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該把你丟下去的,念你好心,自己走下去吧。”
“小輩知錯,今後就不在叨擾了,這便去也。”
“別,你有本事再爬上來一次,也算你厲害,想來,來就是了。”
男子牽馬,迎著夕陽,緩緩上路。
細看,漆黑的衣裳染了點點泥漬,細如發絲的銀白鳳紋上沾了些鮮紅血液,早已乾透。他回頭望了眼老樹,依稀記得在那棵樹下,許多年前,有兩個小孩,樹上的一個叫藍滿玉,而坐在如今老人乘涼處的,是宋欲。孩童的他誤上了天外山,結識了好友藍滿玉。而今,天山老樹依舊在,枝頭卻再無樹掛童……
宋欲就這麽走著,日月輪換,瞬息之間。走到月落枝頭,日上三竿,再到兩輪太陽同懸於雲端。到一輪落下而另一輪正當空,那就算下山了。
“你想不想……認識這座天下?”
聽到好友莫名其妙的話,梁元有些摸不著頭腦。“什麽意思?”
“你要考狀元?”
孩子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別做夢了,你就算是文曲星下凡,也不可能考上。你以為我們這兒地方小,所以沒縣衙,對不?”
孩子又不是點點頭。
“我告訴你為什麽,因為我們這兒根本不歸皇帝管!大大小小十來村兒,兩座小城,還算小地方?是山下的土皇帝不敢也不願意管!”
孩子有些摸不著頭腦,覺著自己這位好友興許是中了邪,講話神神叨叨的。
“別這麽看我,信我就行,騙你又沒糖葫蘆吃。就大概兩年前,我上了山……”
從前有座天外山,山上有棵銀杏樹。鄉人言其木:晝舉金烏夜托月,槐序抽芽冬調謝。
正素秋桂月時分,總角遊於山水間。孩童踏秋行,至一潭邊。岸有銀杏,滿樹金黃,猶處仲夏。遂覺其顛,乃環而視之。正其間,日新月異,光陰流轉。童倒於樹下。
起坐四顧,自處楓林。寒商觸紅葉,瑟瑟林間風。落日以炊煙為路,緩緩西歸。孩童覺奇,循煙去,遇竹屋。無他,唯黃狗與老人相伴。老幼相談,自言其為守山人,為尋安定,數百年前開天地,尋日月,搬秀山於此,隨得與世隔絕……
“守山人收了你做徒弟?”
“嗯。”孩童重重點頭。
“你能送我下山?”
“能,但是下山容易,山上就難了。尋常人可能一輩子都上不來。山路十八彎,山門八重險,下了山,再想上來就是登天了。”
“留在山上呢?”
“種地。”
“我要下去!家裡人說要我讀書,將來做青天大老爺,我就勤勤懇懇吃了八年墨水,到頭來卻告訴我不可能考上。哼,話本裡的江湖,早就想闖闖了。”
“可你才十四唉。”
“有怎麽樣?現在不去,等到滿臉胡茬再去嗎?”
“行吧。只要在下午,你握著這個,順著太陽落山的方向一直走就能下去。”梁元接過如鴨掌搬的銀杏葉子,揣入懷中。
“師父說到山下最近的鎮子蓋有四五天腳程,你估計會慢些,但六七天左右應該也能到,記著備好乾糧,別餓死了。”
山上的山上,小村莊裡,亮著火光的人家。
“你倒也舍得,守山人跟你商量,又不是非得現在送他走。”兩個老人相對而坐,小木桌子上泡著茶,兩人各自抽著旱煙。
“我倒是想讓他多留幾年,閑暇時候也有人肯給我捶捶背,捏捏膀子。只是再過幾年,這孩子習慣了安逸的日子,想送下山去就難嘍。”
“你也倔,多他一個又怎滴,天下該亂還不是得亂。”那姓楊的老人望向屋內,是一把短刀。
“沒給他拿去?”
“多它一把又怎滴,該過不去的坎好得過不去。”
“楊叔來了,給您收拾屋子,今晚在這兒歇吧。”
“麻煩你了。”婦人進了屋,兩老人再無言語,自顧自抽著旱煙。
這幾日,梁元一直在收拾家當。帶著自己身上的二兩銀子和好友給的一貫銅錢,他跑遍大小商鋪,買了些米面,一個水袋。東西不多,至於跑這麽多家鋪子,自然是為了貨比三家。
之後就是炒米磨面和餅一類繁瑣的工程。 大至花了五天,備好了乾糧,還裝了一竹筒的辣豆腐,這小孩就這麽上路了。
揣著蒲扇銀杏葉,背著竹背簍,一雙千層布底鞋,一身棉布素衣裳。日頭西斜,他走在路上。
這一去注定風餐露宿。下不難,一個時辰左右。只是下了山後就難受了,六天路程,沒有車馬,極其不易。
兩輪眀月共懸於天。夜裡獨自一人走山路,即使風吹草動也不免引人心生恐怖。他不是那麽怕墳墓,卻極怕一些個生基、衣冠塚。梁元只顧看路,匆匆走著,不敢四處觀望。
再一次日月輪換。日落西山伴著旭日東升,他知道這是下了山了。
一座相較太平的鎮子來了個外鄉人。旅店裡,一夥人在議論紛紛。說什麽自己又被趙家克扣了多少多少錢,又繳了多少多少糧,自家女兒又被他家那頭肥豬當街拉上了馬車,怨聲載道。
外鄉人聽在耳朵裡,說什麽自己屠了趙家滿門,以後吃住不收他錢行不?百姓們自然沒當回事,隻以為這漢子被門夾了,不予理會。只有人應付道:“行行行,趙家家產全拿走都成。”
男人起身去往趙家宅子。哎,愣頭青……
不多時,鎮上就最大的巷子那邊傳來了焦臭味,濃煙滾滾。眾百姓急忙趕往救火。只是眾人在火滅了才看見一具具屍體堆積如山,有人大叫:“有魔頭啊,殺人不眨眼啊!!!”家家戶戶急急忙忙瘋狂逃竄,閉門不出。男人沾了半邊臉的血,返回旅店。
店家見著了那滿臉鮮紅的“魔頭”早就躲在了櫃台下,不敢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