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就是如此滑稽。如果当初裴初原转过身来,让李双睫看清他的脸,那么她对他的第一印象会非常不错。
虽然戴着死板的黑框眼镜、厚厚一层刘海被雨水浸湿,狼狈地搭在额前,但,李双睫会记住他:一个愿意脱下最后一件衣服去维持他人体面的人。
是个仗义的人。
值得她去交往。
也是命运使然,李双睫来归还衣服,裴初原正好不在班上。原本想问问这好心人的名字,但新学期谁都不认识谁,更别提裴初原一个籍籍无名的小角色。后来他倒名声大噪了,做手术摘掉眼镜,理发店走一遭,摇身一变学生会长,上演现实版的男神降临。
却和女神印象里的四眼仔渐行渐远。
当然,这也是李双睫的视角。裴初原从没有放弃给她留下印象。只可惜,努力型选手毕竟比不过天赋型选手。
郑揽玉第一天就做到的事。
裴初原足足努力了一年多。
筹谋精妙的开场、等待恰当的时机,一次又一次,可她永远是敬而远之。李双睫不会知道,当时她在楼道里扇那两男生,裴初原就在不远处看着。
他黯然神伤。
指甲掐进掌心里。
他对李双睫的感情。
已经到更深的程度。
很难讲清楚,当李双睫挥拳时他是什么感受,当李双睫扇人时他又是什么感受。裴初原从没见过那么干脆的人,能动手绝不多废话。她就这样,不分场合,不分对象,只要惹到她,十步之外脏话快,十步之内巴掌快。
十步杀一人。
千里不留行。
她就是他一直在寻找的人,一位侠肝义胆的剑客,她的巴掌是武器。说句话,他简直想把李双绑回家去!看,这是我有病的妈,看,这是我有病的爸,你能不能一人给一巴掌?
他不敢,所以更钦佩她,如果能像她一样勇敢,对水深火热的家庭说“不”,不敢想象他的童年会有多么快乐,他会是一个多么幸福的小孩。
只可惜裴初原没那个胆量,光是靠近她,就已经用尽全部的力气和手段。
他人生里做过最大胆的事,就是因她改了志愿。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了。
尽管李双睫从不看向他。
但他没后悔做这个决定。
因为在学校里,裴初原是最快乐的,可以逃避病态霸道的母亲和懦弱窝囊的父亲。同时,他也学会了融入校园生活。这一切都承李双睫的福。不是她,他不会从封闭的心房里走出来。
但爱慕是把双刃剑。李双睫改变了他,使他从籍籍无名到出类拔萃,却不接受她改变的他。她否认他,等于肯定他否认的自己。难道她更喜欢他从前书呆子的愚钝模样?可笑他费尽心机,最后发现李双睫喜欢的竟然是郑揽玉、宋恩丞那款的笨蛋美人?!
荒谬!
可笑!
从这一刻开始,裴初原常常听到一道细细的嘲笑声,明明感觉近在耳边,却怎么也找不到。他发了疯一样寻找,最终发现,发出这道声音的竟是从前的自己?????????那个笨拙寡言的他。
“真蠢,你也得不到她的喜爱!”
裴初原一瞬间气红了眼眶。
他想,既然不能让她喜欢。
让她厌恶也是极好的!
有道理极了,李双睫的喜爱么,他不在乎了。是单给他一个人的,还是别的男人都有?哼,如果别的男人都有的,他可就不要了!他要最特别的,他要风,要雨,要李双睫的暴戾!
她打他、踹他、扇他巴掌,这样也比苍鹰一样从他头顶掠过好。她的利爪如果不能落在他的肩头,干脆就抓花他的脸!装初原没有意识到,在这个过程中,他也病了,比父母更病态。
也许这是裴家人的宿命。
他终究不是一个正常人。
他是李双睫的狗。
他渴望她的巴掌,惶惶不可终日。他被崇拜的感情折磨得太痛苦,她又不看向他,怎么办?只好逼迫她恨着他,以巴掌惩罚他吧!无论任何高尚或下作的形式,裴初原都甘之如饴!
