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回:翻史书方知难破局,亲舅舅不想当乌龟
居然是张家人。
那少年得到了答案,心满意足,随着白色的人潮又走了走,希望能够见到万白丛中一点红、拍过他肩膀的姑娘,这样就能又看见和他相似的长生,但可惜,一直走到了下半夜,都没再碰见。
少年从车马行里牵走他寄存在这里的马,从北城的什刹海一直骑到了西城的鸣玉坊,来到了武安侯胡同,这里的胡同也只有一户人家,就是武安侯府郑家。
本书上一卷说过武安侯的来历,祖先是永乐大帝出兵靖难时期表现出色的武将,曾经多次把永乐大帝从沙场上救回来,靠着军功得了世袭罔替的侯爵爵位,家里有“奉天靖难”的丹书铁券。
后来,永乐大帝还将自己的宝贝公主下嫁到了武安侯府,郑家即是勋贵,也是外戚,家族比现在的张家还荣耀。
只是,如今历经各种沧桑巨变的武安侯府已经变得内敛稳重,见过太多的红极一时的勋贵、文武大臣们眨眼被抄家灭族,现在的武安侯府以自保,能够维持世袭罔替的侯爵爵位就已经很不错了。
就是到了新春,大门的红漆也没有应景的重新刷过,油漆斑驳脱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巍峨的武安侯府占据了整整一条胡同,依然能够感受侯府从前的家族荣耀。
看门的小厮远远看到了少年骑马驰骋而来,赶紧打开门,让少年进去。
看门小厮都快哭了,说道:“世子爷,侯爷已经派人来追问小的好几回了,说世子怎么还不回家,要是再过一会世子还不回家,保不齐就亲自带人上街去找世子了。”
原来,这个少年正如吉祥如意猜测的那样,就是武安侯府郑家的人!
不仅如此,他还是武安侯世子郑纲??按照辈分,他还是胭脂长生的舅舅呢!
外甥像,难怪他和长生长的像。
郑纲说道:“我这不回来了吗,侯爷在那里?”
小厮说道:“侯爷还在外书房等着世子,还没有睡觉。世子爷,以后别总是一个人出去了,带几个家丁跟着吧,就是回家晚了,也能派个人先回来报信,侯爷也好放心啊。”
郑纲说道:“这里是京城,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不喜欢一群人前呼后拥。”
说完,郑纲去给亲爹武安侯报平安。
武安侯以前的儿子们都没有站住,小儿子郑纲是他中年得子,自然养的精贵些,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就为郑纲请封了武安侯世子,将来方便顺利的继承家族爵位,郑纲这么晚了还没回家,武安侯很是牵挂。
看到儿子安然无恙归来,武安侯松了口气,没有责备他,“你快洗洗睡吧,明日早起还要练功。”
毕竟是靠军功起家的勋贵世家,家族以习武为主,不敢懈怠。武安侯还镇守过陕西,风评还不错,不算是辱没祖宗。
但此时郑纲精神的很,毫无睡意,武安侯因中年才得了一个健康的小儿子,很是欢喜,他就像别人宠孙子似的宠着郑纲这个小儿子,耐心的教养,从不打骂孩子,不是个“严父”,父子关系比较融洽,因而郑纲有什么新鲜事,愿意和父亲讲。
“我今天在什刹海观灯的时候遇见了一个和我长的很像的人………………”郑纲就把今天的奇遇从头到尾跟武安侯说一遍,“……..…他们是张皇亲街建昌侯府的看门家奴,那人的父亲叫做九指。”
一听这个名字,武安侯顿时浑身一颤,恍惚回到了过去。
当年石家被抄家灭族时,他跟郑纲差不多的年纪,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他亲眼看见姑姑的遗体深夜里被抬回武安侯府。
姑父忠国公石亨,因谋逆大罪下狱,忠国公府被抄家,女眷们被圈禁在摘星阁,没了生念,悬梁自尽。
自缢而死的人,舌头是伸出来的,双目圆瞪,不能瞑目。那样可怖的死相,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看到父亲抚尸大哭:“妹妹!是我害了你啊!以为你嫁过去就是国公夫人,没想到只过了两年好日子,就成了吊死鬼啊!”
