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後,順著大道馳去,未足一個時辰,趕至城外鄉野路邊一處清幽茶寮,見爐上陶甑熱氣翻滾,馬乏人饑,故而兩人順道坐下吃口茶水糕點,休息一陣,再行出發……可惜就因這些許放松,不久後來路上一小批人馬追至,原是皇甫娘子帶著幾個護衛跟了過來,一看到楚歌二人,頓時笑顏舒展,眨了眨眼,顯然是有心算計,也到茶寮找了個乾淨處坐下。
眼見此女竟似後追不放的山妖,尋到此處,楚歌心下忍不住先怪惱起她來,念著不會又像是那鄭末雪般別有企圖,同行一路……誰知皇甫翎就只是一直盯著二人微笑觀察,並不搭話,哪怕是李晟主動上前施禮詢問,小娘子也隻以外出散心一說敷衍而已……
見無法套出消息,二人不知真假,未多言語較勁,隻得快速吃喝,放馬整頓,再繼續上路。本是京畿寶地,山河正好,美中不足的只有皇甫翎一直和幾名護衛不遠不近地跟著,還時不時拿話試探道:“……姓楚的,一日不見,你這一身功夫看來又有長進啊,不知與昨日西市對本姑娘無禮的賊人相比,又當如何分出高下?你可未見,那賊人身高體貌皆與你相近,甚至舉手投足也一樣令人可惡……”
兩隊人馬就這樣在暗流湧動間,不遠不近地隔著些距離,不久後皆來到了渡口。眼見皇甫翎也給馬綁上遮眼布,同隨從上了船,二人明知是一路麻煩,仍無法明著拒絕。畢竟從廣通渠順流而下,速度更快,不消幾刻就能到了三河渡口,轉洛水逆行而上,又半個時辰左右,便可上岸向朝邑縣策馬而去。
既要尋人,當直奔朝邑縣衙,通過縣令僚佐了解當地戶籍,方能更快找到岑家門戶。縣城雖大,可官府所在卻不難覓,未行多久,就於城北見到廨署影壁,只是未曾想又遇還醉樓中欠下飯資的叔侄二人,正在公廨正門外踟躕。
“你這小子,那日非要隨我闖蕩江湖,偷跑出去的是你,今日返家不敢進門的也是你……你這常自誇足智多謀的段家兒郎,怎面對家門還多番退怯,實不乾脆……罷了,你小子就獨自站於這烈日下吧,貧道要先進去歇一歇腳了……”王十二說著便要拾階而上,眼看身後段三慌忙上前,一把又要將其扯住,卻被那王道人輕松避開,跌了好幾個踉蹌,險些啃上滿口塵泥,狼狽之極。
看著他那頗為滑稽的模樣,卻是皇甫翎最先忍不住抖肩掩嘴,放聲樂出來,連帶著楚大郎和一眾護衛目睹此情此景,也嘲笑這文弱年輕人醜態。只有李晟抿嘴搖頭後,上前將段三郎扶起,然後對著王道人叉手行禮道:“在下淨武衛營衛長李晟李良器,見過道長……前日於長安城西市還醉樓中,偶然遠見道長本事,甚是欽佩。方才是李某同伴失禮嘲笑不當,李某在此代為賠罪……不知此處可是縣署公府所在?我等此次正欲尋人,故而求縣中戶籍一閱……”
“李將軍多禮了。貧道鄉野糙人,白身之士,有辱下問……”王十二一邊還禮,一邊打量眾人後,續答道:“……此處正是朝邑縣府,貧道與這段縣令有些交情……外加我這不成器的侄子段懷皎,正是縣令家三公子,也可作為引薦之人,為諸位做個保。”
“段家……懷皎……三公子可有一位兄長,尊名懷昶?先前於幽州淨武衛任職,現居德州府參軍事,不知是也不是?”楚歌想著自己跟了兩年的老東家姓名,突然聯系起這朝邑段家身份來,故而有此一問,也可多少攀個親近。
這段懷皎聽了一句,憶起他家大兄前番來信,正如這般描述,遂點頭稱是。還想著對眾人客氣一二,熟絡關系,找補回些顏面來,可轉念心中就咯噔一下,面色略顯尷尬……原是段三郎性情傲然閑散,又不喜束縛。段父惱其不思進取,未曾科舉博個功名,遠不如家中大郎、二郎上進。只是軟硬兼施皆無效,苦口婆心勸無果,遂只能丟些鄉縣裡記錄雜務的閑差給他,也好管束,再早日讓他成個家,定心養性才是……
