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李安之住在雁來客棧,整日在金陵城中漫步。除了應天府的府尹師泰平托人送來一千兩銀子作為賞賜外,並沒有人前來打擾,他也趁此良機,把金陵城好好的轉悠了一圈,可不知怎的,每當他走過鼓樓街,心裡總會有小小的失落。
“所以,雲姑娘一直沒有聯系你?”
李安之和破招此時正在醉仙樓上飲酒,破招聽聞他這幾日無聊的生活後,對於他們一直沒有聯系這件事也感到頗為意外。
“畢竟我們總共也才認識一天嘛,我和她不過是萍水相逢罷了。”
“可咱們三人曾經生死與共、共同患難呀,小爺我都和你保持來往。”
李安之忍住了想掌摑破招這張破嘴的念頭,他還是喜歡自稱小爺,李安之無奈地想,也許日後自己也就慢慢習慣了吧。
“不管怎麽說,你和雲姑娘也算有緣分,今晚的春日燈會,你可一定要去看啊,誰家見月能閑坐,何處聞燈不看來,不過小爺我就先走一步了。”破招笑著說。
“啊?”
“我家中還有要事,你放心,不管怎樣,我們還是有機會再見面的。”
李安之想說幾句話,但最後還是一句話都沒說,他簡單地笑了笑。
“保重。”破招難得正經了一回。
李安之一直目送破招走下樓,沿著金陵大街越走越遠,最終完全淹沒在人海中。
送走破招後,他直接回了客棧,心中略有一些失落。一種孤獨感隨之而來,深深地包圍了他,自幼時起,他便一直在華山劍場,身邊總是有師兄弟、玩伴、師父、師姐……他不是一個渴望孤獨、享受孤獨的人,他也不追求過分的熱鬧,他第一次對未來產生了迷茫,江湖很大,卻沒有一處真正屬於他,金陵萬家燈火,卻沒有一盞為他而明。
日後去哪裡呢?曾經他無比渴望走出華山,走向那廣袤的江湖。可真正進入之後,他才意識到這和他預想中的江湖大相徑庭,他突然無比羨慕那些遊蕩的俠客,他們風餐露宿四處奔波,是真正意義上的一人獨行江湖,他們擁有那種忍受孤獨的強大意志,並為了自己的目標不惜付出一切。
他一直坐在窗邊,望著整個金陵城披上夜幕的華彩,街道上漸漸喧鬧起來,人們三兩成群嬉笑打鬧,鞭炮聲陣陣響起,燈會還有不到半個時辰就要開始了。
一陣敲門聲打亂了他的思緒。“外面有一位姑娘找你。”
他的心不由自主地狂跳,走下樓,正對上雲想容燦爛的笑容。
她今天穿了一件粉色的繡花連衣裙,扎起高高的馬尾,別出心裁地戴了一支小藍花,還別了一個大大的粉色蝴蝶結,不同於那日的颯爽,今天的她更多了幾分可愛。
“這幾天實在發生了太多事,安之,很抱歉一直沒聯系你。”她略帶歉意地說。
“沒事兒。”
“不過還好,我遵守了諾言,帶你來鼓樓街參加金陵城的春日燈會!”
李安之沉浸在她回來的喜悅中,可這種喜悅終究有一種虛幻感,他笑著看了看她,奇怪於她總是能保持樂觀與活力,她似乎對一切都充滿好奇和興趣,帶著他這位客人東走西顧,少了作為東道主的沉穩,卻多了少女的活力。但李安之總能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她的背後藏了一些東西,一些似乎不屬於她這個年齡的東西。
滿城燈市蕩春煙,寶月沉沉隔海天,聞道金陵燈夜好,雕輪寶馬如雲。
煙花在夜空綻放,將整個黑夜為底的塗料布繪上五彩斑斕的花朵,姑娘們清脆的歌聲和小販的叫賣聲、尋常百姓的喧鬧聲、話語聲融為一體,他們穿梭在石橋和小巷之間,雲想容一路上煞有介事地給他介紹每家店鋪,不過更多時候兩人還是聊到天南海北,他幽默風趣,特意地在話語中尋找亮點然後有意加工,常常惹得她開懷大笑。
“吃湯圓嗎,雲姑娘?”
“好呀。”
坐在街邊的湯圓鋪,他們聊到了華山劍場。
“所以,實際上劍場在江湖中的名譽和聲望也很高咯。”
“那是自然,安之,你一直呆在劍場練劍,自然不知道江湖中人對劍場的褒揚,不過,這幾年劍場相比二十年前,可還是差了不止一個檔次。喏,這個芝麻餡的,可好吃啦。”
“哦?”李安之說著接過熱情的她遞給的湯圓。
“二十年前正是華山劍場氣勢最盛的時候,可惜明月山莊一役,華山七子與北狄八雄狹路相逢,盡數折損。”
“之後劍場便一蹶不振了?”
“要知道劍場弟子當時大多在朝廷為官,此役過後,很多做官的劍場弟子都慘遭刺殺,民間流傳是北狄的高手來復仇,當時劍場高手盡損,七子中僅僅余下百裡素雪,百裡素雪接任劍場後,先將廟堂上的劍場弟子盡數撤回華山,又閉關三年,終破九境,獨步天下。這才將華山劍場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
李安之頗為驚訝,又十分慚愧,自己身為劍場弟子,卻對這些江湖往事了解甚少,師父更多是從生活方面和劍法方面指導他,師兄弟們也很少告訴他劍場的歷史過往。雲想容似乎是看破了他心中所想,安慰道:“很多劍場弟子也是對這些事情一無所知,等到入江湖才慢慢了解的。”
“燈會的最**要來啦!幾千支煙花同時在秦淮河上燃放!可好看啦!”
