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道子水于身后自行转动不休,红、黑、白三色争相辉映,在空搅动出阵阵沉闷震颤之音。
这就似百鬼在推着玄铁大磨将肌肤和骨骼混杂一处,悉数研磨成细密稀烂的血泥,声声入耳,叫人胆栗。
空中也不时有异种天花缤纷洒落,压在他的两肩。
那些尺许长短的古怪无脸阴神继而从花中钻出,或拿铜铃,或怀抱圆磬,或执大镜,或捧木鱼,围绕着陈珩吹吹打打,将乐声奏得庄重齐整。
几乎在这乐声响起同时,陈珩心识似豁然一开。
他像是虚悬在了真空之中,脚下陡然出现无数条路径,密密麻麻,如若蛛网排布交叉,最后直蔓延至一片无边无垠的混浊深水之中,再看不清,也不知在水中又究竟通往何处。
陈珩脑中短刹的清明了片刻,但来不及多想,又很快昏沉了过去,思绪被重重压抑。
他这时只觉背后似有一双双手在推着他向前,要他在这些错综复杂的道路里选出一条踏上。
而心中亦有一股莫名感触在催促他动身。
若再停留原地,似有灾祸当头,要叫他一番心血尽失.......
虽是神智昏昏,但有了炼制虚危神砂的事迹在前,陈珩本能循着冥冥中那丝感应,任凭心神来主持,从那百千条蜿蜒道途中选了一条踏上。
恍恍惚惚间,外间仅半个时辰的功夫,陈珩感官中他却已像是走了十数个日夜。
在他心识于道路上东转西绕,停停走走时候,陈珩身内法力是顺着那冥冥感应自行运起,在经脉大窍之间时急时缓,时动时静。
时而如太岳坠顶般,刚猛难当,时而又似蜻蛉点水,飘飘忽忽。
一连便是三日功夫,当陈珩终在那道上走到肉眼可见的尽头,将身落入水中时候,他背后的三道子水亦齐齐发出一声清越啸鸣,似有灵智一般隐隐传出欢欣喜悦之意。
陈珩心神为这啸鸣声所惊,然后一点灵光照出,叫他恍然醒觉过来。
“先前炼制虚危神砂的用意,果然是应在了此处。”
回想方才那一幕幕,陈珩并无太多意外,只是一笑。
此刻他抬目看去,身后红、黑、白三条子水此刻皆添出了一抹悠远深邃的意境。
虽形质同先前变化并不大,但内里却似乎迥异。
他当即掐诀做法,黑水立时暴涨,节节攀升,眨眼就化作了一条横亘数十丈长空的滔滔长河,也幸得飞塔内里空间颇是广大,才能容纳得下。
陈珩又取出一方白骨牛首模样的符器,将法力注入,牛首双目便爆出两?浑黄光束,并绕身飞旋,形若铁壁,望去似甚是坚硬。
此宝是陈珩随于世通征讨怙照宗修士那时,他从一个不知名洞玄修士手里得来。
虽说仅为符器,但发动后质地是坚硬,不仅有护身之能,更可当做飞石来使用。
此时随陈珩轻轻向上一抛,那白骨牛首“噗通”一声就砸入了罗?黑水当中。
本来并无正面杀伤攻敌的黑水忽显露出不同一面。
只见那白骨牛首在黑水中滋滋发响,一块块白骨摇颤剥落,不多时候,那牛首便化作灰烟一缕无声消去,再也不复。
虽说尚比不得红水之能,但如此表现,也着实不凡。
陈珩见此继续拿动法诀,这回则是红水陡然一个翻动,在头顶洋洋洒开。
自黑水、红水再至白水.......
在依次运使过一番后,陈珩心下已是了然,既三子水已是到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步,如“月入江心江映月”之状。
那也意味着前头一切功夫已足,可以进行最后一步了!
他先将一枚能护住身神的宝丹含在舌下,继而将法力按照合练法的指点运起。
项时只听他头颅当中爆出一声闷响,陈珩双目当先四下摇动不已,血流难抑,接着七窍骨鸣,脊发爆音。
一线如墨黑光渐渐在他顶门处凝实,光华透出。
似有人在他身内持着一柄神剑,正在慢慢锯动他的颅骨,好让这柄神剑能彻底跳出桎梏,得见天日!
