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臨場 七十一.如仙工

我教高中二年級兩個班的語文，妻子的工廠，原是規模很大的汽車配件廠，現在被私人承包了，只有一百來人還能上班，上班的人都能分到宿舍住。我和妻子住的是七層的宿舍樓，我們住在底層。昨晚孔子托夢給我，說了風眉的故事，我打定主意，要寫一本風眉和我的愛情故事的書，上午和下午我都要上課，傍晚回來吃了飯，妻子和兩歲的兒子出去玩了，我坐下來，把昨晚孔子托夢說的東西記下來。

妻子出去，沒把門拉上，只是虛掩著。一個姑娘來到了我身後，我回頭，說:“劉成玉，有事了?”劉成玉住在二樓，我妻子見她總說她長得漂亮，所以她對我妻子很好，來跟我兒子玩過幾次。她今年讀高三，可能有問題要問我，她囁嚅幾下，開口說，“老師，你在幹什麽?”我說，“昨晚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跟天上第二皇后風眉很好，我把情節記下來，準備寫一本小說。”她說，“給我看看，皇后都有第二的?。”我說，“這是天上的事情，我們的祖師爺孔子托夢告訴我的。”她說，“給我看看。”她貼我很近，我隻好站了起來，她把筆記本搶到手，睜大眼睛看了起來。看了，她睜大眼睛問我，“你和她有了一個孩子?”我說，“是做夢的。”她又問，“孔子叫你如仙工，什麽意思?”我說，“做事要像神仙一樣。”她說，“你在夢裡很快活。”我不想跟她胡扯，她把我的筆記本放好了，低頭看她的裙，她的裙是金燦燦的。我說，“你做好今天的作業了?”她說，“有人給我兩張電影票，我想請你陪我去看。”我說，“我和你去看電影，這成何體統?就算我妻子不說三道四，給學校領導，老師同學知道，我不被口水淹死才怪。”她說，“有一個人說很喜歡我，我不理他，說我已有男朋友，他給我兩張電影票，叫我帶男朋友一起去看電影。你陪我去吧，讓他看看，他就無話可說了。”我說，“你找別人去吧。”她說，“我只相信你，找其他人，可能那人圖謀不軌。你作為一個負責任的老師，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我受別人欺負。”我說，“我不能去，是對我自己負責。我是一個心直口快的人，明白告訴你，孔子托夢給我，說我曾經是神仙，神仙都是高尚的人，他叫我如仙工，就是要我做事合乎天理，能夠忍受種種誘惑，這樣死後才能上天堂。我看得出來，你在誘惑我，我作為一個老師，應該向你講清楚，我是一個作風正派的人。”她說，“就是因為你作風正派，我才要你陪我去看電影。在我心目中，你胸懷大志，才華橫溢，你是我的偶像。我也是一個心直口快的人，心裡有需要，就大膽說出來。你做夢都想跟天上的皇后有愛情，並且和她有孩子，你這樣做，合乎天理嗎?”我說，“你不了解前因後果，不要隨便評論。我編我的故事，跟你無關。”她說，“你說我騷擾你，實際我是被人騷擾，要你幫我擺脫騷擾，難道有錯嗎?莫非我是仙女，你才肯幫忙?那個討厭的人說我美若天仙，把我捧到天上了，你去叫他面對現實才對。”這個劉成玉真是大膽，面皮很厚，怎樣說都不感到羞愧的，我拿她沒辦法，隻好說，“我妻子準備回來了，你走吧。”她說，“我就是要等她回來，要她說服你跟我去看電影。”

我妻子帶兒子回來了，劉成玉去抱我兒子玩，玩了一陣，她對我妻子說，“師母，我想請老師陪我去看電影，有一個討厭的家夥說喜歡我，我說我有男朋友了，那人給我兩張電影票，叫我帶男朋友去看。我把老師當成男朋友，帶去讓那人看看，斷了他的念頭。”我說，“我去，很多人就會說三道四。”我妻子見我這樣說，便多問了幾句，也猜到了劉成玉的心思，她上二樓把劉成玉的父母叫下來了。劉成玉的父親劉知勇對我說，“我們相信你的為人，你就陪劉成玉去看一場電影，讓那人死了這條心，不去騷擾劉成玉，讓她好好學習。她的成績還不錯，讓她考上好一點的大學，我們一家對你感激不盡。”

