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寒崖掌著綠豆般的燈火,濃眉擰成一團,正盯著案上幾張信筏反覆檢視。
國子監在內外城的交界處。
手裡碎銀不多,國子監附近的客棧不僅價格虛高,房間也幾近滿員。
一路打聽尋覓,找到了這攏近內城的【同福客棧】,草草要了間下品客房住下。
好在自己是讀書人,雖然現在貧窮落魄,但往好處想就是潛力股,店家也不敢怠慢,招呼小二麻利地收拾了客房,還特意送上了熱水。
李寒崖在天啟城並無親屬朋眷,從中午枯坐到現在,手裡的毛筆寫寫停停,乃是在謄寫書信。
“這一封寄給二哥...他這一路供我讀書屬實不易,我也應向他報個平安...倘若以後能在這裡立足,便把二哥一家接過來。”
“這兩封分別寄給王官和李睿雲的家人。還是說路遇妖邪比較好吧...”
“這封寫給展眉,也不知她能不能收到...這真武道好像遠在北方的襄州。”
片刻之後,李寒崖隻覺神思枯索,有些精疲力竭地放下紙筆,伸了個懶腰,直挺挺站起身來。
“咕...”
卻是肚子不爭氣地發出聲音。
為了省錢,他決定每天隻中午吃一頓,只有考前那一晚改善一下夥食。
距離入監測試還有三天。越州在帝都南方,路途較遠,但還有更遠的西蜀州、北梁州...
倘若不能如期趕到,那便只能來年再戰了...
緩步踱到窗前,撫去薄薄的灰塵和殘存的蜘蛛網,輕輕支開木窗。
“刺拉。”窗軸扭動,夜風灌入。
長夜漫漫,月光如水,如滿天清河灑落人間,靜靜流淌在陷入沉睡的城市裡。
李寒崖默默揉了揉肚子,迎著風吐出一口濁氣。
“也不知在這異世界,修成什麽境界才能辟谷啊...”
他漫無目的地在城垣樓台間張望,目光飄忽逐漸發散,忽地鎖定在不遠處一片光亮上。
“夜市?”
按照他的歷史知識儲備,封建王朝一般都會實行宵禁制度。
但他很快便想明白了。
內城都是些官僚富戶,因此有宵禁。外城自是沒有宵禁的。
李寒崖關上窗戶,轉身向樓下走去。
客棧落在偏僻處,又已入夜,李寒崖一路走著,路上沒見什麽行人。
清一色的長街寂無人、隻聞晚風聲。
半晌之後,眼前忽地柳暗花明,一陣熙熙攘攘的喧鬧聲就著晚風灌入耳中。
循著聲音望去,只見一處集市赫然出現在眼前,朦朦朧朧間升起橘黃色的明光。
只是這長街並非青石鋪就,反而以黃土壓實,兩側人家門戶緊閉,家家懸著殷紅燈籠,蘸著月光發出通明燈火。
李寒崖摸摸小腹,徑直走向集市,見這集市中商販林立,人潮湧動,各色行人穿行不息,有耄耋老人、有精壯的中年漢子、也有婦女帶著小孩...
只是這些人皆粗衣短袍,各自顧著埋頭匆匆走路,彼此也不攀談交流。
李寒崖又看向遠方,卻見街口盈盈索索升起了薄薄的霧氣,就著昏黃的燈火翻騰繚繞,隻隱約能看到霧中人影重重。
有些行人向北走去,一頭扎進霧氣裡便不見蹤跡,宛如消散在水中的幻影。
“這些人都不買東西嗎...”
李寒崖皺眉望向周遭,雖然沒什麽人光顧,但這些販子卻不知疲倦地叫賣著。
正尋摸著要不要買些吃食,忽地感到背後有人拍了自己一下。
他轉過臉,正對住一雙只有眼白的眸子。
“......”
那雙眸子印在一張消瘦如骷髏的臉上,那張臉又擰在一具羸弱矮小的軀體上。
“算命,算命嘞...”
瞎子一邊嘟囔著,一邊急不可耐地探出手,抓向李寒崖的胳膊。
“原來是個瞎子...”
那瞎子似是以為李寒崖攔下了他,而不是自己撞上了他,語氣急切地說道,“你是要算命對吧?容老夫給你瞧瞧...”
李寒崖微一蹙眉,但也不欲折了這老人性子,遂從懷中摸出兩枚銅錢,塞在老人手中。
“那便勞煩老先生了。”
“嗯...”
