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不常來客人,有點亂,別介意啊。”林山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林大哥不用客氣,是我們叨擾了,林大哥不要見怪才是。”
“趁媳婦兒還沒回來,我先收拾收拾,你們自便。”
“我們也來幫忙。”藍井趕忙補充道。
“林山,我回來了,”未等他們開始乾活,一個洋洋盈耳、頗有韻味的成熟女聲傳來,接著一名女子跨過門檻,她約莫三十歲上下,穿著一身藍色的連衣裙,頭上別著閃亮的發簪,右手挽著一個籃子,裡面裝滿了不知名的花花草草,“今天走了十幾裡山路,總算采到了兩株半邊蓮,給老爺子好好補補,喂,你跑哪兒去了,快來接一下藥簍!”
林山慌慌忙忙扔掉手上的木材,女子左手叉著腰,不滿地問道:“林木頭,你怎麽這麽久才出來?”
“子溪,家裡來客人了,我這也才回來……”
“早就說了晚上打算熬雞湯,要你早點回來先把食材處理好,到這會了什麽都還沒做,怎麽熬得成?你瞧瞧你,家夥事兒堆得滿院子都是,這哪裡還有家的樣子?說了多少次用完的東西要放回原處,真是一點都不讓我省心!”
李安之和藍井面面相覷,林山尷尬地小聲說:“子溪,客人在呢。”
“幸虧我還沒成家,這架勢誰頂得住呀。”李安之低頭小聲跟藍井吐槽,她捂嘴偷笑。
“子溪,”林山接過藥簍,“今天遇到了惡客,幸得兩位少俠出手相助。”
“哎呀,”魚子溪這時才發現他們的存在,不好意思地小聲說:“你怎麽不早說……”
她雙手放在腰間微蹲施禮,滿懷歉意地說:“真是失禮,怠慢了客人,小女魚子溪,是木……林山的娘子,您二位是?”
“我是華山劍場李安之,這位是藍井藍姑娘。”
“我們對江湖中人、劍場弟子向來仰慕,平日裡也受到不少照顧,兩位不要客氣,把這裡當家就好。”
“多謝魚姐姐。”藍井笑著說,忽然眼前一亮,“魚姐姐的簪子……可是雲錦樓最新的款式蜂花?”
魚子溪摸了摸頭上的發簪,答道:“藍姑娘眼力真好,這是一位病人送我的謝禮,我推脫了好久,架不住她再三堅持,就隻好收下啦。”
“可不是嘛,雲錦樓新出的首飾,向來緊俏的很,若是沒有相熟的夥伴,怕是排隊也訂不上……這簪子可真好看,很配魚姐姐呢。”
暗夜為嚴州城鋪上星空點綴的綢緞,李安之走出屋子,藍井坐在院子裡的石磨上,癡癡地望著星夜,夜晚涼風習習,沁人心脾。
“還不睡嗎?”
“你不也沒睡。”藍井反問道。
她伸手拍了拍旁邊的空位,李安之便和她坐到了一起,兩人一起仰望天上的繁星,共同走進這個溫柔的良夜,剛剛過十五,圓圓的月亮被輕輕咬了一口,星星淅淅瀝瀝地鋪滿夜空,月光純潔地灑向大地、灑向嚴州城的這個小院。
“我知道你為什麽不出手了。”
他扭頭看著她,她依然目不轉睛地仰望著星空。
“其實,我以前,是堅信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道理的,我一直不理解那些目睹悲劇發生的看客的人的心態。”他回答說。
她扭過頭,盯著空空的大街發呆。
“劍場弟子,便是用手中劍,斬盡天下不平事,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我入江湖前,其實不會想到,我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或者說,江湖,會是今天這個樣子。”
她依然默默盯著嚴州城的大街,微風輕輕拂動她額前的發絲,清秀的臉龐在月光的照耀下更加惹人憐愛。
“今天……你沒有任何責任,民眾就是這樣,你要是了解一個月前金陵盜玉案的真相,就會發現善和惡往往並不是對立的,它們可以同時出現在一個人身上,百姓是公正的,但也是愚昧的。”
“可我不想,”她終於開口了,聲音裡帶著一絲不甘、一絲委屈,但依然冷靜、依然平穩,“我不想江湖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哪怕我能為它做些微不足道的改變。”
“可這,值得嗎?”
“安之,如果這些是你見死不救的理由,我表示理解,但不會遵守。”
“可你改變了什麽?這件事情沒完,他們還會來找林大哥的麻煩,或許魚子溪也會被連累,他們不達目的不罷休,我們……又能做什麽呢?”
話說出口,他感到一陣深深的空虛,那股最重要的力量被抽走了,那股堅持自己二十年的、深藏於心的力量被抽走了,他感到後悔,後悔自己說出了那些話,後悔自己如今苟且偷生,後悔自己扔掉曾經的理想,可他,真的錯了嗎?
沒有人要求他必須出手,沒有人要求他承擔這些莫須有的責任,寧國的法律沒有要求、江湖的公道似乎也沒有要求,既然這樣,為了毫不相乾的人、為了所謂的公道,忍受非議與折磨,甚至犧牲自己的生命,真的值得嗎?
她只是笑笑,但眼神中充滿了悲傷,似乎眼前的李安之又變回了那個浣花村碼頭前躊躇不前的李安之,可她並不了解他,又怎能過分要求他呢?
