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去客棧?”
李安之領著藍井穿梭在金陵城的大街小巷中,雨仍然下個不停,兩人共撐一把大紙傘。藍井似乎有意遠離他,他隻好將傘往她那邊移移,半個身子都露在外面,即使這樣,也比渾身濕透、又有傷在身疼的直發抖的藍井好的多。
“你的傷口需要處理,我也得拿行李,總不能兩手空空去江南。”他簡單答道。
走進客棧,李安之先喊道:“小二,二樓第五個房間,送兩碗熱茶。”接著領藍井拐上樓梯,打開房門。
客棧內部的陳設十分簡樸,一張能容納兩人的大床,一個木製書桌,還有兩盆綠植放在窗邊,此外就只剩兩個像枯樹乾一樣的衣架了。李安之先從床底下拉出來一個包裹,不停地翻找些什麽。
“這……就是你的客房?”
“嗯。”他頭也沒抬。
“你……不是在金陵地牢製服刀鎮惡,師泰平獎了一大筆銀子?”
“沒多少,”他找出幾條白布和一個棕色的小瓶,“況且客房能住就行,我又沒什麽活乾,必須節省著點。”
“劍場可不缺錢……”她小聲嘟囔。
“好了,坐床上吧?”
“啊?”
“你坐床上,我給你包扎上藥。”
藍井有些驚訝,又難免不好意思,結結巴巴地說:“我全身……都是濕的,髒了床不好……”
“坐下。”李安之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
“那好吧。”她心中一暖,小心翼翼地坐在床邊,低聲答道。
他細致的上藥,給她膝蓋輕輕地裹上白布,他這才發現,面前的這位藍姑娘瘦得出奇,她的臉也小,不過給人一種精雕細琢的感覺,五官十分舒適,但她似乎又是那樣不近人情,到給人一種冷漠、不易接近的感覺。
他不自覺地拿她和雲想容對比,她更加瘦高、更有冷豔的氣質、對陌生人極具戒心、似乎還有點冒冒失失、蠻不講理,從她奇怪的衣著搭配上也能看得出來。相比之下,雲想容更有那種可愛的氣質,但內心蘊含著深深的城府和頭腦,他這幾日不斷回想自己與她的對話,感到她絕沒有表面上的那樣單純和簡單,一個小女孩被追殺十三年,殘酷的命運一定塑造了雲想容獨一無二的性格。
他不禁抬頭,藍井抱著枕頭,把臉深深埋在裡面抵抗痛感,上藥期間,她不時抖動一下。一定很疼吧,但她愣是不叫一聲,甚至不讓看到她的表情,那麽,你又有什麽故事呢?李安之在內心說道。
終於,他直起身收拾其他的物品,藍井也放下了枕頭,她臉上冷汗浸出,面色慘白,但還是擠出一個笑容。
“謝謝。”她極小聲地說。
“不客氣,”李安之答道,“我再開一個房,咱們明早再出發,你先就安心躺在這,我把茶端上來。”
他頓了頓,又說:“換衣服的話,就現在,我不進來。”
“謝謝。”
“哦對了,”李安之打開門,又扭回頭看著她,“你真的,挺堅強的。”
大歷二十一年,四月十八,江南茶館。
時隔九日再度踏上江南濕潤的土地,春色似乎更加深了,不再是翠綠的嫩葉勾勒出煙柳畫橋的美景,而是透徹的綠接管了仲春的江南。柳樹盡情地噴勃著枝條,仿佛要將一個冬天的壓抑全部釋放,綠色的海洋波濤陣陣,一座白色的石橋掩映其中。
“江南,嚴州城。”藍井解釋道。
“藍姑娘也是江南人?”
“是呀,我從小就在江南,”她漫不經心地答道,突然警覺了一下,“也?還有誰是江南本地?”
“呃……”他一時語塞,大腦瘋狂地組織語言,才意識道這並不是什麽重要的問題,稍作鎮定,“我一個朋友,也是在金陵認識的。”
“哦……”她沒再關心。
“朝廷之中不乏有官員心向太子,對江湖頗有好感,一路上我四處打聽,嚴州知州文長庚深受百姓愛戴,最近似乎在籌辦‘洗劍英雄會’,似乎也在為緊張局勢斡旋。”
兩人結伴向嚴州城走去,藍井依然穿著她標志的白色短上衣和裙子,腳上依然是一高一低的長靴,唯一不同的是右腿的膝蓋上裹上了白布,她聽李安之敘述完線索後,若有所思地答道:“江南官員一向不搭理江湖事物,不要太相信他。”
濕潤的氣候和明媚的陽光似乎讓藍井心情很好,也許受夠了金陵幾日來死氣沉沉的梅雨天氣,她四處觀望,甚至蹲下來采下路邊的野花,她久違地活潑了一次,在前面蹦蹦跳跳地帶路,李安之在後面默默地跟上。
“虧得你路上緊張兮兮的,生怕發生什麽事情,”藍井回頭朝他做了個鬼臉,故意放慢腳步等他跟上,“還不是自己嚇自己?你看,咱們兩個,一個武藝高強,一個福星高照,自然是逢凶化吉,一路平安無事!”
