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之乾脆直接坐在土地上,他雙手抱膝望著遠方暮靄沉沉的天空。似乎很久沒有這樣愜意過了,再入江南以來,他們經歷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如今洗劍英雄會落下帷幕,文家姐弟、林山魚子溪夫婦、楊九安……以及那相隔七年的恩仇。沒人知道文長庚為什麽會變成那樣,也許是在茫茫塵世中忘記了自己的初心,也許是追名逐利寧願犯下大錯,江湖究竟是什麽樣子?他不知道,即便自己已入江湖數月,已經見證了不少分分合合,但他相信,總會有人心懷俠義,總會有人一腔熱血。
“你武功這麽高?”
藍井把好幾根狗尾巴草在手上靈巧地編織著,他淡淡笑了笑:“沒有,只是他太自信了。”
司徒千鍾善使短刀,習慣將刀藏於袖中出其不意攻其無備,他在劍場學藝之時便聽聞此人大名,當下便長劍掄圓使其無法近身,又利用他狂妄自大的弱點橫劈致勝。對敵之時,他心下並無雜念,一招一式都愈發清楚得當,這才佔了便宜,憑運氣擊敗對手。現在回想幾個時辰之前的這場對敵,他亦然覺得身上冷汗淋淋。
“不過江湖上才不管這些呢,你贏了,便是聲名遠揚。他輸了,便是萬劫不複。對了。你……要去京城了?”
“嗯。”
他不知怎麽說,初入江湖時,他隻覺得歡快灑脫,自己二十年練劍華山從未闖蕩,如今能快意江湖自是興奮不已。可這次回京城,便是入廟堂。江湖尚如此,廟堂又會是什麽樣呢?
“藍井,你說過,當官的沒一個是好官。”
“啊……”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這其中……自然不包括你啦。”
“我也是去當官。”
“你答應過我的。”
“什麽?”
“會當一個好官。”
洗劍英雄會結束後,文長庚主動投官,他們也見到了楊九安。他衣衫襤褸,胡子拉擦,骨瘦嶙峋,但目光依然炯炯有神。他講述了當年被困山洞的可怕經歷,同伴從一開始的絕望大吼,到最後的自相殘殺,吃人肉喝人血。聽眾無不色變,他依然面如往常。
之後他逃脫,改名換姓獨自生活在塞北。聽聞江南文長庚舉辦洗劍英雄會,他便想趁此機會在眾英雄面前揭發當年之事,卻被提前發現。文長庚終究沒有殺他,也許是動了最後的惻隱之心。七年來,文長庚對當年失事的礦工家屬,都無微不至的照顧,他還親自慰問,親自督促下屬為家屬們置辦房產和衣物。從這一點來看,似乎他依然保留著那份最初的承諾。但是,一步錯步步錯。虛名,終有一天被拆穿。
破招則自信的吹噓著他的聰明才智,他知道李安之手裡有莫問贈送的天機樓鴿哨,便將天機樓能找到的所有鴿子都綁上相同的信件,以確保李安之一行能夠準時回到洗劍英雄會現場。這位花花公子憑借著獨有的敏銳,早已發現了文長庚的不尋常之處,借貼身保護的理由暗中觀察。大智若愚,似乎也就是如此了。
至於那個關於煙花與劍的故事,則平凡了許多。
行俠仗義,快意恩仇,曾經的林山,比任何人都向往這樣的生活。
懷揣著少年的俠客夢,林山跌跌撞撞踏入了江湖。
他不是一個擅長言辭的人,便唯有少說多做。
馬步沉拳,擔水跑圈,他樣樣都比師兄弟刻苦得多。
然而,有些事情不是只要付出汗水就有收獲。
當他還在為起手式費盡周折,師兄弟早將兩三招練得滾瓜爛熟;當他還在用鈍劍劈砍硬木樁,師兄弟已然開始一對對地進行切磋。
