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巔的寒風獵獵作響,雪白的胡子和頭髮隨風搖擺,百裡素雪靜靜地撫摸著長長的胡須,將手中撚著的白棋落在棋盤上。
他看著棋盤緩緩開口:“燁兒,你的棋輸了。”
他對面的中年男子起身施禮。百裡鴻燁看上去約莫三十余歲,他穿著一身粗布衣裳,恭敬地站在父親對面。
“父親……”
“我的布局沒有問題,各個棋子都被賦予了自己的使命,棋子必須聽命於棋手。”
“您是擔心,有棋子會攪局……”
百裡素雪沉默不語,他看向外面,鵝毛的大雪覆蓋了華山上下,隱隱能聽到執劍堂弟子練劍的喊聲。風吹來,雪無情地刮著他蒼老的皮膚和皺紋。
安之,你,已經偏離了軌道啊。
大歷二十一年,四月十八,江南茶館。
李安之大口地喘著粗氣,冷汗浸濕了他的衣服,他渾身不由自主地抖動。藍井坐到他旁邊,左手輕輕搭上他的後背。
“喲,李安之嘛,怎麽,你這臉色像霜打了的茄子?”
“是你!”藍井半是驚訝半是惱怒的說。
李安之抬起頭,莫問那從不打理的絡腮胡出現在眼前,他仍是身披蓑衣頭戴鬥笠,好像生怕別人認不出來。
“沒事,莫問大哥,我剛才……做了個噩夢。”
“喂,”藍井搶先插話道,“你這個大叔,上次是不是還說我來著?”
“姑娘你怎麽還記得啊。”
“哦莫問大哥,”李安之趕緊出來打圓場,“這位是藍井。”
“嘿嘿嘿,”莫問咧開嘴笑道,“你還和雲姑娘一模一樣,都知道幫我解圍,這人情……”
“莫問大哥!你還是先聽我說吧。”
李安之將噩夢詳細敘述了一遍,藍井一直關心地看著他,莫問則摳著指甲,眉頭緊鎖一言不發,良久,他用疑問的語氣說出了答案。
“雲夢的入夢術。”
“啥,可這不早就失傳了嗎?”
“雲夢門派的正統入夢術失傳近百年是不爭的事實,可保不齊江湖中有人暗自隱藏更改。安之,這不是噩夢,是有人想讓你看到這些。”
“有人?”李安之不小心叫出了聲。
鄰桌的兩人扭回頭,他們幾人趕快背過身去。莫問小聲道:“可這人的入夢術很不正統,從他給你的夢境和你的感受來看,正統的入夢術是不會讓接受者有這樣的痛苦的。”
“對,”藍井補充道,“雲夢門派只收女弟子,素來在江湖上行醫施善,入夢術這一武藝原本也是為了減輕病人的疼痛而創立的。只能說,這人別有用心。”
他抬頭環顧四周,鄰桌是兩個中年男子,但他們很奇怪,一人穿著華麗似乎是官府人員,另一人穿著破破爛爛的布衣,拄著一根木杖;說書人背後的那張桌子上,坐著一名身披白色長袍的男子,他拿一根銀色的手杖獨自喝茶,但不住地咳嗽;遠處的柳樹下,剛才那名神秘人仍未走遠。莫問嫌倒茶太慢,直接拿起茶壺往嘴裡灌,藍井又往李安之這邊靠了靠,一臉嫌棄地盯著他。
“嘿嘿,小姑娘,嫌我莫問太粗魯?咱就是一打魚的,這一路上可渴死我了。”
莫問有意挑逗她,藍井氣得直跺腳,他哈哈大笑。
“安之,這枚鴿哨送給你,有事叫我,小姑娘,我們有機會再見面吧。”
“再也不見。”藍井氣呼呼地回道。
走出茶館,兩人一同踏上嚴州城前小河的石橋,藍井似乎欲言又止。
“怎麽了?”
“那個……”她不自覺地用手拽著臉頰邊的幾縷發絲,“雲姑娘……是誰啊?”
原來是為這事呀,李安之心裡甚至有些莫名的高興,他遲疑了一下,答道:“我一個朋友。”
“哦……”
她被吸引了過去,城門口,兩人正在爭執。
“只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小東西,林大師何必如此執著?”
“要我做活,要先講清楚你們到底是哪一家,這是規矩,施先生應該懂得。”
施三貴冷笑道:“林山大師,我們早就打聽過了,你是這一帶手藝最好的匠人,這旁人都做不出來的玩意,若是你能做成,我家主人定少不了你的好處!”
“打聽?”林山問道,“從哪裡打聽的……難道,前些天王二爺、於師傅被綁走,就是你們乾的?他們回來渾身是傷,於師傅到現在床都下不了,你心可真夠狠的!”
藍井想要上前,李安之一把拉住她的手,把她拽回了樹後邊。
“你幹嘛?”
