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春之惊魂未定地回头,来人是薛老夫人身边的钱妈妈。
钱妈妈离得远,只看到一个邋里邋遢的女人朝着薛之飞扑,她还在想这是哪来的大胆女子,竟如此没羞没臊。她走近后注意到薛春之的神情不对劲,这才发现倒下女子脑后流出的一滩血。
钱妈妈蹲下查看后,问:“五郎想怎么办?”
盛京高门打罚婢女致死的事不在少数,就像隔壁的邱家,仅因五岁小娃受惊吓,足足杖毙了五个仆从,这样的事在京城连一点涟漪都没出现。
平遥侯府对下人宽厚,这样的事并不多见。加上薛春之从小不习武,更不上战场,颇有点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意思,遇上这样的意外才一时间没了主意。
“我只是想让她别靠近我,并非故意!”他口中不断重复着这段话。
薛怀风也见过仆从被惩罚的场景,但亲自造成的伤亡,与旁观是全然不同的,薛春之受到的冲击力很大。
钱妈妈望着他的模样,心中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难怪老夫人对五郎总是不甚满意。这般情绪不稳,又如何在夺嫡阶段成为薛家新的掌舵人?
“奴婢知晓,奴婢的意思您想怎么处理,她是七少夫人的陪嫁婢女,身份上有些麻烦。”虽絮儿犯错被关,但许弗音遣散所有陪嫁婢女,却唯独落下了这一个,应是有些特别的,人就这么没了总要有个说法,“您是想如实告知,或是让奴婢遮掩一二,
将之伪装成意外?”
薛睿之年寒窗苦读十多年,如今已名声鹊起,误杀婢女不是大罪,但多少对他在士林中的名声有碍。钱妈妈是倾向后者的,但薛之此人就像老夫人说的,过于天真,有些读书读傻了,不一定乐意。
一群婢女说说笑笑地从鹿鸣轩这边经过,她们结伴去采杨梅,要为各院落制作杨梅蜜饯、杨梅酒,以备夏季宴请、茶会的不时之需。
钱妈妈正要将絮儿给重新拖进草丛,被看到又少不得要费口舌,但她低头一看哪还有絮儿的身影。
原来是薛春之比她动作更快地将絮儿给拖走,他毕竟是个成年男子,要拖动瘦小的少女并不难。
薛睿之还没从恐慌中回神,这行为是他对自己的本能保护。脑子还没想好怎么处理,行动却直接给了答案。
那群拎着果篮的婢女看到是薛之,一个个声音变得娇媚地与他打招呼,薛春之也与往常一样与她们点头示意,又引得婢女们一顿娇笑。等她们离开后,薛春之看向草丛中的絮儿,那双眼空洞洞地睁着,像是能将他的本质看透,嘲讽着他的伪
善。
薛春之深呼吸着,抬手将她的眼皮阖上。
在长久的沉默后,薛春之低声道:“我听钱妈妈的安排。”
那一刻,薛睿之身上仿佛有什么东西变了。
暮色四合,庭院铺上了一层深金色的光。
许弗音与婢子们将从孤鹜苑拿的物品放到正屋隔壁的东厢房,没错,哪怕她踏进了这对于薛家人来说的禁地蜀尘居,但除了今天为他的病情反复需要有人守夜外,薛怀风从没打算与她同住。
她第一时间提出夫妻就应该同屋的异议,她单知道自己迈出的第一步艰辛,走下去才发现后面的每一步都在挑战她的神经,谁穿到古代能不抽几天疯呢。
薛怀风轻咳了几声,神情恹恹的,善解人意地说:“薛某不知能否看到今年的第一场雪,如此对姑娘的未来亦有交代。”
未来的什么,当然是她未来的新夫君。
薛怀风真的是一个从内到外都十分温柔的人,话里话外全是为她这个假老婆考虑。
许弗音暗道,她定会让他看到来年的初雪。
许弗音从老夫人那儿得到消息,大夫离开前连药方都没开,言明如果薛怀风再这么毫无节制地使用内力,可能剩下的时间不足两个月。她穿过来时他的生命还有三个月,平白缩短了三分之一。
许弗音对舜王世子简直恨不得他更倒霉点,连带引起事件的女主都感观下降了不少。
许弗音抱着一个装得满满当当的箱子跨入正屋,望向窗边坐着安静翻书的男人。微风吹起他落在耳边的发丝,他刚刚沐浴过,整个人都显得随性懒散,全然看不出他对生命倒计时的紧迫感。
听到门口的响动,薛怀风也没抬头看,直到许弗音抱着木箱摇摇晃晃地来到他面前,他才放下了书。就见许弗音蹲下来,她将里头的物品一样样掏出来,珠光宝气繁多到差点闪了薛怀风的眼,他甚至看到里头还有那只新婚头摔歪了的巨大凤
冠。
薛怀风不由地往轮车里头挪了挪:“这是做什么?”
