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回:迁新居打赏个不同,得新闻石家有后人
蝉妈妈下山之后,如意穿了大袄,用一块布包着头发,提着灰桶火钳等等生火之物,去了承恩阁,把地炕烧起来了。
昨天几乎在炕上躺了一天,感觉闷闷的,今天干脆在承恩阁里待一天,看看米芾的画??不,应该是米市的画,不知临摹画作的人是谁,如意就给临摹者取了个米市的名字,以如意的鉴赏水平,觉得米市的赝品还是值得反复欣赏的。
地炕一燃,承恩阁一楼就立刻暖起来了,如意又去院子里,把老祖宗上回带着三个孙女赏画时用的小铜炉提过来,还把剩下的半箩筐红罗炭铲了一些,在一楼里烧水煮茶。
罗汉床是老祖宗专坐,如意不敢躺,但是其他椅子上都套着柔软舒适的灰鼠皮椅衣,那时候老祖宗说还要来赏玩,所以这些东西都还保留着,如意坐在一张大圈椅上,看着山水画出神。
好像灵魂飞出了躯壳,融入山水之间,不用去想这人世间的污浊,和永无止境的争斗。
如意就像老僧入定似的,在圈椅上坐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传来秋葵的声音,“如意姑娘,王嬷嬷要我来给你送饭了!”
果然,在杀猪行动之前,如意每天都有好饭吃,简称杀猪饭。
蝉妈妈还没有回来,如意把每一碗菜都分了一半,温在炉子上,等她回来吃。
如意刚吃完,蝉妈妈回来了,从袖子里摸出几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喜笑颜开,“瞧瞧我今天讨的打赏!”
哗啦啦,各种铜钱、金银锞子从钱袋里倾斜而出,倒在了桌面上。
蝉妈妈把这些银钱分成三堆,指着最丰厚的一堆说道:“这十几个金?子,十几个银?子,还有五十几个钱是听鹈馆三小姐亲自打赏给我的,我抱着胭脂红霞给的五支颜色各异的梅枝去了听鹈馆,说给三小姐插瓶用......”
听鹈馆,前来恭贺乔迁之喜、来讨打赏的丫鬟婆子如过江之鲫,一般就是在院子外头说句吉祥话,磕个头,自有张容华的丫鬟、教养嬷嬷等抓一把钱给她们。
三小姐张容华只亲自接待一些体面的管事媳妇、二等以上的丫鬟等等。
蝉妈妈是带着礼物来的,五枝梅花鲜艳夺目,小丫鬟就把梅枝抱进去了,不一会,小丫鬟就来说,三小姐要见蝉妈妈。
蝉妈妈去了暖阁,张容华请她坐,她不敢坐椅子,只在脚踏上坐了。
一旁的赖嬷嬷说道:“你送的梅花,很是好看,看来你是费了心思的??你是是承恩阁的,怎么不见如意?”
蝉妈妈忙道:“如意姑娘这两天去紫云轩,顶了王嬷嬷两日的差事,忙得脚不沾地,昨儿个整整睡了一天,今天起来人也没精神,身上懒懒的,就不下山了,如意姑娘要我给三小姐送礼,庆贺乔迁之喜。”
赖嬷嬷说道:“我就说呢,都是西府的人,如意怎么不来贺咱们大??三小姐乔迁之喜。”
赖嬷嬷习惯叫大小姐,一下子改口叫三小姐,有些难。
一旁朱砂笑道:“如意小人鬼大,说话做事样样都精,谁能想到她才十二岁,这可不累的躺下了。”
张容华说道:“要如意好好歇着吧,身子养好了再来听鹈馆走走。”
最后,打赏了蝉妈妈三个红封,分别装着金银锞子和钱。
承恩阁里,蝉妈妈滔滔不绝的讲述打赏的经过,连饭都不想吃了,说道:“三小姐虽然话不多,但给的打赏最丰厚......”