我開摩托車搭劉成玉到街上，轉來轉去，找不到電影院，我說，“你的電影票在哪裡?”她說，“我們到酒吧去坐坐吧。”我說，“原來這一切都是你編造的。”她說，“你不要生氣，我們到酒吧去坐坐吧。”我說，“我不喝酒，我也不想跟你浪費時間，我要回去了。”她說，“這麽快回去，我爸知道我騙他，肯定會打我，請你為我著想，你不喝酒，那我們就隨便走走。”我說，“我不想跟你越陷越深，你不回，我把你丟在這裡。”她說，“把我丟在這裡，碰到歹徒怎麽辦?”我說，“回去吧，讓你爸教訓教訓你。”她上了車，放肆地伏在我背上，我能感覺到她快速的心跳。我不想招惹她，把車開得很快，她借機緊緊地抱著我。回到宿舍樓前，她跳下車，快快地跑上二樓了。

我到家，劉成玉的父母還在跟我妻子在說笑，見我回來，妻子問，“這麽快就看完電影了?”我說，“找不到電影院，看什麽電影?什麽討厭的家夥喜歡她，這一切都是她編造的。”劉成玉的母親說，“這個鬼丫頭，恐怕是喜歡上你了。”劉知勇說，“我回去揍她一頓。”我說，“打，恐怕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劉成玉的母親說，“我們都是過來人，知道喜歡上一個人，想改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現在是關鍵的高三，弄不好就把她的前途給毀了。”劉知勇對我說，“老師，你的為人我們都知道，她喜歡你，就會聽你的，我們想請你多多開導她，只要你保留做人的底線，不做不該做的事就行。我們不干擾她跟你往來，你多關心她的學業，就當作是我們請你輔導她，她喜歡你，就會聽你的，你幫助她考上理想的大學，我們不會虧待你們的。”劉知勇是副廠長，我妻子是會計，他這句話也是說給我妻子聽的。劉成玉的母親說，“她考上大學，離開你，就不胡思亂想了，算我們求求你了。”我妻子說，“他一心想寫小說，哪有心情去輔導劉成玉?”劉知勇說，“我們叫她有問題才來找老師，不影響老師寫小說的。”我說，“我怕她來了，胡思亂想，無心讀書。”劉知勇說，“你給她提一個目標，她會盡力去學的。”我說，“我保證不跟她亂來，只是她學不學好，與我無關。”劉知勇說，“我們觀察一段時間，看她向哪方面發展，如果向壞方面發展，就斷絕跟你往來。”我妻子說，“你們不要逼她，她願意輔導就來。”劉知勇說，“我們就說跟老師說好了，叫她有問題就來找老師，相信她就算有點任性，也不會做得太過分。”

三天不見劉成玉來我家，我以為她學乖了。我在學校不靠近她的教室，我不想見到她。傍晚，我回家，吃了晚飯，我就坐下來寫小說。妻子不想影響我，帶兒子去玩了。她出去，並沒有把門拉上。她剛走，劉成玉就來了，穿著灰裙子，故意搖了幾搖。我問，“有問題嗎?”她說，“我的問題只有你能解答嗎?我現在沒有問題，隻想看看你的小說。”她挨過來，我連忙把書稿遞給她。我三天寫的東西，她很快就看完了，她說，“《白蛇傳》跟你和風眉有關，真有意思。”我說，“孔子托夢給我，我前世在人間和風眉做過夫妻。杭州那個地方演的《白蛇傳》，很多神仙跑去看，我和風眉也在場，扮演白素貞的姑娘和扮演許仙的男子相愛，但姑娘的家人把她許配給有錢人家了，他們無法，隻好跳水了。風眉和我在他們身上附身，被人救上岸了。經過這場變故，姑娘的家裡人同意了他們的婚事，有情人終成眷屬，實際是我和風眉冒充他們過著幸福生活。我這樣編，你有意見嗎?”她說，“我覺得你的眼界高，只看得起女神，看不起我們凡人。你不食人間煙火，恐怕寫出的東西會脫離現實。”我說，“小說怎樣編都行，說老實話，我編的故事也不怎麽好，我還從未發表過小說。你專門來看我寫小說，恐怕要讓你失望了。你看這些東西沒用的，高考不考人寫小說。你是個聰明人，應該抓緊學習，爭取考上名牌大學，有個好的出路。你父母跟我說過了，叫我幫你，你有問題可以來問我。我是真心希望你考上名校的，你要是考上名校，我寫小說的事，可以叫你幫我找名師指點一二，我們是互相幫助啊。”她伸出右手食指，鉤住我的手指，我的手指是僵硬的，她說，“我們手指拉鉤，你幫我，到頭來，我又幫你，互相幫助，我會加倍努力的。”她歡快地跑出去了。

