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官場很惱火,證據也很充足。
上次那股“江南鹽軍”從江蘇,一路流竄到了治下湖州府,殺官兵燒城鎮,這帳還沒算呢。
於是,兩省就這麽互相的來回彈劾。
折子在紫禁城,累積了厚厚一層。
而乾隆,也收到了蘇州織造福成的密折,揭露了這其中的秘密。
指出了這乃是黃浦江那一仗的後遺症,江南兵力空虛。
只能保住府縣城池,對於廣袤的鄉間喪失了控制力。
各路秘密組織,會社開始沉渣泛起,在鄉間呼風喚雨。
他們在兩省邊境來回蹦躂,尋找生存空間。
江蘇搶一波,就跑去浙江逍遙。
浙江搶一波,再跑到江蘇去逍遙。
兩邊的官兵礙於朝廷規製,不可跨省剿賊,只能無奈。
久而久之,形成了這麽一種神奇的現象!
看完密折,乾隆沉思片刻,覺得福成是個奇才,合格的耳目。
於是批複、勉勵。
同時召集軍機處眾大臣商議,如此應對這一難題。
最終,拿出了一份合理的方案,調動京口駐防八旗,追殺這批反覆橫跳的流賊,可跨省作戰。
江浙兩省地方只需大開綠燈,提供糧草、情報即可。
……
第二件事,是吳縣靈岩山上,一夥人插旗,叫囂抗稅。
接到衙役稟告後,知縣黎元五派人去抓捕。
王縣丞覺得這是一樁不大不小的功勞,取之不費吹灰之力!
於是,就主動請纓帶隊。
20個衙役,20個弓手,又借了10個綠營鳥槍兵,下鄉的配置很豪華了。
衝上靈岩山,正在聚眾的反賊們立馬炸了窩。
漫山遍野的四處逃竄,衙役們隻抓捕了5人,悻悻而歸。
下山時,卻遇到了聞訊趕來的大股亂民,領頭的就是蘇十八。
一頓混戰,雙方各有傷亡。
官兵一方戰死12人,亂民則是高達50余人。
王縣丞,也死了,被一糞叉攮死了。
他在剛開打的時候,害怕被箭矢波及,握著文士劍退避了幾十米,結果山道狹窄,後方跳下一亂民,一叉子,扎到心了。
總之,王縣丞死的有點窩囊。
而黎知縣得知後,哀歎了半宿,最終動用了春秋筆法,將王縣丞的死描述的十分壯烈。
“~王公臨危不懼,高呼殺賊,身被創一十二處,仍酣戰不止,死而不倒,怒目圓瞪。賊首驚恐,將其屍身送回,並伏法自戕。”
對於這種神話故事,上官們自然不願說破。
多一個壯烈下屬,總比多一個窩囊廢要臉上有光。
一字不改,報到兵部。
……
江浙兩省的官面關系在惡化,李家軍也沒閑著。
苗有林部進入松江府後,軌跡飄忽不定。
先是虛晃一槍殺到了華亭縣的兩浦鹽場,殺死鹽場大使、場商、鹽兵26人。
開倉放糧、灶丁們一部分人拿了錢糧,逃了。
還有一些人自覺無路可走,乾脆加入了苗有林部。
隨即,又和聞訊趕來的華亭縣官兵廝殺了一場,官兵大敗。
次日,苗有林又下令轉向金山縣!
三當家韋俊,奉命做先鋒。
苗有林是個狠人,也是個精明人。
他信奉一句人生哲學:要麽狠,要麽忍、要麽滾!
他狠不過李鬱,所以忍。
李鬱要他打下金山衛,他就不打一絲折扣的完成。
……
東海之畔的金山衛,自古是兵家要地。
明清兩朝,都在此地屯兵充實海防。
數百年後的淞滬抗戰,此地就是小日子海軍的登陸場之一。
李鬱對這段歷史印象深刻,所以才執意要拿下金山衛城。
他明確告訴所有人,拿下金山衛以後,無論是走私貨物,對外海貿,還是掠奪行動都會很方便。
(冷知識,500料的船從太湖出發,一路向東走內河,穿越蘇州、松江兩府,可駛入東海!極少數河段可能需要拓寬清淤。)
這是一條處於李家軍的腹地之內,聯結東海到太湖的黃金內陸水道!