“除了这些金银细软,还有田产、铺子这些地契也都在这里了!”许弗音一一列举手中的东西,她让无静帮忙整理出来的时候都感叹了下,许家为让她牢牢攀上侯府这根高枝在嫁妆上下的这番力气太给力了。许弗音是真的高兴,古往今来谁能不
爱钱,“薛怀风,我好有钱啊!”
薛怀风看她笑得这么愉悦,望着她的目光就像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如同大多数长辈那般附和了一句:“许姑娘确实很富有。”
许弗音没说后面的,在得到确切消息消息前,她要先对薛怀风保密。
她打算用这些东西去干机阁换消息,千机阁是江湖中最大的情报信息汇源地。只要能付出足够的代价就能得到任何想要的消息,这个代价由天机阁随机定,不过九成九都是付钱,还特别特别的贵。
小说里就是皇室成员都曾在里面买过消息,背景相当神秘。
她所知道的治疗薛怀风那串长长的药单是从干机阁阁主天幕里那儿得到的。那是天幕里故意在薛怀风死后,为了戏要女主说出来的。根据神通广大的大佬粉丝分析,药单多半是真的。主要是天幕里这货很恶劣,喜欢刺激女主,他就是想看女主
明明可以救下薛怀风却错过的模样。
她要买药单是因为小说里,天幕里只提了前面二十八种药材,全部药单共有三十五种,差七种。还有一些非常稀有没明确标注具体出现在哪里的,她需要找到它们的信息。想到这些,她看向这满满的一木箱,也不知道这些加起来够不够。
这边小草兴匆匆地端着晚食回蜀尘居,今日她们刚搬来蜀尘居,而薛府膳房还是准备了孤鹜苑的晚食,明天开始少夫人说她们就要开始自给自足了。
为此,小草去膳房时,还趁着鹿鸣轩的婢女红袖失神的时候,夺下了最后一盘?脯,就是油炸小鱼,是府里非常受欢迎的小吃。
抢走?脯后,没引来红袖的骂声,小草奇怪地问:“红袖姐姐,你怎么呆头呆脑的。”
红袖反应过来,对小草翻了个白眼:“这侯府里,最呆的就是你,真不知七少夫人看上你什么!”
红袖端着食盒离开,今天鹿鸣轩的气氛不太好,从来不发脾气的五郎仅仅因为有婢女在研墨时沾到了他的衣袖,就忽然大发雷霆,惊得鹿鸣轩的婢女们都紧张了起来。
少夫人说她喜欢我可爱!还会帮她打跑坏人!