蝉妈妈在听鹈馆得到意外的厚赏之后,看听鹈馆前头结冰的湖面上,有一片比人还高的芦花。
芦花就像一丛丛云朵似的,在北风中摇摆,蝉妈妈就踩着厚实的冰面,折了一捧芦花,又给了看管花木的婆子几个钱,得了一束兰花、山茶花等等冬天的花枝,和芦花分别捆扎了两大束,去了梅园。
梅园住着大小姐和二小姐。
长幼有序,当然是要先去大小姐院子庆贺。
蝉妈妈是带着礼物来的,得了大小姐张德华身边的一等大丫鬟姚黄的接待。
毕竟在外人看来,承恩阁里的如意姑娘是王嬷嬷的心腹,属于牡丹派的人,姚黄把如意当自己人,爱屋及乌,就对蝉妈妈这个下等婆子礼遇有加。
何况,蝉妈妈送的乔迁之礼很是别致,此时张德华忙着和其他有身份的管事媳妇们应酬,没功夫看一个下等婆子的礼物,但是姚黄很喜欢。
姚黄把芦花花束放在一个古铜方口瓶,摆在案头上,然后拿着一匣子钱,说道:“蝉妈妈自己抓,抓多少就是多少。
蝉妈妈是个清贫的体面人,只抓了一小把。
姚黄笑道:“妈妈抓的太少,客气什么呀,以后大家都是颐园的邻居了,互相照应着。”
言罢,姚黄就从匣子里一连抓了三四把钱给了蝉妈妈。
承恩阁里,蝉妈妈指着一堆钱说道:“这大概有三百钱,快是我一个月的月钱呢。”
剩下一堆钱,就是二小姐房里打赏的了,孤零零的一小堆,连盖个坟头都嫌太平了。
如意猜道:“这是二小姐房里红桃姑娘给的打赏吧?”
蝉妈妈点点头。
并无意外呢,红桃是水果派的人,自然对我这个半个牡丹派身边的人不太尊重。
如意说道:“知道了,既然给了妈妈,妈妈就收着,这些打赏够妈妈过个好年了。”
蝉妈妈并没有想太多,美滋滋的在承恩阁里点钱,用绳子把钱穿起来,五十个钱一吊,穿了九吊钱呢!
蝉妈妈穿钱的时候,如意在旁边帮忙点钱,数钱能让人快乐,哪怕不是自己的。
蝉妈妈数了钱,吃了饭,勤快人又开始做针线,根本闲不下来,哪怕已经赚了一大笔钱。
如意依然是坐在圈椅上看米市的画入定,到了傍晚,秋葵照例送来晚饭,蝉妈妈沾了如意的光,天天跟着吃好饭,都不用顶着冷风去大厨房饭堂吃了。
饭毕,勤快的蝉妈妈把碗筷收拾到食盒里,胭脂居然来了!
如意开了门,“胭脂来了?快,进来暖和暖和,你吃过饭没有。”
胭脂靠在火炉边,伸着手向火,说道:“吃过了,你这两天都没去饭堂,吉祥傍晚的时候,去了东门,使了钱,要一个看门的婆子去饭堂找你,说有事要你去东门说话。那婆子在饭堂没看见你,但是她晓得我和红霞通常跟你坐一桌,就告诉了
我,要我给你传个话。
如意听了,连忙把手炉里装上炭,预备出门,说道:“我这就去东门找吉祥??红霞自己回梅园了?奇怪,你们两个同吃同住同寝同当差,双胞胎似的分不开,她一个这么爱凑热闹的人,居然让你一个人来承恩阁?”
胭脂说道:“红霞今晚没有去饭堂吃饭,她告了一晚上的假,回到东府家去了。”
一听东府二字,如意心头一紧,忙问道:“红霞请假回去作甚?”
