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桌的一邊設有幾排矮桌,地面鋪著竹席,可供樂師盤坐,往裡的角落還擺放了一套編鍾,一套華鼓。
另一邊,則是留有空地,靠牆的地方有個長桌,上面擺有些精美的瓷瓶,插著鮮花。
瓷瓶錯落間,牆上掛出幾幅長畫,分別有,文人洗筆、仙人斬蛟,還有金猴育子,飛鶴攜芝。
而在正對大門的廳牆上,則掛著一幅巨畫,絲綢繡成,青山綠水,意境雋永。巨畫上方橫著一卷墨寶,上面書寫著絲竹常樂這四個大字,也是此廳名字的由來。
掀開門口珠簾,陸平被方彩鸞領著,走進了絲竹廳,入眼就注意到一套編鍾。
陸平掃過一眼,想起讀過的一則傳說,不由心中暗笑,“商賈使用編鍾,若是被那禮聖知道,怕是要氣的胡子爆炸,大呼禮樂崩壞。”
古天子之時,有個禮家聖人,性格最是古板苛正,制定推行了一系列禮法,用以分別尊卑,教定人倫。
在那時,編鍾與鼎,非王侯不可使用,否則就是僭禮。故此,王侯世家也被稱為鍾鳴鼎食之家。
陸平知道些禮儀,但不喜歡拘禮,對於這類將人分出三六九等的禮法,更不喜歡。
曾經的聖人都煙消雲散了,當今的啟國除掉基本的尊卑上下,也顧不上那麽多講究了。
方堅換了一身黃色古錢紋錦衣,正坐大廳最深處。他注視著陸平,喜樂不行於色,面容威重。
他今日招待陸平,並沒有請樂師來演奏。府中那些鍾鼓樂師,一般也只在貴客洽談時才會使用,招待的都是外人。
柳錦芸與方世輔早就入好了席,旁邊有許多丫鬟候著,見陸平到來,紛紛抬頭望著。
陸平走上前,定睛一看餐桌,只見上面擺滿了美味佳肴,煎炒烹炸,面面俱到,足足有四十八道之多。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應有盡有,河裡遊的,土裡刨的,目不暇接。
這也歸功於昨夜方彩鸞回家後就興衝衝的告訴柳錦芸,叫她提前做了些準備,否則隻憑一上午時間,斷然不可能準備的如此豐盛。
陸平望著滿桌菜肴,受寵若驚,半天嘴裡隻磕磣出個“伯父,伯母……”
柳錦芸微笑著點頭,“好孩子,快坐。”
“你快過去。”方彩鸞推了推陸平,看到方堅身旁留著兩個空位,小聲催促道。
方世輔打量了幾眼陸平,也站了起來,指了指了方堅邊的主客位,“陸平,那個位置是給你留的。”
陸平點頭上前,坐好了位置。
“不必拘謹,日後可就是一家人了,咱們邊吃邊談。”柳錦芸溫聲道,看出了陸平有些緊張。
柳錦芸今日特意換了一身金絲翠錦禮服,雲鬢金簪,歲月在她臉上刻下了些許風霜,仍影響不了她的雍容華貴。
“嗯。”陸平應聲點頭,拿起了筷子,滿桌的菜肴,一時有種無從下手的感覺。
柳錦芸發話了,見沒人動筷子,方世輔一馬當先,拿起牙筷就吃了起來。
客隨主便,陸平這才隨意夾起一塊小鹿肉,放入嘴中吃著,渾然忘了滋味。
從小到大,陸平哪裡受過如此待遇,心頭感動間,腦子還有些懵懵然,這對於陸平,比拿劍殺人還要緊張些。
“可要飲酒?”一直沉默的方堅突然開口。
陸平聽到方堅的話,連忙咽下嘴裡還未徹底嚼爛的鹿肉,放下了筷子,轉身正對著方堅,似個受長輩詰問的後生,“晚輩甚少飲酒,伯父要飲的話,我可以作陪。”
“嗯。”方堅緩緩點頭,轉而語氣暖和了幾分,“那便不飲了,在家裡吃飯,無需那麽多的俗禮,安心吃飽才是第一位的。”
