。”
“你看,斗成这样,将来我不弄死她,她也得弄死我。”
“唉,谁说不是呢。难哪......”
两人絮絮叨叨的对话,将曹金龙送了出去,看着对方消失在外头的街巷间,他才转身,将钱定中叫了进来。
“死贱人,知道我们招揽了那姓孙的,开始我们脏水了......”
他将从曹金龙那听来的信息转述了一遍。
夜色蔓延。
偶尔的混乱还会在城池的远处响起。
靠近城墙一处隶属于密侦司的房屋当中,成舟海看过了纸条上的讯息,略作思考之后,扔在桌边的火盆里烧成灰烬。
这是一处鸽子房,从外头呈上来的讯息大致有两组,有的已做了归档,有的封了蜡封,等待着他这个级别的人打开,阅后即焚的讯息只是少部分,更多的要被归入一片更大的讯息档案里。
在这边掌管鸽子房的已经是跟随他多年的老人了,甚至于在秦嗣源时代,是见过宁毅的。成舟海看了一阵,揉揉眼睛,将对方叫进来。
“临安的讯息,没有更多了吗?”
“一直在传过来,但事先没有安排,如今的临安也正在战乱当中,仓促打听来的消息,难说可信。有可信度的,都在这了。”
“我也知道。”成舟海揉了揉额头,“但是我有很不好的感觉,去年江宁的消息,已经废掉的那些,也该拿出来再筛一遍,我们的注意力,都被几个大的事情吸引过去了。我必须知道临安这帮跳梁小丑的动作。”
“是。”
管鸽子房情报的男人点了点头:“要不要我带几个人去前线?收了难民之后,我可以将消息拼起来。”
“已经派了人去了,我跟左文怀说了我的想法,他懂我的考虑,会有针对性的做调查。”
成舟海从座位上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对方道:“方才司耀传来消息,说岳姑娘找你。”
“知道了。”成舟海叹气。
他摆了摆手,从这处鸽子房出去,上了马车,马车穿过几条不长的街区,方才在一处衙门里停了下来,成舟海下车,在衙门的后院里见到了岳银瓶。
“两个猴子都野完回去了?”
“是的。”
“来找我又是什么事?”
“那个猴子说的,十万火急,非得要我今晚就来找您。”银瓶撇了撇嘴,随后走上前来,低声道,“他想要......您那把短火铳,他说,他能想办法......杀了吞云。”
“他傍晚的时候跟人追了一个时辰,战果全无,摆明了人家在逗他。拿了枪就能杀了......”成舟海喃喃说到这里,也不待银瓶说话,道,“这还真如宁毅所说,是西南传出来的大杀器......”
“那......是不是让他试试......”银瓶眼前一亮,很显然,她对这件事也非常感兴趣,“我与岳云也能帮手,若真能杀了这个跑得快的,许多事情,就都好办了,那什么樊重没多难杀。
“你回去告诉他,不给。”
“嗯?”
“你们啊,年纪轻轻,就想着眼前,也不看看他现在整天呆的是什么地方......长公主府,如此多的重要人物出入,甚至陛下都时不时的过去,给他一个华夏军的年轻人一把枪,他顺手崩了谁,你可怎么办?陛下对华夏军有感
情,将来说不定还会见他,责任你担吗?”
“啊?”银瓶隐隐约约觉得不对,但在成舟海的威严面前,又无法反驳。
“你告诉他,武朝的事情自然有武朝的人来解决,这边还是有王法的地方,别整天咋咋呼呼的嚷着杀人还要我配合他!那个死光头穷凶极恶,他若是能杀得了,我没话说,若是杀不了,你告诉他我自会处理掉......真以为我武
朝没人了......”成舟海甩了甩手,“回去吧,就这么说。”
银瓶眼角抽搐,她固然知道成舟海过往的手段凌厉,反正福州的各个大户是非常怕他,但此时面对武林高手,却不知道对方是因何能说出这么勇的话来,但过得一阵,终于还是挠了挠头,告辞离开。
华夏军杀宗师的手段,她也真的很想见识一番。
看着银瓶离开了这里,成舟海站在院子里望着天上细细的月亮,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之后才疲倦地吐出来。
之后走进房间里,拿出纸笔,在上头记录了方才的事情。
“司耀。”
他叫来随行的仆从:“陛下已经回宫了吧?”