也因此事,段三郎心中念頭不通達,擅自拋下政務,還躲了他那父親給他找的文定之妻,悄悄跟著順道拜訪的王十二遠遊闖蕩一趟散心。此番既沒留書拜別,又未當面稟告出走,實在一方鄉土內丟了段家的臉,估著等會兒面見其父段瓘,指不定受多大懲處咧。
還在想著如何回話之際,段懷皎注意到了綴在後面那住馬而立,英姿颯爽的女子,驚豔出神下不由多注意了幾眼。再定睛瞧了瞧,原來是昨日在皇甫家匆匆照面的皇甫翎,不由向王十二隨口花花說道:“十二叔快看,這不是昨日被抬進府中的皇甫娘子嗎?我們因她惹了事端,吃了閉門羹,怎麽今天又追著到了這裡來了?聽說她嬌蠻出了名,不知道哪個男子這般有福氣會絆上她……”
這話剛落地,就聽破空聲響,一顆飛石從遠處射來,直打向段懷皎面上。王十二急忙橫移一步,看似輕揮袍袖,實則暗中運功鼓勁,震飛了小石子,免了段懷皎好一頓血光之災。
原以為這一下亮相,就該讓正主罷手,卻見接著又有數枚石子飛來,楚歌在一旁瞧的清楚,自是周天飛羽的手法。也是她皇甫翎小女兒家心態,下些重手報復,但有王十二在此,自然不用旁人出手,輕松利落地將石子被一一拍飛後,看向遠處說道:“哼!常言道:初識當敬禮,逢人多含笑。雖說這嘴不把門兒的禍害出言不知輕重,可皇甫姑娘未免下手太狠,也不知尊翁是如何教導的……”
皇甫翎雖然生氣,但也看得出剛剛那道士的手法高出自己甚多,只是她除了聽得自家爺娘教訓,對外從來就不是個愛服軟的主,於是嬌哼一聲回敬道:“你這道士也不聞:病從口入,禍從口出?這浪蕩兒管不住自己的嘴,就別惱外人幫他家大人管管!”
段懷皎經過一嚇方才回神,他一文弱書生,也曉得這力道打中面相輕則牙口全碎,重則昏厥不醒,因此後怕不已。段三郎自小到大,沒在口角相爭上丟過半分顏面,正準備回擊出口,轉念立馬又想著這家門口鬧事,難免遭殃的最後還是自己,於是及時接過話來,對皇甫翎作揖道:“……小生心直口快,出言不遜,汙了姑娘雙耳,還請原諒……煩問娘子上門找我段家有何要事兒?”
皇甫翎見對面“示軟”,也不客氣,繼續嚴詞說道:“不見著打的嘴滑小子!要不是有人護著你,早被本姑娘一頓收拾了!誰說姑奶奶找你家有事兒,我只是隨便帶下屬逛逛而已……你哪涼快哪兒呆著去!”
段懷皎討不得好,又怕自己這“鳥嘴”開光靈驗,隻好忍氣吞聲,閉口不言。李晟這時候出來打個圓場,對著皇甫翎勸道:“娘子莫要再無禮待人,若是不棄,我們先一起拜見過縣令,再話閑事兒恩怨……”遂對著楚歌點頭,向王十二和段三郎做了個請先的手勢。
王道人抱拳回應,一把拽住段老三就往府內走,李晟二人也跟隨在後,只剩皇甫翎看著幾人,一時間不知是否繼續跟進……她本意在於見見楚歌底細,不想摻和這些身外雜事兒,再者人生地不熟的,卻也半會兒子茫然,又該往何處消遣?遲疑片刻,還是下馬跟著進了正門。
剛進到院子裡,遠遠就看見一位錦衣束冠的中年人在正廳門前踱步,一望到王十二拖著段懷皎進來,先是一愣,緊接著氣衝衝的操起近旁的一根小竹竿,快步上了前來,作勢要打。
段懷皎一看老爺子這副樣子,馬上就往王十二身後躲閃,怯懦的叫了聲“爹”。中年人進到跟前,聽到這聲叫喚,以竿擊地,大聲呵斥道:“你小子知道你上有一個老子,舍得回來了?你既然一聲不吭的跑了,都不想你娘有多擔心!丟了政事兒就算了,給你找的那門親事,對方可是這縣裡極好的人家,你如今鬧成這樣,你讓你老子這縣令的臉面往哪擺?你說啊!”