方堅看到陸平手忙腳亂的樣子,心頭也是好笑,他本是個和氣的人,對女兒的婚事基本滿意,但他還是想盡力在陸平面前保持住長者的威嚴。
一想到養了這麽久的女兒就要托付出去,他也知道,方彩鸞要隨陸平遠去,方堅內心的滋味一直難言。
他不想對陸平擺好臉色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就是怕陸平覺得這門婚事來的太過容易,把女兒給看輕了。
對於有些人而言,越是容易得到的東西,越是不懂得去珍惜。
但陸平從來不會這樣去想,不會因為方彩鸞是主動示愛,而去輕視她。
相反,陸平是一個對感情極為珍重的少年。
陸平性子溫和,並非倨傲之人,面對方彩鸞的父母,不會仗著自己武功高強,從而去目中無人,失去對長輩該有的尊敬。
宴中,柳錦芸不斷吩咐下人替陸平夾菜,又聊了些方彩鸞小時候的趣事,引得陸平笑面不斷。
倒是方堅一直不曾開口。
各自先吃了一陣子,菜過五味,方堅見大家吃的差不多了才放下筷子,開口道,
“陸平,你在臨龍孤身一人,舉目無親,你是打算娶,還是嫁?都可以讓你選。”
聽到方堅的話,其他人也放下了筷子。
“伯父,這兩者有什麽不同?”陸平放下筷子,心裡隱約知道,但還是要先問個清楚。
“若你選娶,我為你備好花轎,準備時間要繁瑣些,選嫁,明天直接可以入府完婚。”方堅口頭讓陸平自選,其實更希望陸平入贅,不然也無此問。
娶,便是上門迎親,娶方彩鸞為妻。嫁,則是入門當贅,以方彩鸞為主。兩者的情況,需要準備的婚儀禮法,都大不相同。
“晚輩自無不可。”陸平隨口答道,又思慮了一番,“我更喜歡方便簡潔些的。”
陸平不喜歡俗禮,最好怎麽方便怎麽來,只要能和方彩鸞在一起即可,對於虛名,他從不在乎。
陸平在乎的,是方彩鸞的名聲,只要名正言順即可。如果不是顧忌到方彩鸞,陸平都想直接帶她去玉虛門。
“不行!你必須要娶我。”方彩鸞像是隻被踩住尾巴的貓,滿臉不樂意的跳出來反對,“你嫁給我,那算什麽話。”
方彩鸞雖然喜歡叫陸平小白臉,但堅決不會同意陸平入贅到她方家,這也是為了陸平的名聲著想。
陸平本就生的俊美,若是娶還好,一旦他入贅方家,定會有不少人覺得陸平以貌攀勢。到那時候,出現什麽風言蜚語都不奇怪。
方彩鸞一刻都不想多等,也想早日完婚,同時心裡也知道,陸平自己從不在乎這些虛名。但她在乎,在乎別人將陸平看扁了去。
“陸平是配的上小妹的,入贅不好。”方世輔也開口,他注意過古玉書身邊的福伯,知道那個人的厲害,自然不會小看陸平。
“鸞兒,如果他嫁給你的話,他可就不能在找別的女人了哦。”柳錦芸眸光一閃,幽幽開口,她看出了陸平是無所謂的態度,從另外一個角度點醒著女兒。
在啟國,贅婿是以女方為尊,是沒有資格在娶妻納妾的。
當然,就算陸平願意名義上為贅,這種規矩也不可能束縛的到他。
能獨佔陸平?方彩鸞出現了明顯的意動,想了想,還是堅定的搖了搖頭,“不行,陸平哥哥在我心裡一直是男子漢大丈夫,我就要他娶我。”
方彩鸞不希望陸平因為她有絲毫的受損,哪怕是名聲上的。
“既然鸞妹不想,那我便選娶吧。”陸平明白了少女心意,當即做出了決定。
“這還差不多!”方彩鸞眉開眼笑。
“那好,七日後正是吉時,我會一應準備好,屆時你隻管騎著馬,上門迎親即可。”方堅思慮一番,定下了安排。
陸平沒想到方堅會安排的如此妥當,動容稱謝的同時,也暗暗想著,日後定要對鸞妹更好些。
“今後都是一家人了,不必言謝,真心對待鸞兒即可。”柳錦芸言笑晏晏。