他姑姑不仅仅是郑家女,也是大明公主的女儿啊,身上有皇室血脉,却是这样的下场!天家无情!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姑父被诛杀,姑姑自缢,他的小表弟石宏被罚没为官奴,给了会昌侯府孙家当家奴,保住了一条命。
之后石?有一女,成为孙家小姐的陪嫁丫鬟,到了建昌侯府张家,配了张家的看门小厮九指,生下一双儿女,三年前去世了。
老武安侯临死前曾经托付过武安侯,虽然皇命不可违,但血脉关系不可断绝,该照看的时候,还是要照看的,别让人欺负姑姑的后人。
无论石宏、郑姑娘,还是九指,都没有向武安侯开过口,一直安安静静的过自己的小日子,自食其力,有一碗安生饭吃就满足了。
郑纲如何得知武安侯内心的波涛汹涌啊,他还在为长生惋惜呢,“眼神木木的,还受不得刺激,听到烟花爆竹还要堵住耳朵。”
说完,郑纲把两团棉花球掏出来给父亲看,“那姑娘把我看成她弟弟了,拿起来这两个东西就往我耳朵里塞,看来早就做惯了这样的事情,怪可怜的。
长生因出痘时高烧不止,把脑子烧坏的事情武安侯也知晓,烧傻了嘛,当时武安侯曾经提出把长生接到侯府,以侯府的根基,养一个傻子生老病死是没问题的。
但是九指舍不得孩子,说担心别人照顾不周,长生又是个傻的,即使受了委屈也不会说出口,他要亲自照顾长生,就拒绝了武安侯。
那时候武安侯和九指在郑姑娘和父母的墓前商量之后日子怎么过,九指说道:“......只要我还有力气照顾长生,就不会交给别人,等我干不动了......侯府就派人来接他去吧。”
如今,三年又过去了,儿子郑纲又宿命般的和外甥长生在灯市遇见。
以往只是听说长生之名,并没见过真人,今天儿子说了今晚的奇遇,武安侯方知长生的相貌和儿子酷似,顿时心乱如麻。
以前不晓得相貌就罢了,长生只是个名字而已,现在脑子里有个眼神呆傻的“儿子”具体形象,一想到这个,武安侯就有些受不了,要不要再和九指商量商量,把长生养在侯府?
“父亲,父亲?在想着什么呢?我刚才说的话您都听见了吧,这世上,有人跟我一个模子。”
郑纲毕竟是个少年,熬到下半夜还生龙活虎,还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年迈的武安侯就撑不住了,他有些眩晕,坐在罗汉榻上缓了缓,说道:
“我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因年迈多病,皇上都把我从陕西召回京城养老了。唉,我这个年纪,随时都有可能蹬腿走了,有些事情,必须要提前跟你交代清楚,到了九泉之下,还不知道能不能托梦......儿子,你把咱们家的家谱拿来。”
郑纲狐疑的把家谱搬出来了。
武安侯翻到一页,指着家谱里有个被涂黑的名字说道,“这人其实是我的亲姑姑,当年,她十里红妆,嫁给了还是忠国公的石亨……………”
等武安侯缓缓的把胭脂长生的来历给郑纲讲完,天已经蒙蒙亮了。
郑纲越是听到后面,越是目瞪口呆,在心里算了算辈分,“原来是我是长生的表舅,外甥像舅,难怪一个模子出来似的。”
少年热血,郑纲激动的指着被涂黑的名字说道:“这都是五十年前的往事了,皇帝都换了三个,还有谁记得石家后人呢?”
“父亲,咱们跟张家商量一下,把九指一家都接到咱们侯府来吧,对外就说是来投亲的远方亲戚。我一个当舅舅的,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外甥们当奴呢?“
武安侯一听这话,头更晕了,在舌头下面压了一片人参提神,说道:“你太冲动了,做事不考虑后果,五十年而已,当年经历此事的人,好多都还活着呢,比如你爹我,你瞒天过海骗得了谁?”
“再说我表弟石宏被罚没官奴,赐给会昌侯孙继宗当奴的事情,连史书《英宗睿皇帝实录》都有明文记载,你哄的过谁去?”
武安侯一边说,一边从书架上把这本书拿出来,不需要一页页的寻找,他看过无数遍,早就在那关键的一页里夹了一片枫叶当做书签,直接打开给郑纲看。
郑纲打开一瞧,确实如此,写入大明皇帝的实录是需要翰林院编修们撰写,并层层审核修订的,最后,还需要皇帝亲自过目。所以,知道这件事的官员很多,就不知道此事,想要查一查,也很容易就查到。
通常,罪臣的家眷被罚没为官奴,记载就到此为止了,再无任何记录,从此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像石这样详细的写下赐给会昌侯孙继宗当奴,十分罕见。
这有点......断人后路的意思,想要消失都难。
郑纲虽是个武人,但看到正统史书的记录如此详细,也晓得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武安侯又提醒道:“你再看看这本史书的封面,监督写这本《英宗睿皇帝实录》的监修官是谁。”
郑纲把书翻到了最前面,上面写着编者的名字,本书的总裁官是李贤、陈文、彭时。其中,陈文和彭时都是当时内阁的阁老。李贤没有入阁,但他是吏部尚书??吏部是六部之首,外号天官,当吏部尚书就不能入阁,入阁就不能当吏部尚书,
总之,都是才学和权力兼备的国之栋梁。
而本书凌驾于这三个总裁官的监修官,居然就是会昌侯孙继宗本人!
