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的眼睛更加模糊了,好幾次看《尚書》都看不清,春闈馬上就要到了,必須加緊複習啊,這次……可不能再失敗了,我已經二十歲了,沒有多少時間可以揮霍了。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須惜少年時啊。
姐姐給我煲了排骨湯,我的姐姐,是全天底下最好的姐姐!
大歷三年,二月二十。
我看不見了,我看不見了,我看不見了!
什麽春闈、什麽考取功名、什麽光宗耀祖,都完了!
我好像摔碎了什麽東西,活該!
不……我好像惹姐姐生氣了,我不應該,她是我最親的人了。老天啊,讓我去死吧!不要折磨我了!
大歷三年,四月十五。
姐姐跟我說她為我請到了一位名醫,能治好我的病。唉,傻姐姐,怎麽可能治好呢,不知道又要花掉畫幾十幅字畫才能攢下的銀子。最近半夜總能聽到響動,姐姐還在熬夜作畫,唉,失明之後聽力似乎更好了。
姐姐鼓勵我活下去,我真不知道活下去還有什麽意義……反正,不能讓姐姐生氣了。記得小時候姐姐就一直照顧我,陪我玩,陪我讀書,父親出事之後家產被抄,姐姐就獨自帶我去中原,她放棄了讀書的機會,習得一手好畫工……
淚水不自覺的流了下來,我……我真是廢物……辜負了姐姐的一片好心。
大歷三年,五月初一。
我能看見了!
是一位白衣的年輕男子為我治好的!他帶著奇怪的面具,可他是個好人!
可惜姐姐走了,去西洋學習他們的先進畫工去了,姐姐說好了要常給我通信。但是不管怎麽說,我可以繼續讀書,考取功名!我要當大官,要當為百姓服務的好官!姐姐,你放心吧,我不會辜負你的期望,我要讓咱們文家重振雄風,要讓你享福!
大歷十四年,八月初五。
嚴州積貧積弱,民生凋敝,作為嚴州知州,我得做些什麽。聽聞城邊有人發現了一座銀礦,是個為民造福的機會!等等,我為了爬上這個位置,在官場打拚了整整十年,花出去打點各路人馬的銀子不計其數,這個銀礦……
可是總得想個辦法獨吞這一整座銀礦,現在百姓都知道了,怎麽辦呢?
大歷十四年。
楊九安、石頭、王一顧等十幾名挖礦好手站在面前,我清了清嗓子,說道:“各位皆是善於開礦的優秀技師,那座銀礦一旦開采,對百姓的好處,我不必再說了吧,懇請各位……”
楊九安抱拳道:“既是造福百姓的事,我們便義不容辭!”
“楊兄,這座銀礦地勢複雜,土層松動,恐怕有危險啊。”
“是啊,文大人,不是我們不想開礦,實在是人身安全得不到保障啊。”
“各位。”楊九安向其他人拱手行禮道:“我楊九安知道大家都是一人養活一大家子,上有老下有小,可是我們一旦開采完成,那所有的嚴州百姓都能過上好日子。況且有文大人親自督辦,久安覺得,各位大可放心。”
我也做出承諾,一定親自督辦此事,絕對不會出任何安全問題,其他人跟著楊九安的號召,一並下了礦。我掏出手帕,微微擦掉了額頭滲出的冷汗。開礦一直進行了三個月,直到最後一次下礦……
“各位好漢!”我站在礦口前的一處高地上,向著楊九安、王一顧他們說道:“今晚下礦收拾些碎銀,明日我們開始向地上運,預計三日內就可以將開采到了所有銀礦運上來,到時候我文長庚親自為大家擺慶功宴,從此以後,嚴州將不再有衣不蔽體之人,不再有人賣兒賣女妻離子散,不再有食不果腹的窮人!我文長庚在此承諾,我將用盡一生,為嚴州百姓謀福利!”
他們紛紛附和,接著熱情高漲的下了礦。我等了一個時辰,獨自站在荒草崗上,望著那輪淒冷慘白的明月。我的眼裡透露出悲哀,但更多的卻是決絕和冷酷。我揮了揮手,下面的人得令開始行動。
整座礦山只有這一個低矮的出口,一車又一車的土堆和石塊,順著狹窄的坑道滾下。我能聽到淒厲的慘叫,聽到高聲的咒罵,聽到絕望的尖叫。我冷冷地聽著裡面再也沒有了聲音,抬頭望向天空。
高懸於天的月亮變成了血紅色。
我從始至終沒有流下一滴眼淚。
參與埋人的那幾個捕快也不能留,我已經在他們的食物中下了毒,明日太陽升起之時,就是他們命喪之刻。生死攸關之際,我必須確保萬無一失。銀子已經在昨天全部運到文府。
我滿意地轉過身去,正了正頭頂的烏紗帽。
之後七年間,我一直供養當日礦難喪命之人的家人,百姓們也隻當那是一場不幸的災難,我還博得了愛民如子的好稱號。事實上,七年中,我的確為江南百姓做了不少好事,鋪天蓋地的讚美聲襲來,讓我幾乎忘記了自己曾經犯下過滔天罪行。夜深人靜之時我總會突然驚醒,但我告訴自己,我是一個好官,我為百姓做了那麽多事。
直到那個戴面具的白衣人找到了我,他提供了一個驚人的消息。
楊九安沒死!