“藍井,我……”
“我有點困了,不過別忘了咱們的正事,查清江南禍亂背後之人。”
“嗯。”
“那麽,明天見了。”
她走了,留下李安之獨自坐在磨盤上,他忽然想起雲想容寫的書信自己還沒看,那日去點香閣,又碰見藍井,她一直在身旁自己也不好意思拿出來,現在到是個機會。
他四處翻找,卻怎麽也找不見那份書信,這才想起來這麽多天都沒回信,心裡有些慌張。
希望那不是一封重要的書信。
不知道,雲姑娘怎麽樣了?
他找出一壺酒,兀自喝了下去。
子時的鍾聲在遠處傳來,他微醺地躺在院子裡,抬頭,星河璀璨。
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大歷二十一年,四月十九,嚴州。
清晨的霧氣籠罩著小小的院落,炒菜的香味透過門窗飄進房間,李安之躺在木板床上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迎接他的是初升的朝陽。
院子裡傳來林山鋸木材的聲音,還有魚子溪忙碌的炒菜聲。一瞬間,他想忘掉自己的事,就這樣躺在床上,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下。
“咚咚。”幾聲敲門聲打破了自己的遐想,他扭頭望去,藍井推開門,蹦蹦跳跳地走了進來。好天氣能夠改善人的心情,看來果真是這樣啊。
“一會兒我們分頭行動,”她煞有介事地布置著計劃,“我想辦法套出魚姐姐的話,你就負責林山大哥,他們應該了解一些江南最近發生的事。況且我們暫時也沒有什麽其他的渠道。”
“嗯。”他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揉了揉睡眼朦朧的雙眼。
“你昨晚多會兒睡得呀?”
“子時後吧……我也不清楚。”
藍井又做了個鬼臉,走出門外幫魚子溪做飯去了。李安之頗為欣慰地看著她遠去的背影。對嘛,這樣的藍姑娘才可愛,比起來江南時她破紀錄的三天不說一句話,現在的藍井真讓人開心,只不過,她還是深藏著某些東西,埋在心底。
“藍姑娘,你實在是喜歡這發簪,就當是我答謝你救林山的贈禮了。”魚子溪笑吟吟地對一直目不轉睛盯著她簪子的藍井說。
“啊我不是這個意思,”藍井不好意思地慌忙解釋,“只不過我之前為了在江湖混口飯吃,在雲錦樓學了一些手藝,我可以給魚姐姐的簪子稍稍加工加工,讓它變得更好看。”
“是嗎?”魚子溪驚喜地喊道,“那就有勞藍姑娘了,走,我們進屋說。”說著她熱情地拉起藍井的手,一起走進了屋子,藍井趁機扭回頭,衝李安之眨了眨眼睛。
他立即心領神會,放下碗坐到林山旁邊,問道:“林大哥知道最近江南發生了什麽事嗎?”
“不知道。”林山想也沒想,依然悶頭吃著早飯。
“那……林大哥知道脅迫你做工的那人是誰嗎?”
“不認識。”
“那……”
“我做工去了,少俠自便。”林山火速吃完飯,走到旁邊拿起工具繼續做活。李安之碰了一鼻子灰,悶悶不樂地坐會原位,就著辣椒繼續吃碗裡剩下的飯。不一會兒,藍井灰頭土臉地走了出來,滿臉寫著失望,兩人同病相憐地對視一眼。
“難怪魚姐姐要叫林大哥木頭,他是真的什麽都不關心,你那邊好像……”
“也沒什麽消息,不過魚姐姐人很好,又親切又熱情,拉著我去了一趟後院的菜地……哦不能叫菜地,那種的應該是些藥材。”
“林大哥也是,雖然木訥了些,他們都是安分守己的手藝人, uukanshu 那些人如此逼迫他們,看來江南的風波已經波及到普通百姓身上了呀。哎魚姐姐,這朵花真好看呀。”
魚子溪抱著一盆花走了出來,笑道:“我猜你們也會這麽說,這朵花叫素冠幽蘭,是專門入藥的名貴藥材,真的很好看,我很舍不得呢。”
藍井蹲下來俯身觀賞,林山突然走了過來:“你不是要出早診嗎?怎麽還沒做完,我來幫你吧。”說著一把將花朵拔下。
李安之和藍井都愣住了,魚子溪怔怔地望著空空的花盆,忽然朝林山喊道:“我的藥關你什麽事!我自己來弄!”
林山露出不解的表情,藍井問道:“林山大哥,這麽好看的花,怎麽忍心拔掉啊。”
“你不懂,早入藥晚入藥都得入藥,早一點出診,就能早一點回來嘛。子溪,你怎麽生氣了?”
“你……臭木頭,爛木頭,木頭腦袋!我的事不要你管!”說著,魚子溪轉身跑出了院子。林山像是受了委屈,滿臉的疑惑,他撓撓頭,微微歎了口氣。
“林大哥,入藥也不在於一時嘛。魚姐姐看樣子很喜歡這朵花,不如你專門種一朵,當做禮物送給她,戴在頭上呀,或者是別在袖口上。”
“藍姑娘,這是藥材,自然是入藥才有用。我了解子溪,她不會舍得用這樣名貴的藥材裝飾的。”
李安之把藍井拉到一旁,低聲說道:“你去跟著魚姐姐,我來保護林大哥,分頭行動。”藍井點頭同意,轉身衝出院門。
李安之又在磨盤上坐了下來,自言自語道:“林大哥,你還真是不解風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