劉成玉在二樓能看清我家門口的情況，每天傍晚，吃了晚飯之後，我妻子不影響我寫小說，都帶兒子出去玩，劉成玉在樓上看見，跑下來跟我兒子玩一陣，然後來看我的小說，她沒有評論我寫的好壞。看過我寫的小說後，她拿一些小問題來問我，我解答後，她就走了，我知道她也是不想影響我寫小說。

一天傍晚，我妻子帶兒子出去後，劉成玉來了，問我，“我跟你兒子玩，你會不會把我看成三歲小孩?”我說，“沒有，你長大了，懂得很多道理了。”她說，“其實我是故意裝得成熟的，很多事我還沒有經驗，充滿幻想。”我說，“你不想入非非就行。”她說，“我看了你的小說，我覺得風眉在我身上附體。”我說，“你想到哪裡去了?這樣就顯得太天真了。”她說，“不是天真，是有趣，你想到天上去，我也想到天上去了。你跟風眉逃跑，實際專挑世間好玩的地方去，玉皇也拿你們沒辦法，愛情萬歲。”我說，“我跟風眉逃跑時，我對她沒有愛情，我對她沒有非份之想。”她說，“沒有愛，如何寫成愛情小說?”我說，“我明白她對我有愛，她已經到人間投胎了，我這樣寫，表示我對玉皇是忠誠的。你頭腦裝著這些東西，還看得入書嗎?”她笑了笑，說:“跟你平等對話，我覺得頭腦有無限的空間。”轉過身，又是輕盈地跑了。

劉知勇來了，對我說，“我看見她很高興的樣子，你跟她說些什麽?”我說，“我和她約好，我盡力指導她，幫她考上名牌大學。我寫的小說還不行，最好能得到名師指導。她考上名牌大學後，我叫她幫我找名師指導。她剛才對我說，她要加倍努力學習，爭取考上名牌大學。”劉知勇說，“你的話她能聽得進去，這樣激勵她，很好。我還以是你的小說逗她開心。”我說，“我的水平還不行。”劉知勇說，“多寫多練，水平就會提高的。這樣吧，我們這裡靠近奶牛場，我訂兩份牛奶，一份給她，一份給你。”我說，“我不需要牛奶，我兒子以前吃膩了，現在不想吃了。”劉知勇說，“你教書辛苦，寫小說又花費腦力，應該補充營養。讓她知道你接受我的牛奶，她更樂意找你請教問題。你不要拒絕我的好意，拒絕了，我就認為你沒有誠意了。”沒辦法，隻好由他。

三個月後，放寒假了，我的小說寫好了，我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又覺得不行，要重新寫。劉成玉來了，叫我給她看。我說，“寫好了，但我覺得不好，要重新寫。”她幾乎天天來，我寫的小說，她總是第一個讀者，但她看了從不發表評論。她問，“重新寫，有這個必要嗎?”我說，“我現在想的，跟以前想的不一樣，當然要另外寫。我以前認為很好的想法，現在認為很好笑，只有重新寫，水平才有提高。”她說，“希望你寫得更好。”我問她的學習成績如何，她說很好，她盡力了。她的成績的確很好，我找她的班主任問過。我問，“寒假有什麽計劃?我能幫忙就盡能力幫你。”她笑了笑，從口袋掏出一張紙，給我，我一看，是她寫的一首詩，《我愛北風》:我愛北風，放眼看花草為他折腰。誰忍受得了，誰就留下來。他是暴君，誰是良民?我愛他威風凜凜，摧枯拉朽。現在，該開始留住面前的風，留下我的主旋律。我笑了笑，說:“你很堅強，堅強就是你的主旋律，你是把高考，比作北風。”她轉過身，輕盈地跑出去了。我走出門口，她已經跑上二樓。

劉知勇很快就下樓來找我，問:“她跟你說些什麽?我見她神色有異。”我將劉成玉寫的詩給劉知勇看了，劉知勇說，“可能她把你比作北風，她看出你對她很冷漠。”我說，“她很堅強。”劉知勇說，“還有最後一個學期，如果她能保持現在的學習勁頭，她考上名牌大學不成問題。最怕她胡思亂想，自暴自棄。你寫的小說怎麽樣了?”我說，“小說我寫好了，可是不行，我要重新寫。”劉知勇說，“好，讓她知道你還未成功，她可能會更努力。”我說，“她是聰明人，肯定會努力的。”劉知勇說，“拜托你了。”他走了。