此人正是段家家主段瓘,見他說話時不時的喘著粗氣,還不等段懷皎辯解什麽,就對旁邊的王十二抱拳道:“多謝十二弟將這孽子帶回來,一路上應該多有麻煩,等我教訓完這不成器的東西,今晚一定擺宴,讓善娘子出來露個手藝,做頓佳肴,為兄弟接風,你我好好敘舊……”
“兄長說笑了……侄兒雖說叛逆,少管教,但真有些心計學識,十二一路上倒也多少受他幫輔,也不算拖累……”說到此處,段懷皎插言道:“這一路我可沒有給十二叔添亂,不僅如此,還多有出謀劃策哩!在本少爺的計謀之下,諸事順利……”還沒說完就被他父親段縣令拿起竹竿子打向小腿,指著身後的李晟二人,大罵:“你這禍害還敢說,看你領了些什麽狐朋狗友回來!”再見門口一異常年輕貌美的姑娘站在那裡,又不禁怒喝道:“……還拐了一年輕貌美的女子回家!就算長得再貌美又怎麽了,你和薑家女兒的婚事兒還沒掰扯清楚,這外來女子想進我段家門兒,本縣令絕不答應!”
院子裡除了段老爺,余者心下皆道不好……依這小娘子的脾氣哪能受辱負氣,不惹禍事兒出來?當下都回頭注意皇甫翎的動作,卻發現她只是臉色鐵青,不知哪裡又摸來了幾顆飛石夾在指中,但並沒有直接向前擲出,而是轉向院內盛水的瓦崗,直接彈出三枚石彈,隻一下就在缸面打了個大洞,一地流水不止。
段瓘顯然被女子這一手驚動,只是他畢竟年長,稱得上見多識廣,愣了幾下後,馬上回神怒喝:“還沒進家門就撒潑,這往後還得了,來人啊……”幸而及時王十二趕忙攔住後句,逐一介紹其幾人身份來,方化解誤會。
縣令老爺聽完後,來回看了幾人數眼,面顯澀色,靜默片刻後,乾乾咳嗽兩聲,語帶歉意道:“剛剛將幾位誤認,尤其是對皇甫家千金失禮, 言語上多有得罪,敬請原諒一二……若不嫌棄,請在府上小住幾日,讓下官略盡地主之誼,權當賠罪……”
“還算段縣令有些禮數……只是下次多教教自家兒子,免得他再惹出什麽收拾不了的事端來……既然段縣令有招待之意,本姑娘也不客氣,無事來玩耍一兩日,且安排開來吧……”皇甫娘子讓幾名隨從各自下去休息,自己則在段瓘的帶領下,反客為主,看了眼楚歌幾人,便一馬當先走進了正廳中。
幾人分賓主坐下,雖然李晟等是淨武衛下屬,但鑒於皇甫娘子非公家之人,段瓘還是先向李良器詢問公事。在得知二人與岑參相識,受其所托前來看望家人,以報平安之事,就是皇甫翎也有些向往這男兒江湖義氣之意,不由得高看二人一眼,更不用說在場的另三名男子。
段瓘心懷感動間笑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這點小忙自然沒問題……”說著便要派手下人去前衙取來當地民籍查看。段懷皎這時對著小吏插話道:“……直接去書庫卷房三間二閣四櫃一排找,我記得之前查戶時,在那看到過岑公家屬的戶籍檔案……取到第三卷名冊後快拿過來,免得誤了幾位正事兒。”
除卻與之相熟的段瓘和王十二見之應對習以為常,其他幾人都有些訝異地看了看段三郎,對他這非同一般的記憶力暗自感歎一番,讓皇甫家娘子也不得不承認道:“原以為你也是如同那袁百尺一般的窩囊廢物……沒想到還是有些作用,也不算白吃這麽多年你家糧米……”
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