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半月,
這天入夜,顏年在寢房服侍江鯽洗漱完畢,正為他梳頭。少女葇荑攢動,象牙梳子在江鯽的鬢發間穿插廝磨,好不愜意。
突然,她緩緩側下身子,在他耳旁講了些話。極盡輕微的聲音,卻是震耳欲聾,在他心中轟然炸開。
“江三公子,大難要臨頭了,收拾收拾準備逃吧。”
發已梳完,顏年三兩下收拾起他頭上的散發,套上發箍緊了緊,一陣刺痛從髮根傳來,分明又真實。
江鯽即是不禁的顫抖,顏年此話言畢,不等他反應,便急忙躬身告退。
等他回過神來,追出房外,已是府中宵禁。
一夜輾轉難眠。
次日雞鳴,江鯽就頂著一臉疲態,急召顏年入府。
“三公子想來是昨晚用膳時進用少了,今晨才急召奴家供上早點。”顏年氣色一如既往的好,一邊言語一邊經由層層侍衛把關的重重院落,款步走向江鯽。
“少爺,心中記好即可,莫要言語。”顏年頓足江鯽身前,一手比劃噓聲姿勢,一手端上早點。
這天,本來應該像往常一樣,來到煉氣場地修行的江鯽,卻被江父江母召於江府中江家祠堂。
“鯽兒啊,這裡,就是我們江家的祖祠。”江父難得主動開口,向他嚴肅地說明。
這祖祠作為維護宗族信仰的重地,建造的雄偉莊嚴,結構繁複大氣,用料古樸渾重。跨過高大寬厚的宗祠門檻,一陣上等檀香木料的氣味撲面而來。
其中正對門口的高牆,大大小小的牌位有條有序地供奉其上。牌位之下,華美的鎦金爐鼎一一陳列,香薰火燎,煙氣濃厚。宗族的實力同凝聚力在這裡得以充分展現。
“今天是你兄長們的祭日,來。”江父說著,從一旁香案上取來數根香火,遞給江鯽。
江鯽立即畢恭畢敬地接過香火,來到參拜的蒲團前,面對著江景行,江景止二人的一雙牌位,拈起衣衫下擺,正欲跪下。
突然,從江鯽身後傳來一陣嗚咽鳴泣,然後這聲音戛然而止。江鯽回頭,茫然望去。
只見江父手捏一團麻布,捂在了江母臉上。布上應該有麻藥,原本正欲掙扎的江母霎時間骨酥身軟,神志不清。被江父攙扶著放倒在宗祠的石板地面上。
江鯽此刻已經半跪在了蒲團上,來不及反應。一聲機簧撥動,江鯽所跪著的一大塊地磚急速抽空。江鯽隨即跌入宗祠下深不見底的一片黑暗當中。
良久,黑暗中,江鯽忍著渾身骨頭散架般的疼痛站起身來。
“這是怎麽回事?”
“父親?你幹了什麽。”
江鯽的乾啞聲音,無力地在這處秘密的地下空間中回響。
啪嗒啪嗒的步履聲逐漸接近,火折子磨擦的清脆,一束燭火被點亮,江父的一張面孔在燭光搖曳中顯現出來,殺氣騰騰。
“長話短說,我,江家現任家主,江唱晚。今天就要殺了你煉丹。”說著,江唱晚就緩緩從腰間抽出一柄長劍。
“我可是你的兒子啊!是你的親生骨肉啊!”江鯽被震驚的頭腦一滯,驚聲呼喊道。
“是,但那又怎麽樣。我嘔心瀝血,殫精竭慮養大的兩個最有出息的兒子,都相繼早夭了,而我一個當父親的,連一杓殘羹冷炙都沒有喝到。”江父言語詭譎荒誕,令江鯽全然摸不著頭腦。
“你知道麽,我作為江家歷代家主中資歷最不經敲打的那一個,從小受了多少冷眼打壓嗎?”
