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元帝下詔免征百姓稅簿十五年後,國庫的收入來源少了一大塊。各地官兵的糧餉,馳道驛站的養護,還有疏河建壩,兵馬操練,這些都需要一筆天文數字來維持。
定元十四年,議事閣以國庫空虛,難以為繼為由,允許各地州府在免稅期間,自建產業,自力承擔軍士糧餉,維護州下諸事。
在啟國,一方州牧,本就握有軍政大權,雖然朝廷設有使官監察,仍難形成有效製衡。如今又將財權下放,無異是讓各地州牧的權利產生了質變。
這項決議,一經提出,當即有人表示反對。“把軍政財權全部交給地方自行節製,無異於埋下禍根,是取亂之道。”
另一派則表示,當今陛下垂拱而治,有古天子之德,近年時和歲稔,百姓豐足,陛下又恩隆四海,短短放權幾年,斷然不會有動蕩發生。
還有人表示應當立即重新征稅,以維持社稷運轉,但響應者寥寥。
議事閣此令頒布後幾年,有些州府不想奉養過多兵丁,轉而專心斂財,在大量裁撤治下府兵衙丁後,導致武備松弛,匪患漸起。而有些地方又在暗中招兵買馬,擴充手中實力。
陸平反正無事,便接著聽起說書先生的演講。
“夜叉太保的突然出現,不止嚇壞那廝惡賊。也嚇得那承歡女子打起抖來。一對白晃晃的鴿子,是如波似水,晃眼異常。”
“太保並非貪圖美色之人,他撿起地上被子,轉身就給那名女子蓋上。”
“原本一直磕頭的黑鷂子看見夜叉大俠轉身,把牙一咬,心一橫,撲起就是一招黑虎掏心,朝著夜叉太保腦袋掏去,他這是在殊死一搏!”
“那黑鷂子身為金刀寨的三當家,內家高手,本領自然高強,曾在金刀寨裡,靠一雙拳頭,連連打趴了十幾個壯漢的圍攻。這一拳要是打中了,夜叉太保怕是凶多吉少。”
“說時遲,那時快,太保嗖的一下,轉過身子,運起沙包大的拳頭,一招夜叉鬧海,啪啪兩拳,正中那黑鷂子胸口。那黑鷂子當即噴出一口鮮血,軟倒地上,一口氣怎麽也提不上來,那是心中暗道,‘我命休矣!’”
“夜叉太保被惡賊偷襲,既不氣,更不惱,而是寒聲問黑鷂子,‘你佔山霸水,凌虐百姓,如今落到我的手裡,可願隨我去衙門,認罪伏法?’,黑鷂子心裡明亮,今天落在太保手上,怕是難以善了。他眼珠子一轉,當即心生一計,嚎嚎大哭起來:‘我家中還有八十老母,無人奉養,我做的禍事,老母一概不知,還求大俠同我回去,待我見過老母最後一面後,任殺任剮,絕無怨言!’”
“那黑鷂子是一邊磕頭,一邊扯謊,他家中哪有什麽八十老母,無非就剩他這寡卵一條!他充當孝子,就是想哄騙夜叉大俠前往三川縣。在那處,早就埋伏一眾好手,天羅地網,等著夜叉大俠中計!”
“呸,不要臉!”
“狗賊!”
“卑鄙!”底下群情激憤。
“那黑鷂子話還沒有說完,夜叉太保一腳踹在黑鷂子屁股上,把那黑鷂子踢得,活像一隻大癩蛤蟆趴在地上。太保指著他頭罵道,‘混帳東西!被你屠殺的百姓裡,可有多少年邁的母親,多少待哺的小孩!’……”
“好!”
“踹的好!”