……
乾隆年間,金山縣治就在金山衛城。
城中有金山營500人,還有三班衙役、數十弓手民壯,聞賊訊後早已關閉了四門。
苗有林也不急,掃蕩了縣城附近的兩處集鎮。
俘虜百姓600多人,命令他們在城外打造攻城器械,實際上就是雲梯和盾車。
不得不說,綠營的那段生涯教會了他很多。
這也是李鬱驅使他,利用他的原因之一。
金山知縣、金山營遊擊站在城牆上,臉色凝重。
“標下想趁夜色出城,殺一殺賊人的銳氣,再燒毀這些攻城器械。”
“將軍有把握嗎?”
“戰場沒有十拿九穩的事,只能說盡力而為。”
知縣是文官,趨向保守,他斟酌了一下說道:
“如果咱們死守,流賊也攻不下城吧?本官觀他們沒有火炮。”
遊擊將軍搖搖頭:
“縣尊大人,金山衛城年久失修,城垣低矮,垛口多有破碎。如果這股賊人驅使百姓在前消耗炮矢,雲梯數量夠多,麾下兵勇怕是會膽寒。”
……
世上的一切皆有價碼,包括生命!
當晚,城中燈火通明。
現場招募敢死隊,白花花的銀錠,就堆在前面。
“弟兄們,報名者每人拿一錠,10兩雪花銀。”
然而,沒有綠營兵主動響應。
於是,賞格又被多次抬高,達到了驚人的40兩。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100人主動報名參加敢死隊。
拿了銀子,喝了酒,吃了烤肉,這些漢子們雙眼發紅,整理了刀劍和衣服。
礙事的帽子不戴,這玩意簡直就是累贅。
容易發出聲響的小零碎,都暫時取下,比如煙鍋子、銅錢、賭具之類的。
大清的綠營兵,都有第二職業。
金山營遊擊就親眼目睹了一員兵勇,將一根細長鋥亮的東西放在了桌子上。
旁人驚呼:“牛嗶,這玩意能開世上所有的鎖。”
很顯然,這人的第二職業是賊。
不過,生死關頭,沒人在意這些細節。
遊擊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好樣的。”
此人嘿嘿一笑,拿鍋灰抹了臉,黑乎乎的在夜色中更容易隱藏。
2更,依舊沒有行動。
3更,遊擊才低呼一聲:“弟兄們,該上路了。”
……
城門栓,被悄悄拿下。
厚厚的櫸木門打開了一條縫。
外面安靜無比,2裡外的賊營,火把耀眼。
“走。”
遊擊帶頭,100號兵丁悄悄的跟著出城了。
知縣趴在城牆上,用力抓著城磚,緊張的不行,他竭力想看透夜幕,只可惜沒有夜眼。
沒多久,賊營就殺聲四起,火光衝天。
“完了,完了,賊人有埋伏。”
居高臨下,他看的很清楚。
兩面的火把,合圍住了營地,槍聲,廝殺聲連綿不絕。
……
苗有林哈哈大笑,他覺得眼前這一幕好熟悉。
“大當家,你真是神算。”
“嘿嘿,綠營兵就這幾招絕活。老子還能不懂嗎?不過火器真是好東西,威力大。”
李鬱支援了他一批火繩槍,此時發揮了定海神針的作用。
對準想突圍的金山營敢死隊,先轟上一輪,然後刀矛一起上,效果奇佳。
100號敢死隊,很快就死光了。
“大當家的,這是他們的頭。”
金山營遊擊,被長矛刺穿三處,死不瞑目。
苗有林伸手給他壓下了眼皮,輕聲說了句:
“兄弟,閉眼吧,我會把你的屍身送回去。”
手一松,遊擊的眼皮果然合上了。
面對一臉震驚的韋俊,他解釋道:
“綠營的弟兄,最擔心不能入土為安,死了還被暴屍荒野。”
……
黎明時分,
苗有林擺出了全力攻城的姿態,在城下大喊:
“城裡的人好了,速速開城投降。我只求財,不殺人。”
“若是膽敢頑抗,破城後不分男女老幼,老子全殺光。”
“給你們一炷香時間!”