小草委屈地要反驳,可哪还有红袖的身影,气得她跺了跺脚。
在离开的路上,小草看到有一群奴仆围在柴房附近,打听后,说是有个犯了事被关在这里的婢女,逃跑不成摔坏了头,被发现时早就没了很久了。
章管家还在打听婢女的家里有什么人,会给点银钱补偿,听闻薛五郎得知此事后还多补了一些,惹得一众仆从羡慕。
薛五郎真好啊。
这下鹿鸣轩更要被下人们挤破头了,小草感慨了一声,看到手中的食盒快要凉了,才忙不迭地回到蜀尘居。
许弗音将那只放着她全部身家财产的木箱放入衣柜里,还问薛怀风要了好几把锁扣上,那守财奴的模样让薛怀风都忍不住想,她以前到底过得是什么艰难困苦的日子。
薛怀风决定留下许弗音,因他不喜欢意外,许弗音就是他的意外。
同意许弗音入住,一是想知道她的目的,二是去除她对自己的影响,他十分不喜那些突如其来的情绪。
与其放任,不如将人放到自己眼皮子底下,相处多了习惯了,自然就以毒攻毒了。
小草一进屋,就看到七公子轻柔地扣住少夫人的手腕的一幕,少夫人好似是睡着了,由着七公子靠近。
薛怀风是在观察许弗音手腕上的玉镯,只是现在被好几层布料裹着,裹得太厚导致它刚好卡在手腕上,像是怕把它摔了磕了似的。这只镯子虽有些价值,但远没有到需要如此稀罕的地步。
对她的抠门,薛怀风又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放下她的手腕,薛怀风看向门口无措站着的小草。
虽小草姐妹是被薛怀风救下,但她们从来没资格靠近这位天人般的七公子。与其余人评价薛怀风温柔不同,小草对薛怀风的畏惧更多,她曾看到过七公子就是这样的动作,轻松折断了一个壮汉的手。
“抱她去床上睡,饭菜先用温炉热着。”
“好勒,七公子!”小草牢记无静的教导,七公子的时间宝贵,不想听废话,在得到命令后只要回答是与不是就行。
薛怀风说完推着轮椅出门,小草过来拍了拍许弗音:“少夫人,少夫人?”
小草发现豪言壮志说要今晚为夫君守一整夜的许弗音不但睡着了,还睡得不省人事。
舜王的赔礼在傍晚就陆陆续续送到蜀尘居,直到过了午夜,薛怀风才带着两个暗卫回来。无静等人早已在后院等候着,看到薛怀风的身影他们才将那些箱子一一打开。
“主子,都检查过了,是一些古玩字画,令还加了城郊别庄的转让地契。”为了儿子闯出的祸事,舜王也是大出血了一次。
“哪座别庄?”薛怀风的眉宇间还透着些许疲惫。
刚才他以另一个身份在皇宫里陪老皇帝看新出炉的丹药,自从病情日益严重后,老皇帝开始相信仙丹能让他羽化登仙的说法,沉迷于让道士给他炼丹。而老皇帝信不过别人,必须要他亲自盯着出炉。
薛怀风缓了缓神,随意扫了眼无静递上来的地契,正要让他们拿下去,忽然忆起许弗音那见钱眼开的模样:“给许二送过去,就说是舜王赔的。”
让她开开眼,别整日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他嫌丢人。
提到舜王,薛怀风又问:“她还是没死?”
这个她,虽然没有明指,但无静等人仿佛都知道薛怀风在说谁。
按常理说,舜王在被当众侮辱,带人回去必然会想尽办法加倍羞辱叶文嫣后再斩杀泄愤。哪想到事情有了非常戏剧化的发展,在几个奴仆拉扯期间,露出了叶文嫣肩头的莲花胎记。
老皇帝的后宫中有一位极得宠的莲妃,以炫丽的舞姿闻名于世,她一直想寻找失散已久的妹妹,传闻这位妹妹肩头就有一道天生的莲花胎记。
而舜王自从舜王妃去世后一直没续娶,外界皆说他深情,实际上他只是与其他男子一样肖想着宫里那位一舞倾城的莲妃娘娘。
说到这里,无静顿了顿,实在是接下来的发展太过离奇,她得到消息后都震惊地久久不能言。
薛怀风眼底溢出一抹戏谑:“所以舜王不但不想杀她,还想要她?”
无静:“您没猜错,舜王殿下想要迎娶她为侧妃。”得不到姐姐,得到妹妹也好的。
而叶文嫣是莲妃妹妹的事,目前还没人知道,舜王当然想抢占先机。
薛怀风平静地评价了一句:“有意思了。”
“让五十八、七十二继续潜伏舜王府,将所有有关叶文嫣身边发生的事都做好记录,包括她都接触了谁,不限男女。
无静等人一同应是,早在叶文嫣混入军营时,主子就发现此女命格奇特,无论闹出多大的祸事,总能化险为夷。她还桃花运非常旺盛,哪怕仅仅是清秀的长相,但总能吸引到各色各样位高权重的男子。
回到皇都后,叶文嫣之所以能那么轻易地混入舜王府,其中也不乏自家主子的推波助澜。一开始众人只是听令行事,无法洞察主子的想法,直到此刻舜王府父子为一女子大打出手后,好像察觉到了一丝主子的目的。
薛怀风忽然发现有什么眼熟的东西也混进了这批赔礼之中,遥遥一指:“那什么?”