而此刻陈珩身后,三道子水同样开始互相激撞绞颤,欲融汇为一,回归本来样貌。
便在陈珩全副心神都投入在练法中时,塔楼外一道阴影无声掠过,然后就从中显化出卢庄的身影来。
“奇怪,真是奇也怪哉!”
卢庄将自见得陈珩后,脑中那股便不知何来的异样感触微微压下。
他琢磨几回都未寻到什么门道,无奈嘟囔一声后,只得将视线又投向陈珩处。
“譬如神剑开锋,必现铁屑,灵丹出炉,当喷火砂......
虽对于宙光、幽冥谁为神水之首向来有争议,可依我看,后者还是要稍厉害一些,功用更多。欲修得如此妙法,怎能不有脱胎显圣之兆?”
卢庄在陈珩身上打量几转,摇头晃脑的吟了几句,待一席话毕,他又看向已成血人的陈珩,心中也是不免有些惊异。
观陈珩方才之所为,分明是才火候一足,可以着手了,他便毫不犹豫的将功行推至了下一层上。
不调养神意,不弥足法力。
不先回到逯亡界,将合练法再反复参研到纯熟,以求万无一失。
竟是一刻也不等,竟要在此地就生生修出幽冥真水来!
他哪来如此自信,可以速速马到功成,成为三千年内唯一一位新生的幽冥真水修持者?
念头转过几转,卢庄也着实懒得多想,摸摸脑袋,又继续摸出纸笔开始写起了话本故事来。
“丹成一品就是好啊,如此年轻,正是,正是意气风发的好时候!”
卢庄感慨般叹了口气,接着咬着笔杆子又忽有些为难起来:
“要不在这话本里还是换个身世?弄成界空流民偶得劫仙老祖传承,横推前路无敌手,终修成了一品金丹,然后被天帝征召入朝,赐他火枣金花以嘉道业,还有皇女....……
等等,要写那等天潢贵胄的爱恨纠葛,那我便难免先将陈珩这小子的模样代入笔下,不可,这写得可是老卢我自个,那还是莫换为好!”
便在卢庄嘀咕琢磨之际,数日光景忽忽而逝。
这时,原本默坐不动的陈珩忽将一身法力缓缓压落。
他看了眼身后已是红、白、黑三色混杂一处的泊泊水幕,笑了一笑。
当即转挪到了飞塔之外,起手全力一剑,将自己头颅割下。
这一幕快如电光石火,没有什么丝毫前兆,叫人愕然咋舌!
“我??”
卢庄瞪眼看着陈珩脖颈喷出如虹般的高高血光,无头尸身只是一颤,便和那颗头颅无力朝下坠去,生机飞速消弭。
他刚欲伸手去捞,将陈珩身首接上,看看还有没有得救,但眨眼间亦是会意过来,生生将念头止住。
尸首在下坠过程中,便已为阴风恶气打得伤痕累累,然后足足过得半晌,那尸首才终坠入幽泉之中,并未溅起多大水花。
卢庄看着陈珩肉身生机彻底散去,血肉骨骼在水中飞速消融,最后彻底形体不存,连元灵亦为幽泉所吞。
他暗暗皱眉,耐心等了半晌却都未有什么异样生出。
随时间逐渐推移,连遁界梭、五?乾坤圈这等早得过嘱咐的法器都难忍惊慌时,忽然,虚空中有一团黑水钻出。
那是比墨更深邃的色泽,开始时候只是拳头大小的一团,最后慢慢延展成了一条滔滔流动的漆黑长河,横亘在空。
一重重水浪翻动不止,阴风惨气源源不绝,数百生魂在水中载沉载浮,发出呼啸连天之音,齐齐拜伏而下,拱卫着一根缓缓探出水面的手臂。
起初是手臂,再是头颅、胸腹....……
陈珩缓缓在浪头上站直身躯,除脸色苍白之外,周身上下,竟是完好无损。
“第一回运使这门水法,终还是不太熟练,耗去了太多本不该动用的法力。
陈珩一番内视,暗暗摇头。
而在短暂的思量过后,他抬起眼帘,凝望着无垠幽泉,视线似要穿透遥远距离,落到那座幽泉伐煞之狱上,唇角慢慢扬起。
自胥都到虚皇,一遭辛苦,一路奔波,最后终不算是白费心血。
而如今幽冥真水修成,不死之身已具。
那接下来,他已是有了去尝试入门太乙神雷的资格!