“生養下來兩個可以光宗耀祖的兒子,竟然都夭折了,老天爺,連你也要針對我江唱晚嗎!就給我留下一個廢物東西。”江唱晚神色幾近癲狂,激動地揮舞著腰間的長劍。
“我的父親,在年輕的時候偶然得到了一處魔道煉氣大師的遺藏,其中就有一卷記載了犧牲親生骨肉煉製丹藥的經書。”江父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劍指江鯽。
“而我的童年,是在被煉化成丹的恐怖威脅下,心驚肉跳的度過的。還好我在四個兄弟中只能算個平庸之輩。”說到這,江父得意地咧起嘴來。
江家上一任家主,江唱晚的父親,江千山。時稱為兼州第一霸主,在江湖中,有著“攔山劍”的美稱。
江千山不僅天生神力,劍術造詣極高,在武功上橫掃一眾一流劍客。在煉氣上,更是達到了“入木”的高超境界。
他能操縱如排山倒海般氣勢磅礴的恐怖劍氣,在當時為朝廷肅清了兼州沿海一帶的倭患,同時心懷不軌地借機排除異已,殘忍地屠戳了當時兼州尚存的幾個大型家族。
在江千山的一手操縱下,終是形成了現如今兼州江氏,一家獨大,眾星捧月的局面。
天可憐見!原來,江千山能有如此功力,竟是病態地犧牲三個親生骨肉換來的。
“我好不容易熬走了他,在繼承了骨肉煉丹法後,謀劃已久。可長子戰死沙場,屍骨難尋。而我又大意向拙荊走漏了風聲,那個女人為了阻止我,竟然搶先一步把次子屍身火化了。”
“而你,這個平庸無比的三公子!我也不打算留你了。我不知道你出走的那些日子發生了什麽,你竟然成了斷氣人。斷氣之人,乃是不可多得的天靈地寶。煉就的丹藥,就連當今聖上都尋求不到呢!”江唱晚一腳踹倒虛弱的江鯽,並已經把劍刃架到了他的脖子上,劃出一道血痕。
“我是,斷氣之人?”直到此時,江鯽方才注意到,自己在燭火映照中周身空無一物。
原來,他竟然自己已經忘了自己是那個失去氣的漁村孤兒,而覺得自己真的成江家三公子了。
這些日子沉浸在甜蜜的假象裡,他竟然沒有任何察覺,以致於忘了。
幸福的家庭,親情的溫暖,悄然萌生的情愫,對未來的憧憬。
而資質,氣,這些東西,原來對江鯽來說一點都不重要。
“你到底是不是我原來的廢物三兒子,我不管。資質盡失和斷氣,不都一樣嗎。反正事到如今,本來廢物的你,利用價值反而更高了。”江唱晚笑道。
原來,不管是豪族公子,還是漁村孤兒;不管是資質盡失,還是淪為斷氣之人。江鯽的這個名字,這張面孔。都是注定悲劇的麽?
想到這,江鯽的內心陷入到了一片虛無之中。
“不要妄圖掙扎了,我如今的煉氣造詣已至‘化已’境界。在這江家宗祠的地下密室內,何人敢擋我?何人又能擋我!”
狂笑過後,江唱晚抬手聚氣,一團黑焰在他掌中噴發。
“這就取你五髒!”江唱晚焰手猛地襲向江鯽胸膛。
一道寒芒閃過,江唱晚的老手被一刀劈斷,手上黑焰頓熄,無力地摔在地面上。
江鯽瞳孔猛張,
侍女顏年熟練地握住一柄短刀,於危急關頭,救下江鯽。
“是你?一個小小家奴?豬狗不如的東西!”江唱晚咬牙切齒,斷手的劇痛讓他不住地倒吸涼氣。
“五十年了,殺人償命,天經地義。”
這妍年與往日判若兩人,柳眉劍豎,杏眼怒睜,持刀起勢,朗聲說道。
“你姓什麽,臭家奴!我堂堂江府竟讓你這余孽賤婢臥藏了這麽久!”江唱晚蜷縮起左邊斷手,右手握住長劍。
“我姓方,方顏年。你們江家上一任家主江千山,在五十年前屠戳的四大家族中,方家現今唯一苟活的人!”
“方家的族人們,爹,娘。小女顏年,今日大仇得服,諸位在天之靈可以瞑目了!”方顏年掣起利刃就要向江唱晚撲來。
江唱晚大笑:“殺的好!殺的好,牲口就是該任人宰割。小小方家?死有余辜!”他一邊瘋狂地叫囂著,一邊舞起長劍對付方顏年。
方顏年被江唱晚言語所激,攻勢凶猛,刀刀致命。但礙於江唱晚煉氣底蘊豐厚扎實,戰鬥經驗老辣,竟未能再傷其分毫。
“你不是他的對手,快走!”江鯽反應過來,艱難起身,想要加入戰鬥。
“我恨的是整個江家,用不著你來幫我。”方顏年含恨罵道,一腳蹬開手無寸鐵的江鯽。
“幫我最後一件事,姓江的。”江唱晚力有恢復,壓迫劍鋒,方顏年自知不敵,於交手中舍命相拚,向江鯽艱難喊道。
“吹哨!”
江鯽一邊鼓動嘴唇吹響熟悉的哨聲,一邊揮起拳腳,想要上前協助。哨聲方止,一陣陣劇烈的爆炸聲從三人頭頂上傳來。
“你們幹了什麽!”江唱晚神情暴怒,向二人喝道。
“我方家殘眾,已在你江府布置數十年。近幾天裡,我日夜踩點。暗度陳倉,在整個府中大大小小地方設下了足量的火藥,連同瞬發機巧。由特殊的哨聲發動。”
“今日,就是江家傾覆之日,屆時,無人生還。”
早上,顏年的這句話曾讓江鯽當作玩笑,此刻,卻是言出法隨,成為了敲響的江家喪鍾的預告。
密室中,土石因震動從三人頭頂簌簌砸落。爆炸的熱浪仿佛一頭野獸從地面瘋狂延伸,向他們襲來。
“江唱晚,江家,下地獄去吧!江鯽,永別了。你肯定能活著出去,只是不知道要消耗幾載壽元。”方顏年猛揮利刃,捅入江唱晚腹中的同時,也被他一劍狠狠刺穿胸口。
“認識你,不是為了滅江家而逢場作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