啪!驚堂木在響,將聲音壓滅。
“嗐!可太保畢竟心腸慈悲,竟真以為那黑鷂子有一片孝心,還是中了那廝惡賊的奸計。”
一陣驚呼。
“夜叉太保抓著黑鷂子出了怡香院,與在門外望風的女俠會合,兩人押著黑鷂子,一同奔赴三川縣。正所謂……”
說書先生又念完兩句定場詩,啪的一聲,驚堂木再響。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不過癮,還不如上回聽的太保智取狐狸精……”
陸平將感知收斂,睜開眼睛,無奈的搖搖頭。
黑鷂子是陸平殺得,他所在的金刀寨也被陸平所覆滅,但事情經過壓根不是說書先生講的那回事。
陸平與方彩鸞確實在怡香院想抓黑鷂子,這種煙花之地,但在當時,陸平臉皮實在太薄,壓根不敢進去。
兩個人當時守在外面,大眼瞪小眼,靜心一聽,全是面紅耳赤的聲音。到了後面,陸平連感知都不敢胡亂張開。
兩人堵了許久,還是方彩鸞警醒,黑鷂子早從後門跑了。方彩鸞給陸平明確去處,沿著馬蹄印子,陸平抽身狂奔了半個時辰,這才把黑鷂子追上。
當時陸平也沒想過把他交給官府,而是直接砍了,然後帶著方彩鸞直接夜襲了金刀寨的匪巢,只要確認是刀匪,一應殺滅。
原本,陸平遇到刀匪,只要不是背負人命的大惡之徒,都是隻誅首惡,其余皆是押送官府。
因為陸平記得吳老漢當初對他說過的一句話:可殺可不殺,不殺為仁,可多殺可少殺,少殺為善,人當以仁善為本。
而金刀寨的刀匪,從最開始的小打小鬧,訛詐百姓,到後來的佔山佔水,欺男霸女,今天佔了這個村的井,以收取水費,明天霸了那個鎮的橋,收取過路費。最後,更是和當地縣官勾結,沆瀣一氣,共同漁利。
起初,他們行事還有收斂,沒人管束下,他們越發猖狂起來,最後更是無法無天。邵家峪不堪忍耐,幾個爺們組織起一批人反抗,奈何實力太差,不是對手,其中幾個還被失手打死。那大當家見打死了人,也為了殺雞儆猴,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下令洗劫屠滅了整個邵家峪。
陸平曾經質問過一個金刀寨的刀匪,“當今並非是動蕩之世,豐衣足食,為何還要上山為寇。”
那刀匪隻回答:“在家種地勉強混口飯吃,這輩子不可能發財。只要不殺人,不放火,官府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怪邵家村大當家做的太過火了些,當時我們也想勸……”
陸平未等他說完,一劍結果了他,他心裡也開始明白了貪欲的可怕。這些選擇做土匪的,都是些不喜自己生產,隻想掠奪他人的貪豺。
……
陸平告辭了譚麗花,提著食盒從店裡走出,又在城中尋了一匹馬車,囑咐好去處。
這匹馬車是大啟常見的快馬,沿著馳道可以日行兩千裡,如果不怕損耗,強力催行還可以跑的更遠。
陸平的速度其實比馬要快很多,但他不願暴露出自己的身手,以帶來不必要的麻煩。除了少數幾個人外,沒人知道。
臨龍府尹艾金城就是其中之一,艾金城曾想舉薦陸平去州中營帳做個蕩寇都尉,但陸平不習慣約束,拒絕了。
半個時辰後,陸平抵達城主府,曾嬤嬤早在門口候著,把他迎進府內。
城主府佔地寬廣,樓閣眾多,經歷七彎八繞,陸平走進一扇月光門。
入眼的是一棟金漆紅柱,長廊幽深的建築,腳下的石路通向走廊。院子裡種了許多花草樹木,清新自然。
陸平踏上長廊,走過一個轉角,遠遠瞧見一個石亭,矗立在一片荷花當中。
這裡的走廊都貼著木椅,每過幾步便刻有紋路,一切尖銳的邊角也被打磨光滑。在陸平的印象,這些木椅被拆了重修過好幾次,但格局未變。
陸平走到亭前,瞧見一道藍色倩影,端坐於中,正是艾素晴。
她有一張極具風華的臉,瓊鼻玉立,眉如遠山,肌膚勝雪,不染雜塵。她的眼睛是閉合著的,睫毛秀麗,素手疊放身前,一如扶風之弱柳,又如照水之嬌花。
曾嬤嬤上前,做了通告,便候在一邊。
“你來了。”艾素晴空谷悠靈般聲音傳來。
“來了。”陸平坐到艾素晴對面,動了動鼻子,聞到一陣香氣,“你明天就要去上京,為什麽?”
“嗯。”艾素晴轉過身子,留下一張如玉側顏,聲如清泉平流,“陛下日前臨朝,準備登天命山,開壇祭天。”
陸平微微一訝,“祭天為何要你前去?”
