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口在正眉心,像是一隻豎眼。
那種奇妙的感覺又消失了,仿佛一切只是失血造成的幻覺。
他又拿出那面銅鏡,清洗掉上面的青苔。
銅鏡被鏽蝕得很嚴重,殘留著一層青色銅鏽,背面破損嚴重,十數道裂痕自中心位置蔓延,最後形成一朵蓮花狀。
李長樂鼓搗了半天也沒看出絲毫名堂,於是收起銅鏡,看著水中的倒影發呆。
他的個子已接近成年人,身材勻稱已經能看出肌肉的輪廓,不過長相一般,只能算是耐看。
“又長高了一些啊……”李長樂喃喃自語,似乎有些失望。
十年過去了,那人還是沒來看他,反而有更多的人嘲笑他,開始叫他傻子。
木劍在手中輕飄飄的,但現在他又突然覺得很重。
“怎麽,打架輸了,就想把劍扔了?那你明天覺得肩膀很重,是不是要把頭也割下來呢?”
一艘十多丈寬的渡船莫名出現,幾乎鋪滿了整個運河。船頭欄杆上坐著一個黑裙少女,兩條腿耷拉在欄杆外,優哉遊哉地晃悠。
李長樂循聲抬起頭,一時間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這艘仿佛是來自天上的渡船,已經完全超出了他認知。
隔著十幾丈遠,少女好奇地盯著他,確切說是盯著他手中的木劍。
只見她食指輕輕一勾,木劍從李長樂手中脫手,衝著她晃晃悠悠飛了過去。
李長樂瞪大眼睛,幾次張嘴,但已經驚訝地說不出話來。
“欸,我可算不上什麽劍仙。”少女猜出了他心中所想,直接從欄杆上站了起來,本就好看的柳葉眉一時間挑得飛起:“不過用不了幾十年,我就是名動天下的大劍仙,一定!”
“用木劍的劍修,我還是第一次見。”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也不知道看出了什麽名堂。
李長樂才反應過來,在岸邊跟著渡船狂追:“把劍還我!”
少女發出銀鈴般的笑聲:“哈哈哈,傻瓜。”
“有人說過,身為劍客劍術不能太軟,但更重要的是,臉皮不能太薄!”
等到渡船已經完全追不上了,木劍又從天際飛掠回來,故意在天空轉了幾個彎,最後穩穩停在他鼻尖前。劍柄上,多了一隻紅色的酒壺。
“不開心就少想事、多喝酒,喝酒還解決不了的,就用劍解決!”
渡船已經走遠,只剩下少女蹩腳的豪邁笑聲在風中飄散。
看著渡船離開的方向,李長樂神色複雜,最後喃喃嘀咕了一句:“她不是以為,我想跳河吧?”
渡船繼續往前,穿過了杭龍鎮地界以後運河突然變窄,最窄處甚至還沒有渡船寬。
兩隻大如水牛的金色龍魚從水底下露頭,拖拽著渡船緩緩騰空,在岸邊僻靜處穩穩落下。
船上客人不多,那個第一次遠遊異洲的黑裙小姑娘,也是人生第一次喝酒,先是一陣嘰嘰喳喳好不興奮,接著就覺得腦袋暈暈乎乎,便回屋睡去。
甲板上安靜下來,隨即又出現一位身著紫色道袍的老人,未戴道冠,盤起來的發髻當中,插著一根隨手撿來的枯柳枝。
老道人右手掌心攤開,露出一枚巴掌大小的黃金羅盤。他左手撚訣掐指心算,在甲板上來回踱步。
在他身後,驀然又出現一名中年男子,錦衣玉帶、兩鬢白發隨風飄蕩,眉宇間殘存著年輕時的風流。
可倘若細看便會發現,男人眼窩深陷、印堂發黑,身材高挑卻微微佝僂,像是早早被酒色掏空身子的花花公子。
老道人抬起頭,用一雙沒有眼珠的枯眼“望”著他:“一甲子前名動天下大劍豪,去趟北俱蘆洲而已,誰承想混了個‘天人五衰’的慘淡光景。”
謝靈均無奈,衝著老人俯身抱拳:“明前輩,您要是實在沒話,可以不說。”
“呐,就在那裡。”
目盲老道人用手一指,正是杭龍鎮的方向:“既是你的苦手,也是你的苦主。”
謝靈均循著方向望去,同時又滿心的疑惑:“這裡十多年前我來過,可這苦主……我不記得欠下什麽因果啊?”
“蘭因絮果,莫非前定。幫你找到這裡,也算是還了你師爺的人情,至於如何解決,只能靠你自己。”
老道人掌心一翻,黃金羅盤又變成了一根竹杖,“哆哆”敲在甲板上,摸索著回了房間。
謝靈均眯眼看著遠方,心念一動,人已經出現在了小鎮上。
他在小鎮轉悠了一圈,倒是發現了幾個福緣不淺的修行苗子,可要說大道相衝的苦手,實在談不上。
走出小鎮,謝靈均迎面撞上了光著膀子的牧牛少年。
“難道是這小子?”謝靈均歪頭看著他,想到這裡把自己都逗笑了。
可放眼整個小鎮,又只有這個扛木劍挑著短衫的少年,勉強能跟“劍”字沾邊。
兩人大眼瞪小眼,一者是冷漠皺眉,搖頭歎息;一者是從眼神炙熱到熄滅,最後自嘲地笑了笑。
李長樂繞過男人,趕著牛羊往回走。
他知道,白天那艘渡船不尋常。他也能猜出來,眼前這個形容枯槁的家夥,不是普通人。
但他更知道,天上不會掉餡餅,即便是掉餡餅了,也砸不到自己頭上。
這個橫貫南北的小鎮,以前也來過很多外鄉人,有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俠客,也有傳說中的仙家修士。
小時候的李長樂很喜歡湊熱鬧,覺得自己能被某個大人物慧眼識珠。
只是那些人,從來沒有誰會正眼看他,偶爾有人注意到了木劍少年,問過他的家世以後,也只會有一句評價。
朽木不可雕也!
