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鹤年已经很多年没有像现在这样着急过了。
商场如战场,盛鹤年作为白手起家亲自缔造盛氏这样一个庞大商业帝国的实业之虎,深知事缓则圆这个道理。
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
他是这么做的,也是这么教的。
不得不说,盛家的男人们都践行的很好。
至今也唯有两次破戒。
同样都是他在医院走廊的走廊里狂奔。
相同的场景唤起了二十多年前那一场让他痛彻心扉的记忆,盛鹤年脚步微顿,随后走的更快了。
当年他失去了自己的儿子,现在,他绝不会让同样的悲剧再重复一次!
拐杖声笃笃笃的敲击着地板,在长长的走廊里交替出密集而急切的声浪。
等他一把推开病房大门的时候,身后小跑着的老管家才跟了上来,顾不上喘气,立马替他拉着门。
盛鹤年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放慢了脚步,故作沉稳的往里走。
一眼就看到躺在病床上的盛西庭。
他还没醒,脸上带着氧气面罩,高挺眉骨下,深邃的眉眼紧闭,失去了往日的神采,面色苍白的昏迷着。
旁边的心电监护发出断断续续的滴滴声,让病房里的气氛显得十分紧张,也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格外的脆弱。
死气沉沉,和盛珏去世时的场景,一模一样。
盛鹤年心脏重重一跳。
他放轻了呼吸,站在门口不敢靠近,盯着心电监护上起伏的线条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的吐出一口气。
等确定人没事,心里的火轰的一下就烧了起来。
简直混账!
扔下一屋子股东离席,让公司股价出现波动,自己可以出面安抚稳定人心,擅自调动直升机强行起飞差点被军方打下来,他也可以舍下这张老脸亲自去给他申请航线擦屁股。
他要捅天大的篓子,盛家都能给他兜底。
但自杀?
他怎么敢的!
盛鹤年闭了闭眼睛,再睁眼时,里面燃烧的已经全是怒火了。
他快步的走到病床边,抬起拐杖就想给这个混账几下,但看见他撕裂的眼角,和不自觉溢出的血泪,拐杖在半空中顿了顿,到底还是没舍得打下去。
盛鹤年颓然的坐到床边,沉沉的叹了一口气。
当初找回盛西庭的时候,为了预防他在外面长大,经不起太多诱惑,盛鹤年想了许多办法,主动被动的给他挖了无数的坑。
其中就包括了给他送女人,同时也对别人放到他身边的那些形形色色的女人们视而不见。
那是他对盛西庭的考验。
各种各样的女人在盛西庭身边来了又走,盛西庭就像天生适合名利场那样,来者不拒,多情又无情。
京市圈子里很快传出了盛家二少爷是个浪子的流言。
很多有意联姻的老家伙明里暗里的来探他口风,拐着弯的让他出面管着点盛西庭,不要玩的太过分,免得到时候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盛鹤年表面上答应的好好的,实际上却乐见其成。
浪子好啊,浪子什么都吃过见过,就不会再在女人身上载跟头了。
他要让盛西庭,成为一个没有软肋更没有破绽的掌权者。
毕竟...盛家的男人们,实在是吃够了情深的苦。
想到为了追心上人而出车祸去世的盛珏,盛鹤年就忍不住叹气。
叹完气一低头,看到床上躺的这个不争气的孙子,就连叹气都叹不出来了。
谁能想到!
这个混账当初的一切都是做戏!
竟然骗过了所有人!
连他也被蒙在鼓里好长一段时间,直到盛西庭在盛氏站稳脚跟,连装也懒得装了,他才回过味儿来!
什么浪子!
那些女人他连一根手指都没沾过!
就是为了骗他这个老人家!
现在好了,果然栽了个大跟头!
盛鹤年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条件反射的弯腰呛咳起来。
身后的老管家快步端了一杯热水过来,拍着他的背低声安慰,“老爷你别急,医生说二少爷没有生命危险,等醒了再休养几天,就好了。”
好?
会好吗?