知縣臉色慘白,幾乎站不穩腳跟。
他的心理防線已經崩潰了,覺得天塌下來了。
10日前,他收到了兩江總督府的公文,告知各縣都要加強城防,防禦流賊。
還提到了,因為提標全軍覆沒,所以援兵的希望不大。
知縣心裡清楚,援兵一時半會是指望不上了。
看著城牆上那些惶恐、首鼠兩端的綠營兵,還有那些平日裡凶神惡煞,這會乖的像綿羊的衙役,他仰天長笑了兩聲。
突然大吼道:
“乾隆21年進士、金山知縣姚松,寧死不降。皇上萬歲,大清萬歲。”
說罷,在所有人注視下,爬上城牆,張開雙臂,跳了下去。
摔在一塊石頭上,當即死亡。
清廷對於失城之官,從不寬宥,都是斬立決,家眷流放。
姚知縣的此舉,保全了家人。
朝廷為了宣傳,還會給家眷更多的撫恤,將他打造成一種忠義的典型。
這一點,乾隆信譽不錯。
再說的誅心些,姚知縣的兒子以後哪怕考個秀才,入仕的概率都很大。
……
半個時辰後,金山衛開城門,投降。
心氣沒了,城牆再高一倍也沒用。
苗有林部立即接管了城防、府庫、俘虜。
共得庫銀4200兩,糧260石,俘虜600多人。
同時派人飛馬稟告主公,他立下了首功。
李鬱早有準備,從水路調來了一個滿編火槍營,接手金山衛。
同時將城中大部分百姓清空,允許攜帶隨身財物離開。
將恐慌傳播到松江府每個城鎮,讓他們膽寒,不敢隨便抽調城防兵力。
根據他的情報,此時的松江府已經沒有了機動兵力。
松江知府不可能有魄力,將府城縣城所有的城守兵力全部抽調出來,猛攻金山衛收復失地。
如果他真的這樣做了,
李鬱也不介意給蘇十八這頭西北狼,更多的刀劍鳥槍,然後狠狠的給他一鞭子。
讓他把唱空城計的松江府給霍霍了。
那樣的話,知府最好的結局就是跳黃浦江!
李家軍在蟄伏,在等待江南的唯一成建制軍隊,京口駐防八旗出動!
而根據清廷的軍製,駐防八旗異地出兵的手續繁雜。
起碼要有江寧將軍、或者兩江總督這個級別的軍令。
而江寧將軍崇道是個老頭子,沾染了一身的儒家文官臭毛病,擅長烏龜縮頭功。
據說,他的人生偶像是五代十國的宰相,馮道!
此人歷經十朝,屹立不倒,如魚得水,十分圓滑。
在五代那種城頭變幻大王旗,殺人如同割草的年代,能伺候10個皇帝,活到70多,堪稱是優秀的人生。
新上任的江寧知府兼副都統福長安,兩次拜謁崇道。
請求率軍清剿江南,都被太極拳打了回去。
直到,收到了兵部的命令。
崇道這才火速、果斷的下令,京口駐防八旗全軍出擊。
擁有旗丁1500人的京口八旗,隻留下了100人看家。
1天的緊張準備後,一人雙馬,在副都統海兒哈的統率下,移師松江!