郑纲大怒,将这本《英宗睿皇帝实录》在书案上狠狠一摔,“什么意思!这不是故意恶心人吗!”
“唉,年轻人就是冲动。你现在这个表现,我都有些后悔太早告诉你这些姑姑家的陈年往事。”武安侯小心翼翼把书放回原处,说道:
“我估摸着,当年会昌侯孙继宗仗着有夺门之变的功劳,又是孙太后的弟弟,既是勋贵,也是外戚,权倾朝野,一时得意忘形了。通常罪臣罚没为官奴,记载就断了,他非要在里头添上这么一笔,告诉后来人,曾经的国公府小公子在他家当奴隶
呢。”
郑纲不解,说道:“可是,会昌侯待石是不错的,并没有折辱他,把他安置在郊外田庄上,那里有好多石家的旧仆,对他照顾有佳,这又是为何?”
武安侯说道:“不如此,如何昭显他的仁慈呢?只是这样一来,我们想要明面上接济姑姑一家人就很难了。如果贸然行事,将姑姑一家人改贱为良,恐怕会被人参上一本、罗织欺君的罪名,我们武安侯家的世袭罔替的爵位就保不住了。”
“这个爵位很重要啊,以前的会昌侯府孙家,现在的建昌侯府张家,都是看在咱们武安侯府的面子上,能给姑姑一家人一碗安生饭吃,把他们当个人看,若我们武安侯郑家没了爵位,身契在人家手里,那就真的被人踩到泥里都没得法子。”
自己什么都做不了,郑纲很是气愤,说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们总要做点什么吧?难道就这么耗着?”
“对啊,就是先耗着,至少把当年亲历过此事的人都熬死了再说吧。”武安侯说道:
“你看看会昌侯府孙家,当年无限风光,如今早已不如从前威风,如今这一代的会昌侯孙铭武功好,是神机营提督,但是已经显出败落的颓势来,会昌侯府撑不起过去的架子,已经开始穷的和孙家族人争夺田产,孙家起了内讧,三天两头闹到衙
门打官司。”
“这高门大户的,只要不谋反,是败不了的,但是祸起萧墙,从家族内部自己人和自己人你争我夺,甚至打起了官司,这就是要败亡的兆头啊!”
武安侯府不愧为是从靖难就起家的百年老牌勋贵家族,看惯了京城风云变幻、家族兴亡,深知时间能够冲淡一切。
武安侯说道:“一代又一代,我父亲把姑姑一家托付给我,我再托付给你,你再托付给你的后代,先保护他们活着,吃饱穿暖,把当年所有人都熬死了,再找机会改贱为良,只要我们武安侯府不倒,总有希望的。”
郑纲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自是忍不了,“又不是愚公移山,怎么还搞起了子子孙孙无穷也这一套,反正我做不到置之不理。”
武安侯叹道:“移山容易,改籍难啊。即使咱们现在不管不顾,就去张家要你姑姑一家人,张家也不敢给啊,欺君这个罪名,谁敢担?”
“张家这些年,什么霸占官田官店、抢夺盐引、强拆房屋等等,每年都被御史骂得还少吗?张家不怕啊,照样荣华富贵,可是若有人告发张家欺君试试?欺君这个罪名,往大里说,就是谋反,张家不敢放人的。”
真是越说越绝望,连郑纲都跟着叹气,“咱们不能总是当缩头乌龟啊。”
武安侯说道:“乌龟怎么了?乌龟起码活的好好的。这五十年来,我和你爷爷什么法子都想过了,忍这个词最妥,先活下来再说。”
现实的确残酷,不过武安侯也确实老了,不想改变现状,他的法子就是乌龟一样隐忍,等把所有人都熬死了,再悄悄的给九指一家赎身改籍。
郑纲是个少年,躁动的少年心里有一头猛虎,是无法当乌龟的,他等着父亲武安侯白天补觉睡沉了,洗了把脸,提提精神,就又骑着马出去,直奔北城张皇亲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