那瞎子一把捏住銅錢,另一隻手卻緩緩摸向李寒崖面門。
“我這是祖傳的摸骨法...”
李寒崖隻感覺自己的臉被一張粗糲的皮革擦了一遍。
他站著不動任由老者在臉皮上摸索,一雙招子卻沒閑著,漫無目的地左右看著。
“糖葫蘆,糖葫蘆,今天剛做的糖葫蘆!”一名身著麻布短衫的老漢支著稻草杆子,賣力吆喝著。
“新鮮的豬肉。”臉上斜著一條刀疤的屠夫灑了李寒崖一眼,埋頭去磨自己的刀。
“嗯...是個讀書的娃子,庚午...甲子...文曲入命...”
老人話語含混,絮絮叨叨說個不停,摸著面相的手卻逐漸慢了下來。
“小娃子,你是個命格不錯的主,本來能當上三品大員,但可惜啊,只有三年壽元了。”
“嗯?”
“可惜,可惜,可悲,可惜啊...”
聽到老人宣布自己的死期,李寒崖眉峰一擰,順勢就想問問“可有化解之法”。
可老人儼然又回到了渾噩狀態,只見他當成一根木樁,嘴裡依舊是絮絮叨叨說著,卻自顧自摸索著走遠了。
“罷了,估計也是江湖術士吧。只是第一次碰到不說好話的江湖術士。”
李寒崖將這事翻篇,眼看頭頂玉兔高懸,目光又灑向路邊的攤販,準備填填肚子後回去睡覺。
一路挑挑揀揀,卻幾乎都是賣鮮肉、糖葫蘆、鮮花、蔬菜之類的。
“活珠子,活珠子,一文五個...”
聽到這熟悉的詞匯,李寒崖下意識頓在原地,扭頭去看。
“客人,要吃嗎,新鮮的活珠子。”
攤主對他眨眨眼,咧嘴一笑。
這攤主是個中年漢子,肩上搭著白布,在地上支了個低矮土夯,上邊架了個鐵鑄大鍋,近旁還路亂擺了幾個麻袋。
活珠子便是毛蛋。李寒崖上輩子都很抵觸這東西,更別提是水煮的,正要開口拒絕,但那沸騰滾燙的鍋裡升起一股香氣,順著夜風便躥進了他的鼻子。
“有點香啊。”
受了這香氣撩撥,他不知怎地就點了點頭。
那攤主熟練地抄起杓子,一聲吆喝,向鍋裡一撈,又將手腕一抖,五顆煮成赭色的活珠子爭先恐後蹦進了早已備好的瓷碗裡。
“客人,你的活珠子好了。那邊有桌子。”
李寒崖看向一旁的空地,零零落落擺著三張桌子,早有一名客人坐在那裡大快朵頤,自己先前卻沒有注意到。
他深吸一口氣,那混著香料的味道直勾勾衝進腦門,教人忍不住食指大動。
轉身接過攤主遞過來的木簽,信手戳了戳這冒著熱氣、彈力十足的毛蛋,又吹了兩口氣,李寒崖覺得這東西也不是不能吃,瞅準飽滿渾圓處就要下嘴。
“店家,再來五個。”那看不清面目的客人敲了敲桌子。
“好嘞。”攤主應了一聲,伸出大手,探向隨意丟在地上的麻袋,躬下身摸了幾下。
待他直起身來,手中已多了一把零零碎碎的什物。
李寒崖忍不住好奇,定睛去看,卻見攤主手中血水漣漣,已多了五隻死去的雞仔!
攤主兩手合攏,把五隻雞仔罩在掌中,手背青筋浮現,卻是賣力揉了起來。
片刻之後,他雙手一舒,五顆白淨滾圓的雞蛋依次落入沸騰的鍋中,濺起一片湯水。
“這...”
李寒崖隻感荒誕詭異,又將鼻子湊到碗口,隱約嗅到一股鐵鏽味兒。
他心中警鈴大作,張開眉心的【虛監通玄】,眯著雙眼看向四周,瞳孔猛然一縮,幾乎背過氣去。
只剩大半個腦袋的攤主正陰惻惻看著他,嘴上卻依舊掛著“和善”的笑容。
攤主方才在“麻袋”中翻找。
李寒崖又低頭看向碗裡,哪還有什麽毛雞蛋!
