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嫂子留步,我去尋大老爺說會子話兒。”
李惟儉撇下王熙鳳出得儀門而去,獨留下王熙鳳杵在原地蹙眉思忖。前頭平兒禮送李惟儉出了內儀門,返身回來眼見王熙鳳還在出神,禁不住道:“儉四爺方才說了什麽,惹得奶奶失魂落魄的?”
王熙鳳回過神來,忽而計上心頭,歎息一聲說道:“便是前日尤老安人所推的股子。”
“股子?”
“儉兄弟說,山西地遠,所產煤炭只能內銷,運到京師只怕都抵不過運費。那山西煤礦的股子,只怕不妥帖。”頓了頓,又道:“誒?前兒姨太太是不是買了三千兩的?回頭兒得空你跟寶姑娘言語一嘴,實在不行,趁著還沒戳破趕緊脫手,免得來日砸在手裡成了廢紙一張。”
平兒不知王熙鳳心思,唬了一跳,說道:“無怪尤老安人這般賣力,只怕賣出股子來,人家必給分潤。”
“可不就是?”
當下平兒推著輪椅,往王夫人院兒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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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慶堂後樓。
衛菅毓一路隨行,眼見黛玉與香菱上了樓,便道:“我這會子有些疲乏,姑娘自去教香菱作詩就是了,待晚宴我再來尋姑娘。”
“姑姑快去歇歇吧。”黛玉又打發紫鵑伺候著衛菅毓小憩,這才與香菱對視一眼,彼此噙了笑意上了樓。
此時正值正月裡,熏籠裡燃著蘇合香,香菱嗅見,脫口便問:“四爺還托我問呢,姑娘近來歇息可好?”
黛玉落座便笑道:“倒是比往常強了不少,三兩日的,也能一覺睡到天亮呢。”
雪雁沏來茶水,提著茶壺頓足嗔道:“姑娘就是心思多,有時夜裡夢見老爺,便會哭醒。”忽而莞爾一笑:“有時又會——”
“偏你多嘴,我口渴了,快倒茶來。”
有時又會怎樣?莫不是會念叨四爺的名字?
香菱笑了下,與黛玉相對而坐,也不揭破,只是埋頭打開包袱,內中除了詩冊,另有一扁盒,她先行擺在桌案上,說道:“杏和堂的人參養榮丸,四爺怕姑娘一時斷了,便多送了些。”
內中足足三十丸,算是一個月的量,黛玉心下熨帖,嘴上卻道:“這藥丸老太太跟二嫂子都想著的,也不曾斷了。”
“那姑娘就備著,以防萬一。”笑吟吟說過,香菱又抽出紙箋來。黛玉本道是李惟儉所做詩詞,不料瞥了一眼,卻是一張食譜。
香菱就道:“先前那些食譜,怕是姑娘也吃的膩了,四爺尋思一番,又擬了三十幾樣。姑娘串換著吃,每日也換換口味兒。”
黛玉便笑道:“老太太昨兒還說我比往常能吃了,再這般下去豈不是成了豬?”
雪雁斟了茶水道:“上好的碧梗米姑娘不過吃一碗,我與紫鵑都能吃兩碗呢,哪兒就多了?下回寶二爺再打趣,瞧我不凶他!”
黛玉笑著乜斜道:“你啊,也就是嘴上說說。寶二哥可是榮國府的心尖子,誰敢凶他?”
雪雁忽而怪異一笑,說道:“莫說沒人敢凶寶二爺,今兒我可是聽寶二爺房裡的媚人說了,如今襲人說往東,寶二爺絕不敢往西呢。不信姑娘就去瞧瞧,素日裡二爺最不耐煩讀書,如今也能裝模作樣的讀上半日。”
黛玉聞言略略蹙眉,寶玉身旁的襲人頗有心機,極不為其所喜。轉念又想,左右都是旁人的事兒,又與她何乾?
卻不知襲人回家一趟,因著花家為其張羅姻緣,很是跟家中吵了嘴。回來後愈發惦記那姨娘的位置,便一點點試探寶玉心中哪處柔軟。待摸清了寶玉脾性,便趁機讓寶玉應下三件事。
一則不可死啊活的再胡亂說嘴,二則總要裝模作樣讀些書,三則再不許寶玉吃丫鬟唇上胭脂。
寶玉無一不應,生怕襲人棄他而去。起初一二日還能裝裝樣子,待過了兩日便不耐煩了。雖不再亂說,也不吃胭脂了,卻怎麽也讀不進書去。
襲人一心想著讓寶玉長進些,來日也好在王夫人面前邀功,總要將這姨娘的位置坐穩了才是。不料遇上寶玉這般性情的,嘴上應的好好的,卻轉頭就忘。如今襲人正氣惱著,琢磨著如何再拾掇寶玉一回。
黛玉不知內情,隻笑道:“小嫂子說的話兒,寶二哥自是聽的。你這般說,莫非也想做我小嫂子?”
雪雁頓時氣急:“姑娘又打趣我!”