第二天傍晚，劉成玉在樓上看見我回家，等了一陣，估計我吃了晚飯，她來了，跟我兒子玩。我妻子盡量不干擾我和劉成玉的事，帶兒子出去玩了。劉成玉問我，“你以前真是神仙嗎?”我說，“這是孔子托夢給我說的，做夢而已，我覺得我夢裡很會編故事，真正來編，又編不好。我要是神仙，能編不好嗎?”她說，“孔子說你是如仙工，你真的像神仙一樣。反正在我面前，你就像神仙一樣，高高在上，就是你追求的高尚嗎?”我說，“雖說我是老師，但一直以來，我對你是平等相待。你要記得，我們是互相幫助。”她說，“你頭腦裡只有風眉，她是皇后，對你平等對待，你跟她專挑好玩的地方去，多麽浪漫。”我說，“我和她專挑好玩的地方去，是在逃跑，根本沒心情欣賞美景。”她說，“追蹤你們的大將也是衝著迷人的風景而去的，大家都是貪玩。不過，在現實中，你不貪玩。你可以利用假期，帶你老婆去好玩的地方玩一玩。”我說，“我有空，她沒空，怎麽玩?”她說，“我找幾個同學，你帶我們去玩，好不好?經常看你的小說，我也幻想自己是神仙了，覺得身邊的同學個個俗不可耐，現在我想找個機會跟她們改善關系。”我說，“好的，你們想去哪裡玩，我帶你們去，你跟她們商量好。”她高興地走了，應該是去打電話了。

過了一陣，她沮喪地來了，說:“沒有人願意跟我去玩。”我說，“現在不是玩的時候，大家都在爭分奪秒地準備高考。”她苦笑道:“我不是神仙，人家也把我看作神仙了。”我說，“你的成績好，進入班上前三名，她們跟你無法比，怎麽有心情跟你去玩。以前我也總是保持班上前三名，沒想到臨近高考燒傷了右手，我是用左手寫字參加高考的，加上九天睡不著覺，水平大受影響，勉強考上師范大學出來當老師。我希望你順順直直，爭取考上名牌大學，以便幫我找名師指點。”她說，“假如我考上名校，幫你找到名師，你能陪我到學校找他嗎?”我說，“求之不得。”她說，“可能到那時，你又有另外的借口了。我知道，你和我爸把我看作洪水猛獸。”我說，“你又想多了，你父親叫我輔導你，給我訂了一份牛奶，我卻幫不上什麽忙，你的成績主要是你的努力。”她說，“在你的小說中，風眉對你關懷備至。 在我的頭腦裡，希望有一個仙人能讓我有求必應。”我說，“有求必應，恐怕仙人也做不到。”她說，“我看到你，就想到有仙人在我面前。”我說，“你別對我期望過高，很多事我做不到。”她說，“你寫你的小說吧，我不打擾你了。”她轉身，快快地走了。

整個寒假，她隻拿一些小問題來問過我幾次。她大概一個星期才來一次，來了就看我的小說，看了就走，從不發表評論。新學期開始後，她也是一個星期才來找我一次。很快到了高考，她發揮很好，考上了名牌大學，她父親劉知勇非常高興，要在酒店宴請我，我說幫不上什麽忙，說什麽也不去，他就在家裡做了幾個菜，叫我和妻子去吃，我和妻子推辭不掉，隻好去。席間，劉成玉問我，“你的小說也寫好了，讓我拿去找名師幫你看看。”我說，“我是瞎折騰，寫好了，又發現有很多問題。比如我跟風眉逃跑，玉皇派很多大將來追，我應該突出矛盾，著重寫一寫打鬥場面。還有，我應該增加八仙幫我的情節，危難時刻有他們幫手，這樣更有看頭。”她說，“我早就料到你不會麻煩我的，你越來越像神仙了。”劉知勇說，“老師所做的一切，都是想你把握好自己，現在你有了好的出路，關心你的人都為你感到高興。很多事你就是不說出來，老師也知道。你能走出困惑，老師就高興了。”劉成玉說，“我以前衝動起來，認為我身上有神仙附體，現在解脫了，完全回歸了自我，我才覺得以前太幼稚了，謝謝老師的關懷和愛護。”看見她恢復正常思維，我如釋重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