可他没想到。
这样的巴掌。
李双睫一下就赏了他五个。
当眼前的女人愤然抬起右手时,首先飘过来的,是她身上清冽芬芳的薄荷香,其次才是利落的巴掌。香气充盈在裴初原干涩的鼻腔的那一瞬间,脸上火辣辣的,已经不是疼的感觉了。
是爽。
像缺水多日的艰苦旅人。
突然被扔进充盈的湖泊。
像穷得满大街乞讨的人。
突然被关进一辆钞票车。
第一个巴掌落下,裴初原还能回味,可接踵而来的第二个、第三个巴掌,完全冲垮他幸福的阈值。脸蛋在麻木到毫无知觉的情况下,接受第四个和第五个巴掌。裴初原感到灵魂从躯体里飘出来,囫囵吞枣地享受着快乐。
死脸!别疼了!
快多感受一下啊!
他着急得要哭了。
也可能是爽哭了。
总之,裴初原真的流下了眼泪。温热的液体划过脆弱泛红的脸颊,带动一连串细密、酥麻的疼痛,好像不同频率的电流在皮肤和皮层下流窜着。那种新奇的感觉使他茫然,脑子短路。他茫然地看着李双睫,漆黑的眼里盛满水光,星痕一道道流淌,破碎的梦终于被重构完整,是的,他圆梦了。
他等这一刻等了多久。
李双睫根本不会明白。
李双睫确实不明白。她在气头上,见裴初原被几个巴掌哭了,这才烦躁地拽住他的衣领:“这会儿知道哭了?!刚才那死贱贱的劲儿呢?好话听不懂,非要一顿好打的给呢?”
裴初原在她的怒骂中回了神。
扩散的双瞳,渐渐有了焦距。
“李双睫。”他艰难地笑了一下,“你难道就不想知道,如果是我赢了这次月考赌约,会提出什么要求?”
李双睫凑近:“什么要求?”
他轻笑:“你已经兑现了。”
信息量太过丰富。李双睫沉吟,最后望向自己的巴掌:“你是说这个?“
“对,就是这个。”
“为什么?”她完全不能理解,“我和你无冤无仇,你却想要我的巴掌?如果是为了成绩,那也没用啊,手是用来握笔写字的,我比你聪明的地方在脑子,你要我的巴掌有什么用?”
“......我不是为了成绩!”
裴初原的脸色难看几分。
“那是为了什么?“
“就是......喜欢。”
喜欢,她不明白么?他喜欢她,连人,带巴掌,带拳头带飞踢,全部都喜欢!他喜欢她,也喜欢她扇他!更喜欢她往死里扇他!李双睫逐渐从他的眼中读到一些东西。她退后两步。
“你喜欢我扇你?“
裴初原干脆破罐子破摔:
“是个人都应该喜欢吧。”
“脑子有病?”李双睫有话直说,“你是看郑揽玉一天到晚被我扇,以为被扇很好玩是吧?我扇他是因为他犯错了,他坑我啊!那个不叫爱,没有什么爱的巴掌,我是在教训他!”
“那你怎么不扇别人,只扇他呢?”裴初原可怜兮兮地诘问。眼眶里的泪水堪堪滚落,却还要殚精竭虑于她。
“你恐怕………………扇着扇着就爱上他了!到时候我......我又该怎么办呢?!”
李双睫蹙眉:“什么情情爱爱的?你理智一点好不好?难怪总考不过我,满脑子都是这种桃色废料!第一,你可别造谣我,我对郑揽玉那就是主狗之情,第二,你现在不许再哭了!”
“为什么?郑揽玉那个贱人卖惨就可以,我卖惨就不行?你真是偏心!”
“我偏心?”李双睫不给他留面子。
“你就这么边哭边硬!你不恶心?”
一时间。
鸦雀无声。
裴初原僵硬着,不敢再喘息,目光缓缓下移,又飞快地掠走。他诚恳地说对不起,李双睫的脸色也很难看,骂骂咧咧地站起来:“要不是怕你又爽了,我真想抽死你,你知不知道?”
“拿、拿皮带吗?”他受宠若惊。
李双睫大惊失色:“你玩得太花!”