“是您给许姑娘的回门礼。”
“我是问它们怎么又回来了?”
“许姑娘说这些送给许家过于浪费,不如送回来给您医治身体。”
薛怀风对此没做任何评价,发现若虚的欲言又止的表情,示意他有什么话就说。若虚是几个暗卫里性情最冲动的,还总是藏不住话。
薛怀风还有点恶趣味,特别爱点他的名。
“属下觉得许姑娘能在那种情况下冲出来护您,好像有些,有些......”下午又是他轮班,他是亲眼看着许弗音爬墙冲刺的,急得连好几个朱钗掉了她都没发现,全然没了平时大家闺秀的模样。若虚至今还记得许姑娘那好像在燃烧的眼神,身为一
个男子他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被烫了下。
他觉得,许姑娘是真的非常在乎薛七郎。
但他剩余的话,都在薛怀风波澜不惊的目光中消失了。
若虚羞耻地低下头,他怎么又乱说话了,这世上怎可能有人对个将死的残废倾心。
薛怀风抬头看了看月色,约莫还有不到两个时辰睡觉:“除了守夜的,其余人把箱子搬了就去休息吧。”
走到半途,薛怀风想起什么,回头吩咐。
“许二入住后有什么要求,不过分的就满足她,若是想找我......”薛怀风大部分时候不在蜀尘居,总要有人应付可能会查岗的许弗音,薛怀风扫了一圈暗卫,找了个与自己身形相近的,“若虚,在她需要的时候你可以扮成我。”“
若虚瞳孔颤了颤,什么,他、他吗?
一时间他收到了诸多同僚们同情的目光,你个显眼包,让你废话多。
若虚对自己的易容术挺有信心的,毕竟他也算是主子亲自教导过的,大部分人根本认不出他。
不知道为什么,若虚总有种说不清的不安感。
薛怀风回到正屋,身后的暗卫留在看不见的角落静静待命。
薛怀风看了眼在床上安然入睡的许弗音,刚脱下外衣,就听到女子辗转反侧的声音。
许弗音猛地睁开眼,她从床上坐起来。
怎么回事,她不是要给薛怀风守夜吗,竟然又睡着了?
她是什么睡神转世吗,还是薛怀风身上是有什么催眠的魔力?许弗音环顾一看,看到了窗边软榻上闭着眼,还没盖一丝衾?的薛怀风。
所以她不但抢占了薛怀风的床,还顺便连他唯一的被子都给抢了?
知道蜀尘居穷,但不知道这么穷。
连被子都挤不出第二条?
许弗音简直无言问苍天。
她鞭挞着自己所剩不多的良心,蹑手蹑脚地抱着一团被子下床,尽可能不发出半点声音,悄悄来到榻边。
而她不知道的是,黑暗中还有一双眼在观察她,如果她有攻击的意向就会被一击毙命。
许弗音弯膝爬上榻,将被她捂得暖烘烘的被子给薛怀风一点点盖上,又给他掖了掖被角。她坐在榻边欣赏了会自家患的盛世美颜,月光柔和地倾泻下来,让他的面容看上去没白日那么虚弱无力,有些不真实的飘逸感。
她用手背量了下他的额头,自言自语着:“还好没起热。”
不仅没发热,还像是吹了很久的风,凉飕飕的。
她是撑在榻上给薛怀风盖被子的,要收回手时,忽然发现远处的黑暗里好像出现了一道极细的反光,像是针之类的东西?也是这一分心,她脚下没平衡好,上半身直直朝着薛怀风的脸上摔去。
“呃!?”
在陌生气息急速靠近的霎那间,薛怀风猝然睁开了眼。
唇角碰上了一道温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