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去來兮一夢江湖 第66章 古道秋風動禾粟

洪竹抱著一摞竹簡快步跑進了大堂，他微微扶了扶自己頭上的官帽，又整了整因汗水而凌亂的衣領，恭恭敬敬地退到側面，靜靜等待著面前這位大人的下一步吩咐。

不過這位寧國最年輕的二品官員顯然對權力並沒有什麽興趣，自然不會喜歡因權力而附帶產生的繁重的責任，他只是長歎一口氣，接著繼續拿起手頭的毛筆蘸了蘸墨水，隨意地趴在木桌上繼續龍飛鳳舞地批注。

洪竹遞了一盞茶，年輕官員疲憊地把毛筆放在筆架上，接著和這位認識近兩個月的隨從閑聊起來。洪竹年紀不大，做事卻機靈的很，對廟堂之上的一些公事也有著獨到的見解。

“大人……您最近應該聽說了，中原洛水鎮的大火燒了三天三夜，現在依然沒有撲滅。”

李安之沉重地點了點頭，洛水鎮在他二次下江南之時，曾與藍井一道前去探查洗劍英雄會文長庚的身世，作為中原數一數二的大鎮，突遭如此劫難，難免令人惋惜。

“小人在想……廟堂之上，一定不會坐視不管。”

“可是我目前還沒聽見什麽消息，”李安之拿起茶碗，輕輕吹了吹滾燙的茶水，繼續說道:“中原民怨沸騰，幾千人無家可歸，還有近百人不知所蹤，陛下在早朝上依然隻字不提，文武百官也像瞎子和聾子一樣。”

“大人您可別……”洪竹憂心忡忡地說。

李安之不耐煩地擺擺手:“你一直警告我不要出頭，我當然沒有進諫，這件事太過蹊蹺，似乎廟堂之上有人從中作梗。”

“不過，這件事陛下一定會有個安排。”

李安之默不作聲地喝完了茶水，又盯著門庭中那棵遮天蔽日的老梧桐樹，樹葉在風中沙沙作響，正如秋日京都躁動不安的空氣。

“師父這兩天一直在華山，你也忙他也忙……”林深擦了擦汗水，放下了手中的長槍。他清楚地知道李安之的來意，但同時內心也抱有極大的疑惑。自李安之回京之後，師父對他、對李安之都很疏遠，雖說劍場事務愈加繁重，但莫名的冷漠確實令人不由得胡思亂想。

“要不要我抽時間去拜見一下師父，自六月底在京都見了一面後，一直都沒有好好和師父說說話了。”李安之猶豫道。

“你還是安心待在京都吧，我明天回一趟劍場。”林深又提起了長槍，李安之趕忙後退幾步，為他留出空間，他正要繼續開口，林深卻指了指他身後，表情微妙，帶著一絲狡黠和調侃:

“你的小雲姑娘來了。”

雲想容身著淡紫色的長裙，頭上帶著金色的頭花和發簪，也梳起了精致的髮型，儼然大家閨秀一般。不過她開口卻透露著不滿:“這身裝扮搞得我和誰家的貴族小姐一樣。”

未等李安之先回答，林深就插嘴道:“雲姑娘這你就不懂了，在京都，就不能穿江湖那套衣服，就得精心打扮。”

雲想容用手摸了摸頭上略重的金屬發簪，苦惱道:“安之，我根本和那幫小姐融不進去，她們整天聊那些花繡、戲曲、歌舞……這我可是一個都不懂啊。”

李安之寵溺地摸摸她的頭，柔聲道:“那咱們就不融了，京都這麽大，有很多有趣的事物嘛。”

“我總不能一直鑽在家裡……”她低下頭小聲說。

“嘿！我說，你就應該別管你那什麽破公文，多陪陪雲姑娘，你把人家帶到京都，結果自己天天在宮城裡忙的昏天黑地……”

李安之輕輕在林深頭上敲了一下，他知趣地閉嘴了。

打破京都平靜生活的是一紙宣令，在第二天的朝會上，皇帝陛下親自宣布了對中原洛水鎮大火的救災方案，包括國庫撥款、開倉賑災、減免賦稅等一系列措施，同時任命李安之為賑災使，帶相關官員前往中原賑災安撫。