近旁的食客對這怪異的一切毫無反應,隻埋頭大快朵頤,偶爾發出“咯吱咯吱”的咀嚼聲。
攤主一邊攪動鍋杓,一邊尋索。
李寒崖一言不發地站起身來,鐵青著臉在桌上拍下兩枚銅板,望向自己一路走來的方向。
目力所及仍是白霧縈繞,重重黑影恍惚扭動,仿佛潛伏著一頭擇人而噬的巨獸。
冷風拂過,李寒崖在這詭異集市中急速穿行。
此時再看那些埋頭趕路的行人,一個個面色蒼白如紙,臉上染著不自然的紅暈,儼然如同剛扎好的紙人一般。
“給,娃子,你的糖葫蘆。”
老人蹲下身子,從稻草杆子上摘下一支糖葫蘆,遞給面前扎著羊角辮的小孩兒。
小孩兒興衝衝接過糖葫蘆,奶聲奶氣對旁邊的另一個小孩兒說,“一起吃!”
兩個小孩兒張開小嘴,如奶狗般貼在糖葫蘆上啃食起來,糖葫蘆漸漸沒了,兩人的嘴卻沒有停下來。
“給你。”屠夫將案幾上男人的小腿直生生跺了下來,交給面前一名穿著錦袍的貌美婦人。
婦人伸出纖細的手腕,小心翼翼接過那斷人腿,緩步走到一旁,背過身去。
“夫人,可不要都偷吃了,你夫君還在家等著捏。”那屠夫叮囑道。
這一切都被李寒崖看在眼裡。
“這兒怕不是傳說中的鬼市啊...”
好在這群鬼眼裡似乎只有吃,那些紙人只顧低頭趕路,沒有鬼注意到他這個活人。
他心念急轉,腳下生風,眼看就要走到集市入口。
卻有兩個人影早早侯在出口處。
“大人,就是他給假錢。”
“對,就是他...”
忽然,算命瞎子和活珠子攤主的聲音幽幽在前方響起。
頃刻間,所有嘈雜聲都一齊消失了。原本支楞著各自生意的群鬼紛紛停下手中的活計,一齊將目光灑向正埋頭前行的李寒崖。
正在趕路的紙人亦停下腳步,不約而同將身子轉向李寒崖的方向。
“不好,路被阻斷了。”
李寒崖停下腳步,環顧群鬼,一雙雙怨毒的眸子陰惻惻落在他身上。
“不給錢...”
“你怎麽能不給錢啊...”
李寒崖心中忽然明悟,在這鬼市,活人間流通的銅錢就如同廢紙一般,只有燒給死人的紙錢才是硬通貨!
自己陷入了思維定勢,認為自己有【浩然氣】加身,根本沒有闖入鬼市的可能。
但倘若一個地方的鬼物足夠多,那自己身上這點微弱的【浩然氣】便如長夜中的燭火,被這重重鬼物結結實實圍在了正中間。
他心中思忖, 正思量脫身之策,卻聽身前又響起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
“你就是那個小偷?”
這聲音中氣十足,飽滿洪亮,不似鬼物所發。
李寒崖抬頭去看,只見面前的紙人如割麥般左右分開,讓出一條通路。
通路的盡頭,正站著一名身著官服的長須男子。
他負手而立,面色煞白如紙,長須無風自動,腰間懸著長刀,身上官服染著紅褐色的斑塊,眼看也不是什麽活人。
李寒崖心中猛地一沉,面上卻沉靜如水,對這官吏拱手道,“在下今日倉促出門,卻將錢財都舍在了客棧,大人能否容我回去取來付予兩人。”
那人聞言臉色一變,勃然道,“本官乃是負責本處集市的街巡使,你既無錢支付,便拿其他什物抵押罷。”
話音未落,李寒崖頓感背後寒毛豎起,周身毛孔像是被一根根細密的針扎入。
那攤主和算命瞎子一前一後攏上前來,眼中恨意洶洶,慘白臉上卻掛著一抹古怪的笑容。
“我們也是體諒客人的,客人你拿身上的東西抵帳就行了。”攤主大手一伸,幽幽說道。
“對啊...我就要你這雙招子吧。”那瞎子顫抖著抬起右臂,直勾勾指向李寒崖的雙眸。
“那我便要他小半個頭顱吧...”攤主一邊說著,一邊指了指自己漏風的頭頂,“補到這裡,剛剛好。”
“嗯...以物換物,尚為合理,立即執行。”
那官吏輕撚胡須,頃刻間陰風鼓動,他在無數紙人的前後簇擁下,大步走上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