李安之笑著跟上她的步伐,兩人並肩而行,他打趣道:“你既說咱們兩個一武一福,那麽,誰是武藝高強,誰是福星高照呀?”
“嗯……我是武福兼備,你是兩個一!”
她又做了個鬼臉,李安之哈哈大笑,他打心眼裡高興,藍井幾日來一直沉悶,似乎總有一堵無形的牆堵在他們之間,一種莫名的哀傷籠罩在她身上。他努力的說笑話、聊天,但那堵牆始終分毫未動,她始終不向自己敞開內心,現在,這種感覺終於消失了。
一個人突然從陰影裡走出,擋在他們面前。
這名男子靜靜地站在他們面前,他身穿以黑色為主調,金色點綴的奢華大衣,白色的長發垂及肩部,他的右手戴著一副很奇怪的手套,指尖是長長的黃色鋼刃,在精致面具的遮擋下,他的表情無法看清,他稍稍打量了一下李安之二人
“閣下……”李安之猶豫道,他小心盤算這神秘人手上武器的威力,一旦開打自己能有多少勝算,“您……有什麽事嗎?”
“真是有趣……你們此行,又打算為什麽人送上小命?”
李安之還沒答話,藍井便插嘴道:“問話之前,自報家門才是應有之義。你這人戴著鬥篷和面具,連真面目都不敢示人,為何打聽我們的行蹤?”
李安之默默瞟了一眼藍井的帷帽。
她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我這帷帽是用來防風沙的,你看我幹什麽呀。”
“這位閣下……”他小心翼翼地斟酌著詞句,“看上去不像壞人。”
“哦?”神秘人頗感有趣地側了側頭,他的目光如焗,李安之隻覺得自己臉上火辣辣地疼,“不像壞人……也罷,我這個‘好人’便破例一回,勸你早早離開此地,莫要多管閑事,聽與不聽,請便!”
說完,神秘人轉身離開,留下李安之和藍井面面相覷。
“這人真奇怪。”藍井疑惑道。
“是啊。”
“算了,爹爹說過,想不通的事情就不要想,等它自己跳出來。”
“爹爹?那藍姑娘此番回江南,也要……”
他怔住了,藍井的目光忽然轉向其他方向,她別過頭。
“藍姑娘,我們去茶館坐坐吧。”
“嗯。”
他既有些懊悔,又有些惱怒,懊悔於自己恐怕說了不該說的話惹藍井不高興,惱怒於剛才神秘人的出現又把那個活潑快樂的藍井丟得無影無蹤,她再次築起牆壁,可這次,恐怕不那麽容易打開了。
說書人悠揚的聲音回蕩在耳畔,李安之把玩著空空的茶杯,藍井在旁邊雙手托腮,不知是聽得入了迷還是陷入了自己的回憶。“說那明月山莊一戰後,華山劍場……”
他不願聽劍場的往事,這些故事他早已熟悉,十六年前,華山劍場七大高手與北狄八雄狹路相逢於北疆明月山莊,雙方惡戰一場幾乎同歸於盡,只有百裡素雪僥幸存活。 uukanshu 此戰後華山劍場名存實亡,但北狄高手盡數折損,十六年間再無南犯可能,這也是坊間百姓和江湖人士對華山劍場的弟子抱有極高敬意的原因,劍場舍棄一切與北狄高手拚命,換來十六年的和平。
“洗劍英雄會,那是以劍會英雄啊……”
李安之出神地盯著說書人手裡搖的拂塵,隻覺得眼花繚亂、頭痛欲裂,他捂住頭,不禁閉上眼睛。
“你見那眾生,不過匆匆過。熙熙為利來,攘攘徒奈何……”
說書人的吟唱在耳邊久久不散,他身處於一片黑暗中,突然,眼前幻化了……
黑暗中突然亮起一盞燈,一位身著官服的男子背對著他,似乎翻閱著桌上的官文,他想過去,卻發現自己走不了。
一名黑衣人突然出現在他身後,舉起刀砍了下去。
“不……”
他出不了聲,他怒吼著……
“安之?”
景象又一次變化,他獨自一人站在墳頭前,上面的碑文看不清……
地上放著兩壇酒,酒灑了……
“江湖嘗百苦,皆因求不得……”
“安之?”
一名白衣男子站在原野上,他一揮手,瞬間燃起熊熊大火。
“不……”他呻吟道。
火焰吞噬了他,有人在放聲大笑,有人在痛心呼喚……
“安之!”
又一次幻化,一片廢墟中,一個小男孩獨自走遠……
“不……”
“安之!”藍井帶著哭腔喊道。
他趴在桌上,大汗淋漓,正對上藍井關切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