李安之並沒有多放在心上，寧國一年之中大災小災不斷，七月初剛有嶺南的洪災，當時派了禮部的王大人前去安撫，不過五天就回到了京都。賑災使看似領聖命，權力實則很有限，地方官員不會那麽容易聽號令，具體的措施又早已由廟堂制定，實際的任務就只有督促實施和安撫受災的百姓罷了。

大歷二十二年八月初九，迎著落日，李安之一行人踏上了前往中原的旅途。雲想容自然不願離開他，同時也不願繼續在京都待下去，洪竹作為貼身隨從，細心安排好了行程中的每一處細節，林深策馬送他們直到郊外，也調頭前往亂雲飛渡的華山山頂。

大歷二十二年，八月十二，中原洛水鎮。

掀開馬車車簾，眼前盡是黑灰色組成的世界，和官道兩側三三兩兩人群的慘叫和悲鳴。李安之依稀記得幾個月之前，那場和萬聖閣的生死搏殺就發生在鎮郊，再往前推一年多，他與藍井一起探訪過文長庚的過去，那時“河上千帆過，兩岸黍滿倉”的太平景象如今早已被如山的灰燼所埋葬。

馬車被坍塌的房屋廢墟堵住了官道，李安之一行人隻好下車，他環顧四周，路邊百姓衣不覆體、一臉茫然地盯著這穿著華麗的十幾人的慰問團，旁邊的幾個老臣開始裝模作樣地擦眼淚，還有些人低聲歎氣。

他徑直走向鎮中央，那裡曾經立著一架巨大的水車，也一度是洛水鎮的象征之一，那時他和藍井一道坐在水車旁談論江湖瑣事，如今斯人已逝，當年之物竟也不在了。

他不想和那些只會表演的所謂“精明”的官員一樣，將賑災安撫當成一場政治作秀，扭回頭生氣地看著那群甚至不願髒了自己鞋子的大官們，說道:“站在這裡就能賑災了?”

大官們不情願地動了起來，三倆成群和隨從們一起進了鎮子。火焰已經基本被撲滅，可鎮子也早已面目全非，人們在廢墟旁搭起簡易的棚子，勉強收拾還能用的東西。沿途不時有哀怨的拗哭，令人心頭一緊。

李安之緊緊握住一位老人的手，問道:“老人家，這裡有什麽需要的?”

“你是?”

“我是賑災使，李安之。”他鄭重地介紹自己，接著補充道:“救濟的物資到位了嗎?陛下的賑災措施實行了嗎?”

老人灰色的眼神更加混沌了，旁邊的一個年輕人似乎想要說什麽，但欲言又止。

“有什麽難處，可以告訴我啊。”李安之焦急地問道。

“承蒙……陛下聖恩……鎮子一切都好。”老人慢吞吞地回答。

李安之不耐煩地叫來身後一直小心翼翼跟著的副鎮長，斥道:“救災物資還沒到嗎?火勢燒了這麽多天，還沒有完全撲滅?臨時的住所還沒有建起來?把張致遠給我叫過來！”

副鎮長誠惶誠恐地回道:“張鎮長……親自去催第二批物資了，糧倉開放了一部分，可是剩余的開放還需要進一步的批準和審核……火大風大，不是那麽容易撲滅……”

李安之不願再聽他磕磕巴巴的解釋，拂袖憤然離去。

“你問路過的那片豪華宅邸啊?”洪竹抱著一摞竹簡挨個翻閱，正對上雲想容期望的目光，“是高家府邸。”

“高家?”雲想容若有所思地說道。

“當朝一品大官，禮部尚書高源。”洪竹依然沒有抬頭，他對這位小姐感到疑惑，為什麽平白無故問起這個?

“可是這次的火災沒有波及到高家府邸啊?那高家在這次大火中起到了救災作用嗎?”

洪竹本想三言兩語打發了面前刨根問底的女孩，卻又轉眼想起她與自己那位大人之間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隻好耐著性子從厚厚的竹簡中抽出一卷，簡單掃了兩眼說道:“根據相關官員的敘述，高家公子高興城聽聞洛水鎮大火，立刻不遠萬裡趕來，為撲滅火情做出了巨大貢獻。”

接著他又補充了一句:“廟堂上的敘述嘛，雲姑娘還是不能全信的。”

雲想容翻開手裡的地圖看了看，眉頭依然緊鎖，她對洪竹留下一句“我去其他地方轉轉”，接著像風一樣跑走了。

“真是奇怪的女孩……”洪竹盯著雲想容的背影自言自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