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是大梁王朝一百零八年,昌隆十六年十二月七日,方州天海縣連降暴雪,白雪難融,雪深三丈,一時間民不聊生。
天海縣城外去二十裡地,山峰綿延,樹林如海,在這群山之中,一座年代久遠的寺廟倚江而立。
寺廟已不知在這世間佇立多久了,大門上的門神浮雕早已殘破不堪,那飛簷鬥角上張牙舞爪的猛獸雕刻,也早已斑駁模糊,唯有那大門外的青石地,因被大雪深埋,倒也讓人有幾許期待,望它能有幾份新淨。
厚重的大門早早被人打開,大白天也依舊昏暗的內堂之中,牌匾高懸,上書“天地清徽”四字,雄渾有力,下筆重如千鈞,也不知是何等書法大家,才能寫出這猶如磐石般堅韌的文字。
內堂深處,一頹唐男子正箕踞而坐,他臉色憔悴,目下深黑,眼眶如骷髏般深陷,若非那尚且還有幾分生機的眼珠子偶爾滴溜轉動,恐怕早已被人認為是墓中枯骨。
窗外的鵝毛大雪,仍在向著大地咆哮,那皚皚白雪,倒也與這哀哀欲絕的男子“相得益彰”起來。
不多時,雪中行來一道青芒,一青衣女子持傘而行,朝著寺廟踏雪而來。
“微風白雪滿紙傘,道來千色共一白啊!小明!”
青衣女子踏入寺廟,秀口微張,正對內堂。
“我只見狂風暴雪摧紙傘,目及萬民渡劫難。”名喚王開明的男子微微後仰,手臂微伸:“茶水在此,自便!”
“一身功力,竟是這般運使,可大雪也不見減弱,更添有隆隆雷聲!小明啊!此乃天災,非人力所能抗拒!”
“無妨,這一身功力,能救下一人,也是值得。”
接過青衣女子遞來的熱茶,王開明謝過之後,放於嘴邊,卻不曾喝下:“天海縣已連下二十日大雪,不見停止,如此反常,怕有妖孽在此中作詭。”
“我便不是來了?”青衣女子輕笑一聲,熟門熟路地坐在王開明身旁:“若是有妖孽作祟,你這一身功力,浪費在此無用之地,屆時豈不無力可使了?”
王開明搖頭:“功力是功力,不過一身根基罷了,無了便再修回來,礙不著我多少。武技在我身,法術入我識,法寶藏我魂,又有幾個妖孽敢在我面前放肆?”
青衣女子眉眼如畫,烏黑的秀發被她高高盤起:“亦罷,便隨你去了,廚房裡可還有吃食呢?予你做些好吃的。”
見王開明不答,青衣女子便歎了口氣:“便知你孤家寡人,連一人吃飽也難以做到!”
王開明聳肩:“無所謂。”
“真把自己練成木頭了?”青衣女子點了點王開明的額頭,無可奈何地說:“沒我殷冉,你怕不是要餓死。”
說著,殷冉撫掌而笑:“你個王開明大木頭,吃人夠夠!就吃定我這一世離不開你了!”
王開明疑惑:“何解?你要離去隨時可以,我並無約束你在我身邊。”
殷冉苦笑:“讓你跑了,之後我又該去哪尋你?”
“雖說你已不再喚我做姐姐,我也無時無刻不在後悔,當年不曾回應你的哀求,但我依舊……”
王開明更疑惑了,好似第一天見著殷冉:“你病了?”
“沒啊。”
“那你亂七八糟地說什麽?”
殷冉也疑惑了:“我……我知曉,我是不管不問,錯過了你數年,不再保護你,不再照顧你!但是,我可以彌補這過錯!我以後都不會再離開你了!”
王開明不可思議地看著殷冉:“你……你到底知曉你在說什麽嗎?我怎的聽不懂呢?”
“啊?”
“是,我們是缺了幾年的往來,但哪有你說的那麽嚴重?”
殷冉搖頭:“不,只是你覺得不嚴重罷了,在我眼內,我只見你傷痕累累,呼喚著姐姐,但我這個阿姊,卻無視了你。”
“我什麽時候呼喚過你……”
王開明被氣笑了:“不要這般一廂情願,那幾年我連睡覺都不夠時間,哪裡會有時間呼喊你?”
殷冉繼續搖頭:“我知你心有怨恨……”
王開明笑不出來了:“我……我……我哪裡怨恨你了?”
“你已不願再叫我一聲姐姐了——”
“那是因為!”王開明面紅耳赤:“你瞅瞅我的模樣!瞅瞅我現在的款!我是像你小弟,還是像你大爺?”