胭脂说道:“她姨爹今晚摆酒,过五十大寿,开了寿宴,她回去给她姨爹祝寿,家去住一晚,明天回来,姚黄姐姐准了她的假。”
如今梅园的人,除了二小姐张言华房里的丫鬟婆子,其余人,比如胭脂红霞等都归大小姐张德华管,这种小丫鬟请假的琐事,张德华的贴身大丫鬟姚黄批准就可以了。
如意心头更紧了,“红霞的姨爹,不就是东府二管家来禄吗?来禄真的今天过生日?”
“红霞说,她姨爹的正日子应该要到过小年,但是咱们府里过小年事情多啊,所以提前十来天办寿宴。”胭脂笑道:
“来禄提前办五十大寿,听说可热闹了,请了戏班子唱戏,红霞最喜欢凑热闹,就围着姚黄姐姐打旋磨,姚黄姐姐被她缠的没法子,又要看她姨爹来禄的面子不是?就准了她一晚上的假,叮嘱她明天在家里吃了早饭就回颐园,不准到处瞎跑。”
如意心道:这都要杀猪行动了,怎么摆起寿宴来?
难道......寿宴是假,鸿门宴是真?
心中纵使有一百个疑问,如意也不想再被卷进去,说道:“你先暖一暖,喝杯热茶再回梅园,把手炉里的炭换一换,我去东门找吉祥去。”
如意是见识过颐园夜里有多冷的,抱着手炉,头上戴上观音,此时天还没有完全黑,上夜的女人们已经开始一盏盏的点燃十里画廊的灯,制造出一条银河,幸好因如意的建议,她们每晚有六十个钱的点灯添油的贴补,勉强熬过这寒夜。
如意无心欣赏美景,快步走到东门,要是落了锁,就见不到吉祥了。
吉祥穿着羊皮大袄,在东门照壁那里等她,这一回他总算记得戴上手笼了。
如意说道:“什么事情?急急忙忙的,非要今晚顶着寒风说,小心鼻子冻掉了。”
吉祥四周瞧了瞧,压低了声音,说道:“我这不休五天,找了九指叔牵线,想找会昌侯府孙家的人,去打听蝉妈妈父母的下落嘛,这回总算没白跑………………”
原来,三天前,吉祥交班之后,轮到他休息五天,他回到四泉巷,还没进家门呢,就先去了九指家里。
九指看大门,也是上五休五,刚好今天也休班,他正准备带着儿子长生,一起去浑堂洗澡呢,见了吉祥,笑道:“吉祥回来了,那把斧头,我已经锉好了,现在斧柄上的刻字彪变成了一个虎字,你瞧瞧。”
吉祥把一包糖炒栗子给了呆呆的长生,“去炕上吃去,我和你爹说说话。”
九指把斧头翻出来,给了吉祥,“你拿去吧。”
吉祥挥着利斧舞了几个招式,九指拍手叫好。
吉祥把斧头别在腰间,说道:“九指叔,我和您打听的事,如意和一个叫做蝉妈妈的老奴住在一起………………”
吉祥把蝉妈妈石家家奴的身世说了一遍,“……………后来石家抄家,家奴罚没官奴,她和父母被分开发卖,失散了。我从官牙薛四姑的牙行那里翻到了一个陈年纳税凭证,上面写会昌侯府买了几十个壮年石家家奴,八成是到田庄干活的农奴。”
“蝉妈妈的父母很有可能就会昌侯府的田庄里,九指叔的秋胡戏以前就是孙家家奴,有没有什么门路和会昌侯孙家牵上线?”