誰會在意一個佃戶家孩子的前途呢?
苦手?
苦主?
謝靈均眼神迷惑,他眯眼看著李長樂背影,隻覺得他背上的木劍,有種說不出的熟悉。
穿過小鎮中央寬大的青石板路,拐進泥濘的小巷子。這裡的房子要低矮很多,好一點的用土坯砌個外牆,大部分都是用荊棘把院子圍起來,大夥都是一樣的窮,也不用擔心被偷。
李長樂抬頭看向最東側那家,透過老舊的木柵欄,能看到屋內已經起燈。
蓖麻油冒著一縷黑煙,偶爾發出輕微的“劈啪”聲。母親在油燈下織布,織機和棉花都是白員外家的,自家不需要任何成本。平均一個月織完一匹布,一年就能換一斛糙米。
“娘,我回來了。”
“嗯,飯在灶台上熱著呢,趕緊去吃。”
母親抬頭看了他一眼,又低頭專心盯著織機。片刻後,母親猛然抬頭。
“老爹還沒回來嗎?”
李長樂背著身,心虛地岔開話題。
“小樂,你轉過來。”母親語氣凝重。
“區區皮外傷,不足掛齒,你兒子我,將來可是要……”
眼見瞞不過,李長樂沒心沒肺地笑了起來。
“誒呀,你個渾小子,還說沒事,你,你要心疼死我啊,這麽長的傷……”
母親停下手中的活計,上前捧著他的臉,又哭又罵,就是舍不得打一下。
“小樂,慧英。”
就在這時,皮膚黝黑的糙漢子,扛著鋤頭進門。他身材高大,常年的勞作讓他有些駝背,但依舊努力挺直腰板。鋤頭上掛著一壺散裝烈酒,看上去心情不錯。
“英子,白家把去年的工錢結了,一百二十文呢。”
“啊,真的?好好攢起來,這可是小樂的老婆本。”
婦人一時間都顧不得兒子額頭的傷,興衝衝接過錢去,看到男人掛著的酒壺,頓時間又不樂意了:“你糟蹋這錢幹什麽,兒子讓人打了你知道嗎?”
“什麽?”男人頓時間怒氣騰騰,闊步走到李長樂面前,“哪個王八蛋乾的?”
李長樂微微歎息:“沒事,我自己在河邊摔的。”
“哦。”
父子倆對視半天,都沒了下文。
李啟林摩挲著他頭上的傷口:“可別留下疤,小樂長得這麽俊,以後還能娶個漂亮媳婦呢。”
“你還好意思說,這一壺破酒要五文錢,換成糙米夠全家吃一天了,爺倆都是大手大腳的,小樂啥時候能娶上媳婦兒……”
爺倆自動無視婦人的絮叨,已經圍著灶台自顧自吃了起來。
李啟林啃了口紅薯,隨後猛灌一口烈酒。
“來一口。”父親將酒壺了遞到他面前,神秘兮兮地笑道:“止疼。”
“你滾蛋,什麽不好,教兒子喝酒!”
“止,止疼……”李啟林小聲反駁。
“你爺倆可真是心大, 一個個的不讓人省心……”
母親還是那幾句,一邊絮絮叨叨,一邊從剛剛收起的錢罐子裡面拿出十個銅板:“趕緊,帶著兒子去包扎一下!”
“娘,真不用。”
“對啊,傷口我也看了,就陸老頭那醫術,縫合反而會給小樂留下疤。”
“好啊,你們兩個姓李的,合夥欺負我是吧?”
張慧英氣哄哄地跺了幾下腳,又回到織機前忙碌。
父子倆樂呵呵對視一眼,仿佛打贏了一場偉大的戰役。
父親繼續喝著酒,李長樂默默站在身後捶背,幫他疏松那勞累一天的筋骨。
“這日子,神仙也羨慕。”李啟林美滋滋地伸了個懶腰。
李長樂似乎又想到了什麽,掏出一個小巧的朱色酒壺,“爹,孝敬您的,應該是好酒。”
“這……”李啟林接過酒壺,“好像是銅做的,光這壺就能賣不少錢,哪來的?”
李長樂嘿嘿一笑,“秘密。”
李啟林打開酒壺聞了聞,又十分不舍地蓋上,仰頭喃喃道:“你這孩子,將來一定會有出息的,我李啟林的兒子嘛。”
李長樂笑了笑,並沒有接父親的話茬。
“小樂,我今天算了算,這些年攢的錢,應該能買兩畝水澆地,到時候咱家就也是有田的人家了。再給你娶個媳婦兒,過不了幾年,咱家爺仨就都可以下地乾活,日子想想就有盼頭……”
聽著父親的“憧憬”李長樂手上的力氣突然小了很多,他並沒有反駁,只是一直盯著角落裡死氣沉沉的木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