“是的。”
“今日的呈报,送过去了吗?”
“正准备送。”
“加上这一条。“
他将记录了方才事情的纸张递了过去,之后在书桌前坐下,揉动额头。
由于不着调的皇帝要求知道有关于宁忌的一举一动,因此今日呈报的国家大事里,掺杂了数倍于此的琐碎信息,这令成舟海感到非常的无奈。他虽然做事风格与一般儒生不同,但论起来,却是大儒秦嗣源最正统的弟子之一,
在儒家的等级中,甚至比李?都更加根正苗红。
最近尽干过家家的事了。
天上的月亮像一轮弓,斑斑点点的星星眨眼睛。
宵禁的时间快到了,曹金龙迅速的穿过城池的街道。
他从一处僻静院落里进去,在只有星光照耀的房间,见到了心中思念的少女。
“曹郎......”
“霜燃......”
曹金龙忍不住抱着对方,亲上去。
要用力揉的时候,被对方推开了。
“......我一举一动,都有人关注......能出来的时间不多......”
“好,我已经大概弄清楚了信的布置......”
他压抑着心中的思念,在房间里的座位上坐下,低声说起蒲信接下来打算做的事情,其实许多讯息,之前就已经清楚了,只是蒲信这边有了人手,敢于抗命,这是新的状况。
“要不要我跟艾老回报得狠一点,说动艾老去压他?”曹金龙问。
陈霜燃
对账,我不想曹郎你在艾老他们眼里,变成个嚼舌根的小人......”
“为了你的事情,其实......”
“我是女子,去告状更好。”
“好的。”曹金龙点了点头,又诉说了几句衷肠,才想起来一件事,“......另外,你傍晚交代的那事,蒲信的反应,很是奇怪。”
“怎么?”
“不像是他告的密。”
房间里安静了一阵:“会不会是....……他装的?”
“我与他相识多年,当时的情形是......我已经反复确认,他觉得是咱们这边在搞鬼,他很生气......”
曹金龙说完,夜里的空气再次变得安静下来,陈霜燃的侧脸望着窗外的月光,分外漂亮,曹金龙忍不住住了她,让她在自己膝上坐下,或许是心中有事,陈霜燃也并未抗拒这一动作,只是过了许久,一抹渗人的笑容,才从
她的嘴角渐渐浮了起来。
“曹郎,你相信吗......”
“啊?”
“也不是我做的......”
“......真的不是?”
“蒲信猜忌我,我猜忌信......没有人知道,竟有曹郎为我在中间报讯,若非曹郎这样的身份,别人说起这件事,我们两边,原也是没人信的......”月光之中,陈霜燃喃喃地说着,脸上的笑容,渐渐地漾开了。
“那......这件事......”
“我没有做......蒲信也没有做......”
陈霜燃睁大了眼睛。
“......有人从中做局。”
临近子夜的风,呼啸而过。
长公主府。
后方的院落当中,一袭长裙的曲龙?并找双膝,坐在院子的屋檐下,看着不远处的宁忌缓缓练剑。
她很少看见宁忌练剑,但今晚回来之后,少年先是在院子里安安静静地打坐了许久,随后竟舞起剑来。
他的剑法一板一眼,大气,郑重,每一剑刺出,穿过剑尖的叶子几乎都以同样的痕迹分开。委实不像平日里练刀的宁忌,甚至他偶尔停顿,竟然都像是在思考。
练剑的过程里,他没有过去练刀时嘿嘿哈哈的声音,许久都没有说话。
月光洒下来,如果他穿上白衣,甚至说他是个饱读诗书的贵公子,可能都有人信。
“你为什么练剑啊?”
练到中盘,宁忌站在那儿,把剑于中,曲龙?才下意识的开口询问。果然,她问了之后,宁忌也开口回答,倒是没有练功时不能被打扰的说法。
??又或许,她是特殊的。
“在我的家里,武艺最高的姨娘,练的是剑。”
宁忌回答。
“但剑道至诚,不能恣意。我一直不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