“這些事……”李安之猶豫道,“還是能別管就別管了……”
藍井皺起眉頭,她的眼神有不解、有鄙夷。她一把甩開李安之,轉過身來正面看著他,一字一句道:“我藍井,是能管就管!”
她衝出樹後,留下李安之一個人出神地站在陰影中。
“你們如此不講道理,我林山決不會接你們的活!”
施三貴搖著手中的折扇,依然面帶微笑:“林大師既然知道我們的手段,倒是省了許多口舌。若是林大師還要拒絕,那小的也沒辦法保證林大師的安全……”
“光天化日之下脅迫於人,這位先生既然這麽喜歡講道理,那就和本姑娘的刀理論理論!”
藍井抽刀向前,施三貴卻冷哼一聲,他眯起眼蔑視地看著她,笑道:“喲,你要殺我?你試試。”
“別以為我不敢,”藍井將刀架在他脖子上。
“你可以試試,”他湊到她耳邊小聲說,“殺了我,官府和百姓都會認為你大庭廣眾之下肆意濫殺無辜,嚴州府絕不會放過你。”
“濫殺無辜?”藍井咬牙切齒地說,“你威逼利誘脅迫百姓,這叫無辜?”
“哈哈哈,”施三貴饒有興趣地盯著她,有意將脖子往刀刃上伸了伸,“你有證據嗎?往四周看看,百姓越聚越多,他們只會看到你屠殺一位手無寸鐵的老人,接著用所謂的正義審判你,不過我還有一個理由,林山大師,你也聽聽。”
“別耍花招!”藍井又急又怒地喊道。
“哈哈,林山,你今日能憑借這位姑娘逃過一劫,可幾日之後呢?你不答應,可以,殺了我,也可以,但我保證,你林山一家,以後絕不會有一天安穩日子!”
“你……”她氣得渾身發抖,她是多麽想親手宰了這個潑皮無賴啊。四周的人們停下了手頭的生意,裡三層外三層的圍了起來,有的老人手裡拿著剛買的菜、有的人趕著馬車、有的人還領著幾歲的小孩……無論是自願的還是被迫的,路過嚴州橋的百姓們將藍井三人圍在了橋中間。
“好,”藍井恨恨地說,“我就算進監獄,也一定要讓你這種十惡不赦的惡人得到報應!”
“哦?又是所謂的江湖公道?”施三貴依然笑吟吟地,已經鋪上皺紋的老臉洋溢著得逞的快感,“你……是我聽到的第幾個人說這樣的話來著?我也記不清了。”
“姑娘,你要當街殺人嗎?”一位提著菜籃子的老婦人喊道。
“快,快告訴文長官。”人群中又有人說道。
“對,快報官……”又有幾人附和道。
“還有沒有王法了……”
“就是,有沒有公道了……”
“像這樣的惡人必須得到嚴懲,有哪位英雄能站出來……”
她隻感覺視線越來越模糊,眼前天旋地轉,嘈雜的議論聲開始時清晰可聞,慢慢變得越來越遙遠,她手裡的刀在顫抖,仿佛一陣風就能刮下來,林山似乎在小聲說著什麽……施三貴似乎在笑……眼前的一切都變得那麽不真切,她感到雨水沿著臉頰流下,後來意識到,那是眼淚。
一個身影走出人群,是有人要將她就地正法了嗎?還是官府的捕快來了?他站到她身旁,伸出一雙強有力的大手摟住了她的雙肩, uukanshu 輕輕地捏了捏,接著是長劍出鞘的聲音。
李安之吼道:“不想死的,就趕緊讓開!”
他用劍劃出一道圓弧,劍尖不偏不倚落在擋路的一名大漢的鼻尖,那人頓時嚇得坐在地上,回過神來,屁滾尿流地擠開人群逃之夭夭。其他的人都在憤憤不平地抗議,有人甚至破口大罵這對劫匪,但當人遇到活命的問題時終究是老實的,他們還是心照不宣地讓開一條小道,李安之左手拉起丟了魂的藍井,右手緊握長劍,回頭招呼林山跟上,一起走進夕陽垂暮的江南山林。
“多謝二位出手相助。”林山拜倒在地,兩人趕忙將他扶起。
“二位若不嫌棄,寒舍仍有空房,兩位可一道光臨,算是聊表謝意了。”
“只是,”藍井有些猶豫,“你一個大男人,我們去你家,會不會……”
“啊這沒什麽,我早就成家了,我媳婦兒比你漂亮的多,她肯定不介意。”
“您可真會說話。”
“啊?”
“哦沒事。”藍井尷尬地笑了笑,她一時間不知道這位林大哥是不是故意為之,不過這個小小的插曲略微掃了掃方才的陰霾,可她依然覺得頭好暈,“你們先回吧,我在外面坐會兒。”
“我陪她。”李安之解釋道,林山撓撓頭,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隻好坐在路邊的一塊石頭上。
“你陪我幹嘛呀?”她小聲嘀咕。
“不如,我們先回城?”
他一副陰謀得逞的笑容,藍井又看了看獨自坐著看夕陽的林山,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