元帝在那場瘟疫之後,便沒上過早朝,如今啟國亂象頻頻,天子重登大寶,不少人翹首以盼,期待元帝能掃蕩妖氛,還以清明。
“陛下下詔,此次祭天要用八萬四千只等人高的金碗,盛滿五谷,又要用八萬四千隻銀碗,盛滿各州泥土,最後再用八萬四千隻玉碗,召集八萬四千名未曾嫁娶的公子女子,坐在玉碗中,在祭天之時同誦聖賢訓文。”艾素晴平靜的說道,“召集的都是官宦人家子女,我也是其中之一。”
“聖賢訓文,聖賢們早都閉目了,讀他何用?”陸平輕笑一聲,似有不屑,“這事我覺的有些古怪,你身子柔弱,還是不去為好。”
“不只是我,此次同祭的還有不少皇子皇女,我爹已經遞上了我的名字,要是不去,便算是欺君。”艾素晴淡聲道。
陸平起身,走在艾素晴面前,憑欄而望,眼前滿目翡綠,陣陣風兒走過,撥動著清雅的荷花,左右搖曳。
“不愧是荷風亭,真香啊。”陸平感慨一句,又轉過身雙手反撐,倚靠著石欄杆,“難道城主以為,當初仙家留給皇室的那批寶物裡,有能治好你眼睛的丹藥,要替你求一求?你是先天眼盲,要能治好你的眼,必須是能補充先天的丹藥,這種丹藥太過珍貴,皇室就算是有……”
人有先天之本,大部分的丹藥只能治療後天的傷殘,艾素晴是先天眼盲。
“不重要了。”艾素晴微不可察的搖搖頭,又問,“這次你能帶我去嘛?”
陸平眼角一跳,這還是自從兩人相識起,艾素晴第一次打斷他說話。
當初,陸平被吳正源留在城主府中,他尋了個無人僻靜的地方呆著。因為緊繃的神經驟然放松,陸平不自覺的睡著了,最後被一雙四處抓摸的手驚醒。
陸平睜開眼時,是一張帶有明顯驚慌,眼珠灰白的臉,正是年幼的艾素晴。
艾金城為了照顧女兒,不止將府中容易磕碰的地方,全部進行了排除。更在女兒居所走廊上打造了長椅,每隔幾步,刻有不同的紋路標記,方便艾素晴撫摸,記憶。
當時年幼的兩個人,一個驚慌失措,一個平靜非常。
“你要去哪裡,我帶你去。”
這是陸平對艾素晴說的第一句話, uukanshu也是陸平來到臨龍後說的第一句話。
艾素晴母親生她難產而亡,父親身為一府之主,也是公務繁忙,能抽出來陪伴時間很少。
艾素晴身體有恙,久居深閨,除了一直照顧她的奶娘曾嬤嬤,幾乎難與府外其他人見面,府內下人雖然也有孩子,由於身份懸殊,不敢與艾素晴為友。
艾金城也害怕因為眼盲,女兒受到別人欺負,有意的保護她,所以在當初,五歲的艾素晴,居然連一個同齡玩伴都沒有。
陸平可能是艾素晴唯一認識的朋友了。
陸平對艾素晴講過許許多多的故事,這幾年鏟除刀匪,路上遇到的所見所聞,也都全說與她聽,每次她都聽的非常認真。
陸平心裡記起來了方彩鸞,一時沒有開口。
氣氛陷入沉默。
“帶你去是不行的,但明天我會送送你……先別想那麽多,我帶來了一些吃的,咱們邊吃邊聊吧。”陸平尷尬笑笑,想起帶來的湯粉。
“嗯,聽你的。”艾素晴點點頭,神色有些複雜,有幾分落寞,又有幾分難明。
不知是她的腸胃非常嬌貴,還是艾金城對她的保護太過嚴格,艾素晴平時的飲食都被嚴格把控,都以清寡為主,雖然吃的也算是精細鮮美,但總是少了些味道。
“別整天愁著張臉,等會被府尹看到,別以為我欺負你了。不論怎樣,我不會變。”陸平將湯粉端出,放在艾素晴面前,一股濃鬱鹵香溢散開來。
艾素晴點點頭,抽動著鼻翼,轉正身子,略顯蒼白的嘴唇這才湧現出一抹難得的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