盛鹤年回忆起之前他把季小姐看的像眼珠子般的做派,沉默的摇摇头。
恐怕是...很难好了。
原本接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他就知道要坏事儿。
一边赶去给盛西庭收拾烂摊子,一边打电话给宁言熙,让他去盯紧盛西庭,就是怕他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来,没想到....
竟然还是没拦住。
已经年迈的老人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历经沧桑的脸上全是后怕。
他们发出的动静很小,但依旧惊动了病床上躺着的人,原本昏迷着的盛西庭霍然起身,挣扎着下床,一双血红的眼睛睁开望着虚空,撕心裂肺的喊了一句,“月舒!等等我!”
正在喝水的盛鹤年被他吓了一跳,呛的更厉害了,但他却顾不上,一边剧烈的咳嗽一边和老管家两个人一起把滚下床的盛西庭往上扶。
但两个老人家怎么可能拦得住正在发狂的青年?
盛西庭仿佛一只失去神志的野兽,眼神木楞的盯着窗户,表情空白的只知道挣扎往前,眼看着就要撞出去了。
盛鹤年吓得几乎心脏骤停,不顾被他推倒后产生的剧痛,扑上去抱住他的腰,嘴里大骂他,“盛西庭!你发什么疯!”
然而盛西庭根本什么也听不见。
他的脑海里全是季月舒摇下车窗,探出头笑着和他挥手时的场景。
“再见!盛西庭!再见!”
她不停的回头看他,笑的那么好看。
但没想到,那个阳光明媚的清晨,竟然就是永别。
“别走...”
“小公主,别走....”
盛西庭甚至分不清虚幻和现实,紧盯窗户哑着嗓子不停的开口挽留,睁裂的眼角又流出了鲜红的血泪。
手背上被强行扯掉的针眼撕裂出一道长长的伤口,鲜血从血管里滴滴答答的往下淌,随着三个人的拉扯挣扎,把病房里弄的到处都是,将闻讯赶来的医护狠狠吓了一跳。
一群人手忙脚乱的将依旧神志不清的男人按在了床上,很快一针镇定剂打了下去,随着药劲儿上来,盛西庭总算安静了,但四肢仍然时不时的抽搐着,眼球在薄薄的眼皮下急促的乱动,一副随时要苏醒的模样。
盛鹤年也被扶到了一旁,初步的检查后,医生担心他尾椎骨裂,请他去做进一步的检查,但他却不肯,沉默的坐在轮椅里,望着病床上不停痉挛的男人一言不发。
医生们面面相觑,对刚才看到的场面也都心有余悸。
以盛二少爷表现出的状态,要是他们来晚一步,搞不好人就已经撞碎窗户跳下去了....
这可是17层!
医疗事故都还是其次,盛家可是医院最大的股东!
要是二少爷在这里出了事....
后果他们想都不敢想。
因为这个原因,一大群人堵在病房里,没人敢离开。
“你们去忙吧,”最后还是盛鹤年挥了挥手,让医生们都出去了,才转身对同样坐在轮椅里的老管家说,“去找几个人来,看着他。”
不仅是今天,今后也要盯紧才行!
像这种事,绝不允许再发生了!
老管家自己转着轮椅出去了,病房里只剩下一老一少。
一个坐着起不来,一个躺着昏迷不醒。
唯有心电监护急促的滴滴声还在让人安心的响起。
“混账!”
漫长的安静过后,盛鹤年重重锤了一下轮椅,又牵动腰上的肌肉,疼的他忍不住嘶了一声。
身体越痛心里就越气,心里越气,就越是心痛。
到底是为什么,他会遇见这种事?
是他这些年做的好事还不够多吗?
如果真的是他哪里做错了事,有什么报应,为什么不冲着他这个老头子来?
偏偏要去这么折磨西庭....
盛鹤年仰起头,伸手捂住脸,但两行浑浊的老泪依旧从指缝间慢慢的溢了出来。
等到深夜,盛西庭终于还是醒了。
给他输的液体里,添加了少量的镇定剂,因此他人虽然醒了,但整个身体却轻飘飘的,提不起半分力气。
连思维也是恍惚的,睁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自己在医院。
医院...