我嚇得渾身發抖,幾乎站立不住,但他親切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告訴我別擔心,他會幫我捉到楊久九,作為報酬,我必須為他做一件事。
他太強大了,我沒有反抗的余地。他那冰冷的聲音仿佛地獄的宣判,我不由自主跪了下去。他的笑聲回蕩在曠野上。
洗劍英雄會。
楊九安跪在地上,他全身被綁,衣衫襤褸,胡子凌亂的生長在臉周圍。我靜靜地蹲在他面前,他一見到我,就像瘋狗一般嘶吼起來。我能感覺到他熊熊燃燒的仇恨,他恨不得生吞活剝了我,但他卻只能在地上趴著,用奇怪而又滑稽的姿勢向我慢慢蠕動。
“文長庚,你個畜生!你不得好死!”
我哈哈大笑,揮手示意文冬來把他解決掉,可內心忽然湧起一股莫名的憐憫。
“算了……先關押下去吧。”
我驚訝於自己的同情,原來,可不是這樣的。
姐姐……已經整整七年沒有收到她的書信了。
我盯著文秋來帶回的畫,全身劇烈的顫抖。
怎麽可能……不,絕不可能。
李安之,必須死。
現在,我自豪地望著文府人山人海的江湖俠士,我特意選定了五月初一這個日子,這是十八年前我恢復視力的日子,也是姐姐離開去西洋求學的日子。稍後,他們就會灰飛煙滅。我看到了司徒千鍾的身影,這是最後一道保險。
萬無一失。
百密一疏。
文長庚痛苦地跪在地上,他不敢去看眼前蒼老的侍女,他絕不相信……
“庚弟,你還不明白嗎,你的眼,就是我的眼啊!”
他最後一道防線徹底崩潰,呻吟著癱倒在地。
大歷三年,五月初一。
“你……真的想好了?”
“嗯,”文有晴死死的掐著手指,像是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心。白衣男子發出幾聲乾啞的笑聲,他饒有興趣地盯著文有晴。
“你確定,要用失明的代價,換回你弟弟重見光明?”
“嗯……謝謝您。”
“你沒有必要謝我,這本來就是公平的交易,我只不過給了你一個選擇的機會而已。”
白衣男子的聲音依然不帶絲毫感情。
“就是不知道,庚弟他……看到失去眼睛的我……會不會……”
“你可以選擇。”
文有晴的淚水再也止不住,洶湧地順著臉頰流下,她蹲在地上捂臉痛哭,不知過了多久,白衣男子依然站在一旁。她抬起頭,懇求道:“再讓我看一眼他,好不好?”
她掀開門簾,這是最後一眼了。
大歷十四年,八月十五。
“您也知道,礦難的事情雖然不是有意為之,可朝上的大臣也免不了要怪罪庚弟……”
白衣男子揮手製止了她,端詳著眼前的畫作,問道:“你失明之後……一直練習畫工?”
文有晴低下了頭,承認道:“一直。”
“真是天賦異稟。”
“您能不能……”
“我需要你付出你最珍視的東西。”
“我的生命嗎?”
“你的手。”
她愣住了,白衣男子從亭子起身,環顧著她住的地方,似乎在等她的最後答覆。
“……好。但我不會放棄作畫。”
“你不可能再作畫了。”她只聽到他的這句話,接著就失去了知覺。幾個月後,她不得不承認他的正確,往自己的亭子裡掛了三幅畫。她已經看不見了,她甚至不知掛這三幅畫有什麽意義,庚弟不會注意到自己這個失明的醜侍女,可是這三幅畫,承載了她的前半生啊。
第一幅是她初學繪畫時,為自己和庚弟的小房子畫了她生平第一幅畫。
第二幅是她搬到別院後山後,憑借自己驚人的天賦和記憶力,盲畫的那個小院。
第三幅……是自己百般嘗試,手廢後畫的……應該是最好的一幅了吧。
陰沉的天空中一道閃電劈下,雷聲轟鳴中,雨點劈裡啪啦地砸下來。在場的所有人都默不作聲,文長庚跪在地上,文有晴默默地將他扶起來。
“姐姐!”
他鑽進了姐姐的懷抱,正如無數個童年的冬日,鑽在被窩裡瑟瑟發抖的他,總會來到姐姐的懷抱。他流下悔恨的淚水,混雜著滂沱的大雨,將地上的血泊衝刷乾淨。
“庚弟……幕後之人,究竟是誰?”
“幕後之人是……姐姐小心!”
一襲紅衣襲來,uukanshu 孟紅雨以著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屋頂落下,一劍直逼他咽喉。
死亡……也是解脫吧……
他閉上眼睛,感到鮮紅的血液濺到他臉上。他睜開眼睛,感到大腦一片空白,接著,一股巨大的悲傷將他淹沒,幾乎將他殺死,他不能出聲,他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切。文有晴擋在他面前,用自己瘦弱的身軀擋住了那一劍。
“不……”
李安之瞬間出鞘,長劍劃過細細的雨幕,將瓢潑大雨生生斬斷一截。
紅衣退去,大雨依舊。
“我去官府自首。”
文長庚默默地抱起姐姐,人群自動讓開一條道,目送他消失在雨中。
“名是榮耀,也是枷鎖,庚弟……不要忘記過去的自己。”
過去的自己?
天啟二十八年,秋。
陽光溫暖地灑向大地,灑向洛水鎮的街道。
“少爺小姐行行好,給口吃的吧。”
文長庚扭頭看去,一個老乞丐坐在街角,他乞求的搖著手裡的破碗。姐姐走上前去,將自己隨身攜帶的銀子輕輕放進碗裡。
“姐姐,你給他銀子作甚?”
文有晴轉過身來,拉住他的手,抬起頭。她的眼睛閃爍著光芒。
“如果有一天,姐姐也像那樣變得又老又醜,你還會愛姐姐嗎?”
“不會的!”他一把把姐姐摟到懷中,堅定地回答道:“姐姐不會變成那樣的!”
陽光是那樣的明媚……
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