……
這個消息自然瞞不住劉千。
他作為情報組織的負責人,命人在京口八旗營區外開設了一家鐵匠鋪子,專門給馬蹄釘掌。
好鐵,好手藝,價格又公道。
幾個鐵匠很快就成了蒙韃子口中的“好安答”。
經常在一起喝點烈酒,吹吹牛嗶。
似乎,底層蒙八旗比滿八旗要淳樸、憨厚一些。
不像蘇州滿城那些家夥,拽的二五八萬似的。
唯恐旁人不知道他的旗人身份,出門必提鳥籠,走路必定方步,說話三句不離“四九城”,辮子油光水滑,見面必定稱爺,愛面子,愛賞人。
不過,朝廷賞賜的那點安家費,還有戰馬賠償費,很快就撐不住了。
一個個的都開始琢磨,有沒有那種錢多事少還體面的第二職業?
不知是誰的首創,給府城漢人的店鋪當股東,隻拿分紅不出力。
若是遇到官差刁難,或者生意糾紛,就出面平事。
亮出旗人的身份,吹噓自己祖上的關系網,然後~
嘿,效果還挺好!
很快,許多店鋪都開始雇傭一位旗大爺做吉祥物。
衙役、青皮都不來找事了,生意做的很安心。
大清朝的商人做生意不怕累,不怕難,只要別來人天天找麻煩。
寧可分出十分之一的利潤,購買寬松安寧的經商環境。
很快,府城的大小鋪子,都成了“漢旗合資”,魔幻現實。
好在京旗這幫貨,還挺講規矩,絕不多吃多拿。
遇上年節,還主動的上門拜訪,拎點不太值錢但雅致的禮物。
一時間,滿城京旗的口碑,扶搖上升。
提前實現了滿漢一家親!
知府黃文運聽說後,愣了半天,硬是一個字沒說的出來。
表情十分精彩,不知該鼓勵還是該警惕。
幸好福康安死了,否則他會暴跳如雷,痛罵這些旗人忘了“祖先入關流的鮮血”。
抓一兩個典型,鞭打示眾。
滿城,就是監視當地士紳官民的存在。怎麽能和監視對象搞成其樂融融呢?
……
松二爺說了句實話:
“咱京旗是活明白了,啥正治不正治的,都沒有過日子要緊。”
“大清立國都5代人了,還防個啥?漢人都是本分人、實在人,和咱京旗一樣,都是熱愛生活的好人。”
“依我看,這滿城門也別關了,敞開著,咱們常來常往。”
“王掌櫃的,伱說對不?”
“二爺,您聖明。”
王掌櫃,是本地一間茶樓的掌櫃的,松二爺在這佔了十五分之一的股份。
倆人處的快成兄弟了!
慢慢的也學會了京城說話那一番腔調。
甚至在松二爺的建議下,把茶館的名字都改了,叫“南裕泰”。
改名後,生意興隆。
松二爺找了一杆打不響的火繩槍,往門口一放,他就往那一坐。
青皮來了,攔住。
官差來了,也伸手攔住。
不管對方是好言還是恐嚇,他就把生鏽的火繩槍往前一推。
“想要銀子?成,您先給我一槍,衝這打。”
這種混不吝的架勢,還就嚇住了許多人。
有個青皮動手推了他,他撲通倒地,打著滾的喊:“沒王法啦,當街打旗人啦。”
元和縣無奈,賞了青皮20大板。
有衙門裡當差的不爽,想繞開松二爺強行搞事,為急劇減少的油水彌補損失。
結果,滿城驚詫!京旗驚詫!
人緣超好的松二爺,喊上了100多號旗人。
圍了知府衙門,吵嚷著要給個公道,菜葉子亂扔,罵罵咧咧。
黃文運臉皮抽抽,最終還是安撫了這幫“刁旗”。
從此,京旗一戰成名。
“漢旗合資”迅速蔓延全城,掌櫃的們全部擁有了一個京旗好朋友。
開門做生意,自信多了,生意模式遙遙領先!
衙門裡的官吏,都痛罵這魔幻的世道。
刁旗和刁漢,結合在了一起,聯合對抗衙門,導致當差的收入大減。
這說出去,誰敢信啊?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