记忆回笼过后,盛西庭面色一下子变得苍白,翻身又要下床。
旁边的保镖听到动静飞快的跑了过来,尽职尽责的把他按在床上,手上还小心翼翼的护着他扎了针的手,避免他再次受伤,却也让盛西庭挣脱不了。
“滚、开!”
盛西庭嗓子哑的像是被砂纸磨过,一开口就痛的要命,简单的两个字说的艰涩极了。
但他却顾不上,一心只想起身出去。
他的小公主找到了吗?
她...还好吗?
她...是不是还在等他?
他唇角紧抿,无声的剧烈挣扎,但用了药后的四肢却不听使唤,轻而易举的被控制住,没一会儿,手背上的伤口又进裂开来,鲜血将雪白的床单濡湿了一大片。
新来的保镖被吓了一跳,按着他的手一顿,被盛西庭找到机会,立马就要起来。
“混账!又在闹什么!”
迎面而来的是一根熟悉的拐杖。
这一次盛鹤年没留手,结结实实的打在盛西庭胸口,实木和皮肉相接,发出一声让人牙酸的闷响。
成功的让盛西庭倒回了床上。
“你如果想让季小姐永远躺在水底,就继续闹!”
本就强行站起来的盛鹤年压在拐杖上,浑身都在哆嗦,半是痛的半是气的,“我看没我的命令,全京市哪个救援队敢替你捞人!”
盛西庭猛的转头瞪着他。
一双布满浓重血丝的眼睛像被激怒的困兽,透着疯狂和决绝。
“瞪我?瞪我也没用!”
盛鹤年缓缓的坐回轮椅上,不着痕迹的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受伤的腰椎好受一点后,才好整以暇的看向盛西庭,“你也别想着自己找。”
“你信不信,我要是愿意,能让你连什刹海的门都进不去?”
盛西庭猛然一震。
但瞪着他的那双眼里,仇视的光倒是渐渐熄灭了。
能听的进去话,看来还有救。
盛鹤年松了口气,眉头这才慢慢的皱了起来。
“西庭,你应该知道,金钱和权势,是个好东西,要是没有这些,你也只是一个为了给亲人办葬礼,去捐骨髓换钱的穷鬼而已...”
“那种无能为力的境地,你难道还想再经历一次吗?”
为了让盛西庭冷静,他竟然连这件盛家所有人讳莫如深的往事都说出来了。
提到这件禁忌,盛鹤年也不好受。
对上他染上怒火的双眸,盛鹤年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一直认为盛家找你回来是为了给阿岚换骨髓,因此对我们很敌视。”
“是,找到你确实是因为你们的骨髓完美配型,但后来我心里起了疑,不是也立刻叫停了吗?查出你的身世后,也没去管阿岚的想法,恢复了你的身份,用心的培养你了。”
“西庭,你不能就这么扔下盛家不管不顾。”
“你的周爷爷,可是盛家出钱安葬的。”
听见他的话,盛西庭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才慢慢的说了句,“...宁、言....也、可以...
他的意思很明确。
反正魏岚也把宁言当自己的孩子,盛老爷子也没把宁言熙移出盛家的户口,只是让他跟着已故的盛老太太姓而已,对外,依旧可以宣称宁言熙是盛家的继承人。
盛家,不算是后继无人。
“混账!”盛鹤年听懂了,气得又想给他一棍子了,他怒骂起来,“那能一样吗?阿岚感情用事,但盛家可还是我说了算!我还没老糊涂呢!”
骂完看到盛西庭灰败的神情,他心里又觉得不忍,沉沉叹息着开口,“西庭,就算是为了季小姐,你也不能倒下啊。
“难道你想再也看不见她吗?”
“就算是捞...捞起来,也得你去亲自送她走,不是吗?”
“振作一点,好不好?”