店裡的人們聽到店老板激動的喊聲,都紛紛起身向河邊靠攏。兩岸燈火璀璨,舞獅、雜技、說書……引來人們的陣陣叫好聲。月亮似乎比平時大的多,毫不吝惜地向兩岸灑下明亮潔白的光芒,江上花船林立,一片繁華。
“我們也去看看?”
“唔。”他嘴裡含著一個滾燙的湯圓,隻好匆忙點點頭。雲想容捂住嘴偷偷笑了笑,便起身走向一個賣頭飾的小鋪子。
“姑娘,哎喲姑娘你可真漂亮呀,看看老婆婆家的頭飾?這個可好看啦。”
她擺了擺手,又笑了笑以示歉意。
“這個……我買啦!”李安之走過來說,聲音比平時大的多,“哎呀雲姑娘……別……別客氣嘛,就當我送你了。”
她拿起來仔細看了看,開心地說:“很好看。”
接著她以最快的速度把銅錢放到他手心裡,然後飛快地跑走了。
她的馬尾輕輕搖晃,她的裙擺微微飄起,一瞬間,她像是鄰家的調皮少女,又像是偷偷從天上下凡的仙女。
她沒有到江邊,反而跑到了一處偏僻的小巷,在青苔斑駁的小石橋上停住了腳步,扭回頭,發絲在額前隨風飄揚。
“帶我來這兒幹嘛呀?”李安之環顧四周,遠處的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煙花在夜空中一朵朵綻放,小河對岸,幾名兒童正歡快地跑過。
“想跟你……說個事兒……”她突然間有些猶豫,眼神裡閃過一絲猶疑。
她扭捏地把雙手放在背後,輕輕咬了咬嘴唇。
“嗯,你說。”
“你肯定……好奇我的身份?”
李安之眨了眨眼睛,輕聲說:“這不重要,我……不在乎。”
“我希望你知道,可我又怕你知道以後會……”她移開目光,盯著遠處的煙花。歡呼聲達到最**,數千支煙花從花船和兩岸同時發出,在夜空中炸成五顏六色的花朵。
她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接著又看向他,眸中似有萬千星河。
“從我第一眼見到你時,我就很確信,我們……在十三年前見過一面。”
眼前的金陵城幻化了。
他坐在晃晃悠悠的馬車上揉著眼睛,身旁是師父慈祥地望著他,他扭頭看向窗外,黑漆漆的只能看到大山的輪廓,突然一陣劇烈的振動,他頭朝下翻下了山崖……
山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地獄。
哭喊聲幾乎震破了他的耳朵,他被人拉著一直奔跑,幾乎喘不過起來,地獄的景象飛速的變換。
現在他站在布滿血跡和屍體的碼頭上,一個小女孩的哭聲吸引了他的注意,她躲在箱子後面。
師父舉起了劍,可他不顧一切的跑了過去……
他猛然醒悟。
雲想容的面孔重新出現在眼前,她一字一句地說:
“我就是漕幫幫主雲永望的女兒。”
她如釋重負地笑了笑,又抬頭望向夜空。微風輕拂,石橋邊的柳樹愜意地舞動柳枝隨風起舞。燈火映襯下,女孩是那樣的輕柔、純真與可愛,卻又帶著不屬於她年紀的堅韌與魄力。
“十三年間,金刀刹一直派人打聽我的下落,而我父親自然有一幫至死也忠於他的人,他們不顧一切的保護我,帶我流浪於廣袤的江湖,四處躲避追殺,雲羽蕭的確是我的叔叔,也是他率領的人一直護我周全,同時尋找機會復仇。”
“你有什麽打算?”李安之問道。
“我叔叔的兒子,也是我父親的侄兒,名叫雲鷹,十三年來一直被囚禁在漕幫在江南的大本營羨魚港,金刀刹作惡多端,漕幫底層的兄弟們對他多有怨言,uukanshu 只是敢怒不敢言,我們目前集結了一支隊伍,要奪回羨魚港,推舉雲鷹做幫主。所以,我明天就要回江南。”
她頓了頓,依依不舍地說:“安之,能遇到你,我真的非常開心,我們在金陵經歷了那樣不尋常的事情,這些都是我珍貴的回憶……”
“你,要走了嗎?”
她猶豫了一下,不經意間一抹憂傷浮上臉龐,但轉瞬間便被笑容取代。
“嗯,我的身份……一定要保密呀。以後你要是來江南,我們再見。安之,保重。”
她依然笑著,仿佛已經見慣了這樣的別離,或許是希望短暫的離別之際,應該用笑容來驅散悲傷。她有些躊躇,又低下頭道:“其實今晚就是想……告訴你,讓你別以為我是什麽壞人,別以為我是什麽來路不明的人……”
他悲傷地笑了笑:“怎麽會呢?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你一直在擔心別人,可是你……怎麽辦呢?”
“我沒關系的。”她開心地笑了笑,“認識你,我已經不敢有其他奢求了。安之,你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人。”
“你也是。”他突然哽咽了,面前的這個女孩如此柔弱卻又堅強,他突然很想一直陪在她身邊。
“晚安啦。”她滿含笑意,揮了揮手。
接著她走下石橋,右臂的水袖不經意間擦去眼角的淚水。
“等等!”
她驚訝地轉身。
“你不會介意多一個幫手吧?”
她驚喜地睜大眼睛,重重地點了點頭,接著扭過頭掩面而泣。
身後的煙花,無比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