夜以繼日地打熬基礎,換來的卻是離夢想越來越遠,胸中燃燒的火焰,終究經不起日複一日冷風吹拂。
有一天,他終於明白,不是每個人都能能在江湖上縱橫捭闔。
他辭師下山,像普通人一樣,學了一份平平無奇的煙花手藝,開始了平平無奇的匠人生活,虎口的老繭逐漸被拇指的勒痕取代。
不知是幸與不幸,借助多年山上練就的基本功,這門冷僻到無人問津的手藝,在他的手中煥發出別樣的色彩。
精致的外襯,美麗的圖樣,在一次次宴會中傳得越來越廣,“林大師”名聲大噪,天下豪俠趨之若鶩,以宴會上得放一支“林家煙花””為榮。
他也慢慢相信,或許這才是他真正擅長的事情。然而,在他的內心深處,始終有一絲火苗尚未熄滅。
林山與魚子溪的相遇,則是另外一個故事。
彼時的林山,還是剛剛下山,名不見經傳的混小子,彼時的魚子溪,還是尚未出師,為父親打下手的學徒。
偶感風寒的林山去魚父的醫館裡抓藥,恰好遇到了來醫館鬧事的病人。
看不慣病人胡攪蠻纏的林山,仗義出手,小小地圓了一回他多年的江湖夢,而這一次出手,也讓他與魚家產生了難以割舍的關聯。
感念林山援手之恩的魚父,對這個樸實穩重的小夥子越看越是喜歡,要將他招為女婿。
不善言辭的林山,雖然有意推脫,卻架不住魚父的再三堅持,稀裡糊塗地應下了這場婚事。
或許,以魚子溪的性格,恐怕從未想過與林山這樣的男子共度余生吧?
如今,很多年過去了。
林山已經成為“林大師”,魚子溪也成為了“魚菩薩”,日子不溫不火,卻也有聲有色,很多變化已經在一成不變中慢慢發生了。
這,才是最有趣的地方,不是嗎?
當最後一縷陽光隱沒在山間,藍井終於編完了她的小狗,她滿意地拿在手裡,撫摸著它毛茸茸的外表,似乎又回到了小時候。
“你……肯定好奇我為什麽會在煙水漁村給那個老爺爺看那張圖吧?”
“因為那日我們在金陵城相遇時,你就是那個小偷吧?”
她又有點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喃喃道:“那對我……真的很重要。”
晚風習習,進入五月的江南逐漸變暖,就算是夜晚,風也沒有了寒意。她似乎有些感傷,望著遠處的嚴州城,一盞一盞燈接連亮起,小販的叫賣漸漸停歇,家家都是歡聲笑語。
“我在煙水漁村住過一段時間,那裡……是為數不多的,爸爸媽媽都陪我在一起的時光,其實不瞞你說,爸爸……是馬匪。”
她接著頓了頓,李安之坐到了她旁邊,她依然盯著遠處的燈火。
“媽媽後來……我記不清了。爸爸現在早已沒了聯絡,我……真的非常想找見他。非常……想他。”
他靜靜的聽著。
“安之,你看,真的難以想象,那裡的世界依然照常運轉,而我,就像戲台子裡的配角。”
“是被別人操控嗎?”
“不,是沒人在意。”
她用手挽起了額前的劉海,下面是一塊黑黑的疤。
“爸爸失蹤以後,我一直一個人,什麽活都做過,為了活命,為了吃飽肚子,做的不好,難免被別人一頓揍,習慣了挨揍,也習慣了旁邊的人的冷眼。我有時候想,向你這樣的人,怎麽會有煩惱呢?我不喜歡晚上,真的不喜歡。”
“為什麽?”
“萬家燈火,沒有一盞為我而明。”
臉上濕濕的,下雨了嗎?也許,是她的眼淚。
“安之,馬上……要走了吧?”
“還有半個時辰。”
“你走吧,我沒事,我們……終究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我帶你去京城,可以……過得更好一點。”他斟酌著詞句。
她只是無言的慘笑。
“你……接下來呢?”