一听会昌侯府孙家,九指就变了脸色,听完吉祥的讲述,九指叹道:“血浓于水,蝉妈妈五十多岁的人,半边身子都进了棺材,还惦记着寻找亲生父母,真是个至纯至孝之人啊。血脉亲情,虽受到重重阻隔,却也不能切断。我也是为人父母的
人,很佩服蝉妈妈一直没有放弃,我会尽力帮助她的。”
吉祥忙道:“太好了,叔您告诉我该找谁,我这就从我爹那里弄一匹马,找人打听去。”
九指说道:“你年纪小,别人会嫌你不老成,未必跟你讲真话,这样,我们找你爹弄个马车??我得把长生带上,一起去会昌侯府,找我的熟人打听。”
吉祥去找鹅姐夫,鹅姐夫对儿子的要求几乎有求必应,就去马房借车。
最近鹅姐夫经常借马车送来寿家的这个活祖宗,所以马房连问都没问,把鹅姐夫惯用的马车推出来了。
鹅姐夫选了两匹好马,套上车,出东角门,到了街口转弯处,交给了在这里等候的吉祥,九指和长生。
鹅姐夫说道:“马车拿去用,我和花卷约了谈事,先走了。”
九指把长生推到车厢里坐好,然后出去,和吉祥都坐在车辕子上。
吉祥忙道:“外头冷,我来赶车就行了,您进去陪着长生玩吧。”
九指面色凝重,说道:“既然要去会昌侯府找熟人打听事,有些事情我就不能瞒你了,得跟你说清楚,咱们坐在这里说话,马车慢点走,反正会昌侯府离这里也不远。”
京城豪门,基本都聚集在西城。
九指把手掌摊开,问道:“你知道为什么我只有九根手指头吗?”
当然知道!这是东西两府人尽皆知的事情,但是原因涉及到九指夫妇的体面,不好直接说,于是吉祥说道:“您自己切了一根。”
九指用食指戳戳吉祥的额头,“小机灵鬼,没事,你直接说,咱们什么关系,我把你当亲侄看待,不用避讳。”
吉祥只得说道:“因为您的秋胡戏(妻)被张家某个族人调戏,左手中指触碰到了您秋胡戏的脸。您就把张家族人的中指切断了,之后,您切了自己的手指,说一根还一根。然后,大家都把您叫做九指。
家奴居然敢切张家人的手指头,九指在东西两府都很有名。
尤其是,后来剁了手指头的张家人回了沧州老家,再也没有进京。倒是闯祸的九指在张家的大兴田庄里待了半年,带着秋胡戏回到西府,还升了“官”,当了护院小头目,月钱从五百钱涨到八百钱!
九指问道:“你知道为什么张家没有惩罚我大主,反而把被我剁手的张家人赶到老家,还提拔我当了护院小头目呢?”
吉祥说道:“听说您武功好,马养的好,侯爷喜欢您,就保了您一家。那挑事的张家族人反正是远亲,不打紧的。”
九指摇头,“其实不是因为我,是因为我的秋胡戏。”
吉祥很吃惊:“啊?”
“我的秋胡戏其实应该姓石,当年,一门两公侯的石家被抄家灭族,石家幼子石?,因为年纪小免死,罚没为官奴,后来,被赏赐给了功臣人家为奴??这家人,就是会昌侯府孙家。孙家当年,跟咱们张家一样,都出了太后。”(注:出自《大
明宪宗纯皇帝实录之二,“壬辰以石亨工宏等二人给配会昌侯孙继宗”)
吉祥大惊:“啊!”
吉祥心道:原来我们捞上来的大老鳖上刻着为吾儿石?周岁祈福,就是他!
九指继续说道:“为避免麻烦,孙家不敢使唤石宏,就把他安顿在孙家的大兴田庄里养着,成年后,还给他配了个女人当老婆,生了一女,就是我的秋胡戏。”
“我岳父岳母死的早,后来,会昌侯府孙家的大小姐去田庄里玩,看中了我的秋胡戏,要她当了丫鬟。后来,孙家大小姐嫁给了咱们西府侯爷,成了孙夫人,我的秋胡戏是她的陪嫁丫鬟,也到了咱们张家。”
吉祥巨惊:“啊!原来长生和胭脂,都是石家人后代!”
我的天!长寿湖的大老鳖就是长生发现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