現在的王開明,不只是面容憔悴,更是不修邊幅,頭髮已經因為守戒律的緣故,乾淨利落地修剪得很多,加上滿嘴絡腮胡,看到的人都不會認為他與殷冉同歲,隻晚她十日。
“就因為這個?”殷冉雙目飽含期待:“那你,可能在喚我叫一聲姐姐?”
“不行。”
王開明斬釘截鐵地拒絕了。
“為何啊?你……到底還是怨恨著我!”
王開明不再回答,他知曉再這般與殷冉交談,她就只會更加胡攪蠻纏。
他從榻上下來。
“你要去哪?”
王開明無可奈何地歎息一聲:“去更衣。”
一路走往後院的王開明,邊走邊想著方才殷冉所說的話——不是她非要當自己姐姐,而是關於這場異常的暴雪。
雪還未停。
抬頭看著漫天飛舞的雪花,王開明伸出手去,接落了一抔白雪。
無論是觸感,模樣,還是氣息,這都是最尋常的雪花片,哪怕王開明憑著超絕的雙目,能可看出每一片雪花的構造,也無法從中找出什麽異常之處。
也許,這只是百年一遇的災禍。
放下雪花之後,王開明卻感到不詳的預感,縈繞在自己心頭。
他向來相信自己的感覺。
還是去查探一番吧。
但,若是沒有自己的根基通聯地脈,融化白雪,穩住災情,那這天海縣,死的人只會更多。
左右為難,左右支拙啊。
“不是要去更衣嗎?”
殷冉跟了上來。
“不……只是……”
王開明深吸一口氣:“在思考你方才所說……”
“你要喚我叫姐姐?”
“不是!”王開明用力地搖頭:“是這場雪,我不知是否該親自出門查探一番。”
“該去便去,為何在這做女兒狀?”
殷冉牽起王開明的手,見他並無拒絕的意思,笑容綻放:“我陪你,我陪你一輩子。”
“陪我一輩子?你不嫁人了?”
“那也得你成家之後再說,什麽時候你讓我抱上侄子侄女,什麽時候我再考慮這個。”
王開明看著仔細端詳自己手掌的殷冉:“算了,先不說這個。我不是在這矯揉做作,只是在衡量得失,畢竟天海縣的災情,全靠我根基維持。”
“不外乎是誰優誰劣的判斷而已。”殷冉看著模樣比當年那個俏郎君成熟了起碼二十多光景的王開明:“而且,兩個選擇都一樣,無論是成是敗。”
“若去,找到妖孽,那雪災結束;找不到,雪災持續。”
“不去,雪災也許今日結束,也許明日結束,也許不會結束,該死的人,不會因為你的根基而活,他們只能祈求老天,明日是個好天。”
王開明點頭,隨後抽回手,走進了後院倉房。
不久,鐵片碰撞的哢嚓聲響起。
身披戰甲的王開明從倉房中走出,灰色披風,暗淡無光的灰白戰甲,與他滄桑的面容一般,飽受了光陰的摧殘。
怪異的是,王開明的兵器,是一枝長著大黃花的鐵樹,碗口粗細,一人多高。
殷冉走上去,撫摸著傷痕累累,色彩斑駁的戰甲:“真是……你到底經歷了什麽,這百戰之甲……辛苦嗎?”
王開明撥開殷冉的手:“不過是斬妖除魔留下的痕跡,哪有對付妖魔不用受傷的?”
“也沒道理傷這麽多啊!你看這補丁……”
“走了!”
王開明不願再和殷冉交流,將鐵樹背在身後,轉身出門。
“等等我啊!”
殷冉快步追上:“你的根基損失甚多,有我在,多個照應!”
說著,她雙手舞動,為王開明附著了一個法術。
感覺到現在自己一步大約能踏出五六丈,王開明點頭認可,此“縮地”法術,在殷冉手中,也算爐火純青,出神入化了。
“真好!”殷冉靠到王開明身旁:“能再次站在你身邊護著你,真好!”
想來我並不需要你的保護。
但是考慮到若是自己再“頂嘴”的話,殷冉就會再次不依不饒地跟自己爭辯,所以王開明最後決定不再多言。
關上寺廟大門,二人往外看去,目及之處,僅是茫茫一片白。
一副生機斷絕,宛如地獄的場景。
也許在往常,雪花飄落隻為提醒人們,雪季到了。那王開明尚還會有幾分詩意,想要用言語妝點這白雪紛飛的世間。
但現如今,他在聽聞那無數人間慘劇,所見黎民百姓深受雪災禍害,一片哀嚎,心中哪裡還有甚詩意?現在的王開明就唯有一個念頭,若是此次雪災的來歷不祥。那他定會親手擊碎這背後的作祟妖異,讓其後悔存在於這世間。
他發誓。
殷冉握住了王開明的手:“莫要生氣!我在此地,我會幫你。”
她囈語:“我不會再離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