魔法能打败魔法,他这一闹腾,李双睫还真不敢再动粗了,该不会他是怕挨揍才出此下策?她在原地徘徊了两步,还是朝他伸出手:“起来!惯会碰瓷的家伙!难道还要我请你吗?”
“你再扇我一巴掌,我就起来。”
“贱货!你还和我敲上竹杠了!”
李双睫刚要抽回手,裴初原识时务地搭上,借着她的胳膊站了起来。他一站稳,她就松开,这次总不冷漠了,而是一种难言的复杂。她打量他,最终叹息一声:“你别再暗恋我了。”
“因为我不够格么?”
“不是。”李双睫抱着双臂,“因为你暗恋我的时候太雷人了,总是要害人,让我不舒服。你干脆明恋我吧。你要我的巴掌,直接跟我说就行了,我一天要扇那么多人,顺手的事。”
“李双睫!你干脆就不要扇别人!”裴初原急了,“干嘛奖励他们啊?“
“闭嘴吧!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变态?”李双睫气得要吐血,刚扬起巴掌,不行,她今天已经给了他五个巴掌。“为了本女王的手腕健康,以后每天只给你三个巴掌,多的没有!”
“才三个?”裴初原静默几秒,“李双睫,你是想我死吗?我今天要是没有被你连扇五个巴掌,一天一个巴掌我都知足了。可我已经开过荤了,你一天只给我三个巴掌?你干脆......憋死我算了!”
“再吵一个都没有!”
裴初原立刻收了声。
李双睫头疼得要命,捏了一把眉心:“行了行了,给你点颜色别蹬鼻子上脸了!那么善妒,像个泼夫一样!以后别再因为我去陷害别人了!要是被我发现了,扣二十个巴掌起步!”
“二十个?你一天才赏我三个。”
“对!就这样,一天一天的扣!”
“还有,既然我赏赐给你巴掌,你也算我的人了。”李双睫说,“你继续当你的学生会长,表面上是主子,背地里是我的奴才!你要为我所用,学校里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要告诉我。”
裴初原:“这样做有我什么好处?”
“能借职称和我说上话,你不爽?”
确实爽。裴初原懊恼地用手腕砸了两下额头。现在他倒是有点后悔把一切摊明了。李双睫是多么精明的人,喜欢,几乎等同于把自己的软肋摊明,把最脆弱的把柄递交到对方的手上。
“不许砸额头了!”李双睫恶声恶气地制止,“谁知道你眼睛一转,又是什么阴谋诡计?休想自己把自己砸出伤,然后冤枉到我头上!又讹我!“
好吧,砸额头也不让。
裴初原遵从地放下手。
两人走出巷子,夜幕已经完全覆盖城市,一看时间,竟然吵了一个小时,也是服气。李双睫饿得要发疯,野兽一样闻着街道里散出的油烟味。饿了吗,裴初原问,废话!打人很累的。
“挨打也不容易。”他说。
“是吗?我看你硬得容易。”
李双睫说话就这样。
她这个人这样,荤素不忌。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裴初原不吱声了,这是他唯一接不上话的时候。他还是有点羞耻心的,虽然不多,但有点。李双睫见他这时候装窝囊,冷哼一声:“别装死,我请你喝了饮料,你不该请我吃饭么?”
“......可以吗?”裴初原受宠若惊。
“那不然呢?喜欢人就这个态度?”
“我是很意外你愿意和我吃饭。”
这话说的。李双睫简直想扇他。
算了。
怕他爽了。
“你个善妒的贱人!我跟郑揽玉说两句话,你肺都要气炸了。真要跟你吃饭,你反而矫情,怎么了?我就不能因为你长得帅和你吃饭?再说了,想请我吃饭的人从这里排到法国......”
李双睫把话掐断在喉咙里。
因为少年脸上可疑的红潮。
“不是吧!”她大惊失色,“我以为你搞纯色,别告诉我你要搞纯爱!”
裴初原轻咳一声,别过头去:“实不相?,上高中之前我没有和同学吃过饭。上高中之后,进了学生会,团建也是很多人一起。我没有和女孩子单独吃饭的习惯,你是......第一个。”
嘿。
还挺纯情。
“嗯,你也是第一个。”
李双睫心不在焉地说。
“今天晚上的第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