说到后面,已经是在哀求了。
盛西庭无力的往下倒去,缓缓的闭上眼。
“知道了。”
好一会儿后,他才慢慢的开口。
听起来像是答应了。
第二天一大早,盛西庭就要出院,盛鹤年知道拗不过他,索性眼不见心不烦,直接去检查去了。
只是叮嘱跟着他的四个保镖一定要盯紧,片刻也不许放松。
保镖们对视一眼,战战兢兢的答应了。
盛西庭也当看不见身后跟着的人,沉默的往外走,步伐迈的很慢,但却稳稳当当的。
刚到门口,就看到了被推着过来的林雾宜。
她也坐在轮椅上,鼻腔里还插着氧气管,一副大病未愈的虚弱样子。
在他病房门前不停转着圈,踟蹰着不敢上前。
看到她,盛西庭停下了脚步。
他回头看了一眼坐在轮椅上的盛鹤年,又看看到了他面前一言不发的林雾宜,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这个场面很好笑。
唇角刚勾起,就飞快的落了下去,他看着突然开始掉眼泪的林雾宜,沉沉的叹了口气,“雾宜姐,哭什么?”
“盛、盛西庭...”林雾宜低着头,根本不敢看他,向来张扬的人这一刻抖的像鹌鹑,一边哭一边道歉,“...对、对不起……”
盛西庭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于是朝给林雾宜推着轮椅的男人点了点头,哑声说了句,“麻烦你,照顾好雾宜姐。
说完越过他们就要走。
“等等!”
林雾宜对晕过去之后的事一无所知,不知道他们进行到哪一步了,刚一醒来就听说盛西庭差点殉情,吓的她立马赶了过来,叫住盛西庭后,又从他那张沉默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来,犹豫了一会儿,才干巴巴的说了句,“你...你别太难过...”
“月舒她...舒她……”
听她提到季月舒的名字,盛西庭条件反射的扯了扯唇角,脸上的神情却一寸寸的灰暗下来。
林雾宜看的不忍,别开脸擦了擦眼角,这才哽咽着继续,“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毕竟她...她那么爱你。”
“对,月舒也一定希望你能好好的活着!”
“你可千万不要做傻事啊!”
“不然舒...会不安心的……”
盛西庭都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是来安慰他的,还是专程来捅刀子的。
他连笑都笑不出来了,表情凝固的默然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的开口,“她...你们...之前,她玩的开心吗?”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盛西庭只觉得自己心口破开的那个大洞又撕裂了一些,剧痛像毒药,随着血液往全身奔涌。
浸染得连骨头缝里都在止不住的疼。
他几乎站不稳,一手撑着墙壁,低头定定的看着回避他视线的林雾宜。
像是这个问题对他十分的重要。
林雾宜根本受不了他的目光,她低下头,难过的说不出话来,问了好一会儿,才告诉他,“开心的……”
“月舒...昨天....很开心。”
盛西庭轻轻的舒了口气,慢慢的笑了起来。
“开心就好。”
他笑着不断重复,“她玩的开心,就好。”
但在场的人,除了他以外,没一个笑的出来的。
“盛西庭你别这样!”林雾宜崩溃的大哭,“你怪我吧,你骂我也行!我不会还嘴的!你别这样!”
“别哭。”盛西庭也笑出了眼泪,随着他低头的动作,眼泪不停的滴落,“你是她最好的朋友,你别哭。
“她知道我把你惹哭了,会生气的。”
他的语气温柔的让林雾宜头皮发麻,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脱口而出,“盛西庭,月舒她……”
说到一半又猛的停了下来,在盛西庭闻声看过来时,顿了顿才继续,“月舒她...她是爱你的,你一定要好好的。”
盛西庭朝她笑了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林雾宜看的心慌,怕他又做出什么傻事,脑子飞快的转动,像是在回忆些什么,在盛西庭转身又要走的时候突然开口,“对了!盛西庭!”
“月舒她一直想把放在季家的东西拿回来,但是之前没时间,现在能不能麻烦你……”
她抬头看着心如死灰的男人,飞快的编造出借口,“能不能麻烦你帮她带回来?”
“这是她的心愿,请你替她完成,好不好?”
即便知道这是林雾宜故意说出来让他活下去的理由,但盛西庭也根本无法拒绝,他沉默一会儿后,郑重的开口答应下来
“好。
“等过段时间,我会亲自去季家一趟。”
“把她...所有的……东西....”
“都带回家。”
带回那个,他们两个人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