去以金丹之身,来驱运这门玉宸二十五正法之首,九州四海第一的杀伐神通!
陈珩眸中有精光闪烁,大神猛一摆动,暗暗言道:
“胥都大丹,此物我志在必得!”
当以剑遁之法来到高处后,陈珩才刚挥开禁制,将身落来飞塔当中,卢庄身影也恰时出现,手里还正拿着纸笔。
“不必多礼,你同我要客气什么?”
见陈珩若有所思,稽首要来谢自己的护法之恩,卢庄忙往旁跳了两步,闪身避开。
“如何?”他问道。
“甚好。
陈珩沉吟片刻,如此答道。
在修成幽冥真水后,他只觉自己似于一条难以估量的幽邃河水混溶归一,精神气意被寄托于其上。
纵己身损毁坏亦无妨,只要一念尚存,法力犹在,他便随时能自那河水中重组身躯,完好无损的再度现世。
除非是有无俦之势须抹去元灵,叫陈珩根本来不及反应,或是那等如若附骨疽的恶术恐咒,只死死咬定了元灵真性,复生一次,便又自虚空循迹过来杀上一次,永无休止。
以这幽冥真水之能,倒足以应对大多数,叫陈珩勉强是有了自保手段。
这是真真正正的不死之身!
放眼同境修士之中,能做到这般相等成就的也绝然是凤毛麟角,屈指可数!
卢庄对陈珩这答复点一点头,笑道:
“不死之身,自然是好,幽冥真水可是当世第一流的不死手段,更莫提它还具三子水的诸般妙用,着实是威能非凡。
可惜自那位将自家道果葬入了神水根源里,这世间的修道人欲证不死之身,便也只能无奈略过幽冥真水,去选那些修行麻烦的神通妙术,靡费时日不说,使用时大抵还有种种限碍。
不过话说说来,你修成真水后,可感应到在神水深处沉眠的那位了?”
陈珩闻言神情一凝,郑重点了点头。
在方才修成幽冥真水的刹时,他一缕意识似被冥冥真水扯到了一方未知界域,在那里只见一尊仿佛是神于天、圣于地的巍峨黑影横卧虚空,其形莫测,巍巍乎太虚。
那黑影脑后安然枕着一座苍苍玉山,上流朱烟,下旋三气,神光高罗,玉山有九万九千窍,每一窍中都藏着一口世界,在绽放无量精气。
匆匆一瞥间,陈似还隐约觉得在玉山上有一道人影起身看了过来。
但在重重灿烂光气掩映下,饶以陈珩目力也不敢说是否真个看清,很快随神魂一个恍惚,他那缕意识也便重归了现世。
此刻当陈珩问起神水深处那位的身份时,卢庄沉吟半晌,还是无奈摇头:
“这等大秘我亦不明了内情,至于传闻,倒是听说过几桩。
有说那位是神郜朝的一位重臣,因与神郜帝争位不成,遂自弃远遁于现世之外。
有说那位是大玄尊元母的旧年大敌,两人为了道途之争曾斗得是不可开交,最后被大玄尊元母联合几位做局,那位只能进入真水深处以求自保。
当然,也有说那位来头神秘,他来自众妙之门后………………”
见陈珩脸露思索之色,卢庄耸一耸肩,不以为意道:
“此事众说纷纭,哪有个定论?你便是现在想破脑袋,也无半点用处,天塌了自有高个去顶。
莫说那位已被削去了定世之锚,绝无法醒转过来,便是真有一日生出大变来,几位巨擘定都要出手,哪轮到我等去操心?”
在说完这席话后卢庄又一扯陈珩袖袍,催促道:
“走,走!左右你修行已成,想必也不会久留在阴世幽冥了。
下回你我再相见也不知是何日了,趁着还有些功夫,赶紧陪我多喝几盅酒那才是正理!”
陈珩一笑,点头道:“敢不从命。”
尔后在逯亡界盘桓过数日,同卢庄互换过传讯之物后,陈珩便也再次经由那口古井,回返至了阳世。
而这一回,他才回到虚皇天未过半日,陈裕便命宫人相召,将他唤至了朱陵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