“嗯!”陸平重重點頭,轉過身去,輕輕抓住了那雙冰冰軟軟,柔若無骨的素手,當著方彩鸞父母的面,做出了此生最認真的保證,
“伯父伯母在上,我陸平今天在這裡保證,今生今世一定盡我所能,真心對待鸞妹,愛她疼她,保護好她,不離不棄,至死不渝。”
定下大事,陸平已經可以稱呼嶽父嶽母,但尚未拜堂成親,陸平終究怯於改口。
“討厭死你了,這麽多人,肉不肉麻!”方彩鸞滿臉通紅,嬌羞的將頭別過。她嘴上說著討厭,柔軟的唇瓣卻是忍不住的高翹。
時間過了幾瞬,方彩鸞突然轉過頭來,也含情脈脈的望著陸平,“陸平哥哥,今生今世,我也隻想與你長相廝守,體貼你,敬重你,愛護你。”
此時此刻,這對愛侶眼中除了彼此,再無其他。四目柔情,相互對視,眼裡似能拉出長絲。
兩人彼此間的情意,被方堅夫婦看在眼裡,夫妻二人默默對視一眼,才雙雙點頭,安心了下來。
宴盡人散。
柳錦芸與方堅處在一個小房間裡。這裡有張老的床,被褥整齊,顯然有人經常打理。房間裡還有一些其他老舊的家具物件,但都很久沒人用過。
另外,房間裡還有一張潔淨的桌子,在桌上擺著個香爐,幾盤瓜果,一個靈位。
柳錦芸慢悠悠的在香爐上點了幾根香,用手細細的撫摸著靈牌,面容追思,直到檀香味慢慢充斥著整個房間。
“卿兒,你的妹妹快要成婚了,她要嫁的人名叫做陸平,是一個真心待她好的。”柳錦芸帶著複雜的笑意,在兒子靈位前,輕聲訴說,“你以前總是擔心她長大了會嫁不出去,現在九泉之下,你可以安心了。”
方堅默不作聲,只是眼中帶有明顯的哀色,這對夫妻相對無言,沉默了許久。
“你說,當初我們要是不逼著卿兒,讓他去學那麽多的東西,不給他壓著那麽重的期待。不逼的那麽緊,讓他安心些,吃好些,睡好些,開心些,他的身體會不會更好些?”柳錦芸的眼眶驀然紅潤,兩行清淚流下,抽聲著問道。“也許那樣當初的卿兒就能熬住那場病,就不會死了。 ”
方堅眸光混亂了幾息才鎮定,扯動著像是含了毒藥的嗓子,聲音沙啞道,
“人不學,不成器,卿兒作為方家長子,他必須要學,他自己也愛學……有很多比卿兒身體還要強壯的人,不一樣也死了?生死有命,怪隻怪,卿兒命不好,遇到了天災。”
方堅知道柳錦芸內心自責,他又何嘗不是,自從方世卿死後,他的內心也無時無刻不充滿了後悔,充滿了假如,或許自己當初不該逼著兒子起早貪黑的功課。
也正因為方世卿的死,後來他對方世輔與方彩鸞的教育,才松懈了許多,只求他們能平安喜樂,還由著他們性子做了許多荒唐事。
逝者已矣,方堅做為丈夫,必須要安慰好柳錦芸,同時也要安慰好自己。
“卿兒以前總說想去玩,我都不準,他想要做的事,我也不同意……自始至終,他都活在我們的期待裡,你說,卿兒會不會恨我們?”柳錦芸仍在哭泣,想起曾經每次都嚴厲的拒絕了兒子的請求,心中滿是虧欠。
“不會的,不會的。”方堅嘴唇出現了明顯的顫抖,心臟像是被死死揪住,他上前把柳錦芸摟住,安慰著情緒不穩的柳錦芸,“你要相信,卿兒是明事理的好孩子,他一直那麽懂事,知道我們對他嚴厲,也是為了他將來好,怎麽會去恨我們?”
“嗯!”柳錦芸通紅的眼角閉上了,剪斷了最後一滴眼淚,在方堅的懷中點了點頭,很輕。
丈夫說的都對,那是一場天災,誰都無可奈何,生死有命,怪隻怪自己的兒子,命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