“我已經習慣露宿街頭了,幾年來一直是這樣。好了,都怪我,咱們本來應該高興點的。”
他扭過頭,遠處燈火闌珊。
“我還想去中原、去西域、去塞北……我要走遍咱們的大好河山,成為行俠仗義的藍井大俠!那麽,下次見面,你可要稱呼我大俠了哦。”
她努力綻開笑容,他卻更加悲傷。
“破招直接回了金陵,莫問大哥托我給你這封信,就當送別了。另一封……是我給你的。”
他打開信,莫問歪七扭八的大字鋪滿整張紙,內容十分簡單:
浩氣長存,江湖再見。
他抬起頭,燈火依舊,她早已不見身影。他又打開另一份,娟秀的字體賞心悅目:
吟到恩仇心事湧,江湖俠骨恐無多。
祝好。
獨自一人站在江邊,他為藍井的事情而悲傷,也為自己的未來而迷茫。出江湖,入廟堂,他原本以為至少也得幾年之後,沒想到竟如此之快。也許是國戰將啟,也許是師父認為他已經在江湖中闖出了一番名堂,總之,他要與自己的夥伴告別了。破招、莫問、林山、魚子溪……甚至都沒能見上一面。
他不知道自己對雲想容究竟是什麽感覺,也不知道雲想容心裡是如何看待他的,也許正如莫問所說,他們本就是萍水相逢,昨夜漕幫易主,她是否參與了戰鬥,她現在又在哪裡?
他內心隱隱約約希望她能來,作為這短暫江湖之行的最後告別,又知道這肯定不可能。但他依然張望著四周,江湖的故事就此結束,他此後,應該是再無相見可能了吧。
遠處小船揚帆駛來,林深身背長刀走出船艙,對他報以微笑。這位最好的夥伴,此刻正站在船頭。
他環顧了一圈,隻好踏上甲板,他還是抱有一絲絲的希望,希望在走之前見她一面,哪怕是最後一面,哪怕此後人生再無交集。
接著他看到了,遠處有一盞燈籠若隱若現,可是小船已然啟動。遠處的青山開始飛快移動,小船順流疾馳。
“等等!”他大喊道。
林深頗為驚訝地揚起了眉毛,但還是讓船夫放下了船槳。李安之重新回到岸上,接著飛快地向山頭跑去。
雲想容的披風飄揚在她身後,燈籠映照下她的面龐清晰可見,笑容在一瞬間綻放。
他喘著氣,她便笑著看他。
“雲……副幫主?”他半開玩笑地拱手行禮。“我從金陵遇見你就發現,你真是……天生的領袖啊。”
“哈哈,哪有什麽天生的領袖啊?”
她看向遠處,青山深處霧靄彌漫,羨魚港的旗幟若影若現。月光溫柔地灑向她的面龐。
李安之細細端詳著她秀美的面容, uukanshu 他從內心裡一直希望更多的了解她,她不像藍井那樣將心中所想全部表露在臉上,她更習慣於戴上各種各樣的面具,保持最適合的距離感。他心裡並沒有什麽不滿,若是她天真純粹如小白兔,那必然不可能在凶險的江湖中存活至今。他只是好奇,真實的雲想容究竟是什麽樣的?
猛然間,他也發現,自己其實也戴著各種面具,遇到不同的人,不同的事,就會找出最適合的那一副戴上,或許世人皆如此,或許亦是一種對自己的保護?
雲想容看著江南的大地,頗為感慨地說:“命運把我推向了這個位置,於是我不得不披上戰袍,因為我知道我承載了太多,玄沙舵幾千條人命,忽然砸在一個小女孩身上。昨天我還在河邊用沙子堆城堡,今天就有全天下的人想殺我。”
李安之默默地看著她,微風在水面上拂起層層漣漪。
“沒什麽好選的,尤其是那麽多人為你而死。所以我希望能幫助到更多的人,希望能讓更多的人感受到這個江湖的溫暖,但我更想……先保護好自己,因為我必須對得起他們,對得起那些為我而死的漕幫前輩。他們說江湖是冷酷無情血雨腥風的,我一直都不那麽想,莫問、藍井、叔叔、龐長老、林山、魚子溪……還有你,還有我一路上遇到的,許許多多的人。你們用行動告訴我,江湖,是有溫度的。所以……”
“不是你們,是我們。”李安之鄭重地說。
她看向他,莞爾一笑,額前的發絲在風中微微揚起。
“我們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她在心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