雪雁噘嘴退下,黛玉便與香菱掩口而笑。跟著就見香菱又從包袱裡掏出一物,本道是琉璃彩繪,卻見那彩繪好似會動。
一旁的雪雁也偷眼看過來,便見那物件兒好似一面鏡子般,內中是藍、白、金三色流沙,洲邊以膠乳封住,香菱翻轉過來,不多時那流沙便緩緩鋪展成雪域高原的模樣。
香菱便笑道:“四爺這些時日一直在武備院忙活著,偷空做了個小物件兒,怕姑娘悶,便送與姑娘解悶兒。”
黛玉頓時欣喜不已,親自動手翻轉了,眼看著流沙鋪展成另一幅畫,說道:“我每日與姊妹耍頑,閑時讀書、撫琴,也不悶的。你回頭兒與儉四哥說,我知他每日不得閑,也不用怎麽想著我。”
香菱便打趣道:“這話兒啊,還是留著姑娘與儉四爺說吧。”
黛玉眉眼彎彎,心下溫潤,又見香菱面帶揶揄之色,便板起臉來扮做師父模樣,說道:“上次留與你的課業可曾做了?倘若偷懶,我可是要打手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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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申時,李惟儉與大老爺一路笑語晏晏而來,榮慶堂裡設了幾桌家宴,席間觥籌交錯、推杯換盞。
李惟儉如今地位不同,同桌的有賈赦、賈政、賈璉,他雖時時留意屏風後的黛玉與迎春,奈何卻不得空窺見嬌顏。待到夜裡,酒宴散去,李惟儉這才帶著香菱回返自家。
馬車轔轔而行,香菱一邊為飲了酒的李惟儉揉捏太陽穴,一邊說道:“四爺,方才與司棋說了會子話兒,司棋說先前老太太蠲了二十兩銀子與寶姑娘做生日呢。”
李惟儉笑著撇撇嘴,賈母這是純純惡心人呢。不說寶玉、黛玉,便是三春過生兒,都是酒戲齊備,怎麽也要百兩銀子。到了寶釵這裡就成了二十兩,不過是點撥薛姨媽與寶釵,言外之意寶釵都及笄了,也該搬出去尋個人家嫁了,哪兒能還留在府中?
“她還說什麽了?”
香菱就道:“還說近來寶二爺多尋寶姑娘耍頑,也不知誰流傳出來的,說是寶姑娘金項圈上的吉祥話與寶二爺玉上的正好對應,婆子們私下裡嚼舌,都說是金玉良緣呢。”
李惟儉樂了,無怪賈母這會子惡心人,敢情還有這麽一出啊。過幾日寶釵慶生,又是一番唇槍舌劍、暗中交鋒,本道此番會錯過,卻因著湘雲之故得以親眼目睹。那劇中情形早就記不清了,此番倒是能溫故知新。
李惟儉挪動腦袋,靠在兩團螢柔間,惹得香菱霞飛雙頰,又說了黛玉情形,此間便不再贅言。
待轉過天來,一早兒用過早飯,薛姨媽便來尋王夫人商議對策。賈母此舉連司棋都瞧得分明,這姊妹二人又如何不知?
奈何賈母輩分高,此時孝道大過天,姊妹倆半點法子也無。錯非奔著金玉良緣,又眼見王夫人先前點了頭,薛姨媽真想當即搬走。
正說著話兒,忽而丫鬟報,說是寶釵來了。
須臾光景寶釵便轉了進來,與王夫人、薛姨媽見過禮,薛姨媽就道:“不是說隨後就來嗎?怎地耽擱了這般久?”
寶釵嫻靜坐了,思忖道:“方才撞見平兒姐姐,扯著我說了一通話。”
薛姨媽問:“說的什麽?”
寶姐姐道:“說是尤老安人所推的山西煤礦股子,只怕是擊鼓傳花。最後落在誰手裡,只怕便要砸在手裡。勸我與媽媽趁著還值錢,趕緊脫手。”
薛姨媽訝然道:“怎麽會?昨兒你哥哥還說,那股子又漲了一分銀子,如今都一兩四分了,還嚷嚷著趕緊多買些呢。”
寶釵便道:“先前我便有些懷疑,這才攔著哥哥不讓多買,如今想來,不過是老鼠會罷了。”
“老鼠會?”王夫人不知這等江湖騙術。
寶姐姐便解釋道:“宋時巴蜀用鐵錢,忽一日有江南商賈來城中,張貼告示願以一枚銅錢兌四枚鐵錢,蜀人以為此人犯蠢,當即蜂擁而至。當日商賈收鐵錢千串,過幾日又貼告示,將價錢抬到一枚銅錢兌三枚鐵錢。
此人如此兌換,行市中鐵錢應聲而漲,尋常一貫銅錢能兌五貫鐵錢,如今只能兌四貫。凡此種種,商賈將鐵錢推到與銅錢一般,私下悄然將所收鐵錢盡數兌成銅錢,轉天攜款而走,大賺一筆。城中百姓,不少人因此家破人亡。此等行徑,便是老鼠會。”
聽得此言,薛姨媽與王夫人方才恍然。那王夫人面上不顯,薛姨媽卻極為得意。這便是她的寶釵,尋常女人誰人比得上?
卻不知王夫人暗中腹誹,薛家果然是商賈之家,這等商賈密辛信手拈來,可見不是個做大婦的好人選。且往後瞧吧,這會子有老太太攔著,不妨虛與委蛇。待來日寶玉果然做了國舅,那這親事可就萬萬不能應承了。
“原是如此。”
王夫人隨口說了一嘴,忽見寶釵灼灼看將過來,說道:“這老鼠會若要引人上當,總會給前頭的人一些甜頭。媽媽不妨再留些時日,待那股子漲到一兩三四錢再脫手也不遲。”
王夫人心下納罕,不知寶釵這話分明是對薛姨媽說的,為何說的時候偏生看著自己個兒。
待過得半晌,薛姨媽與寶釵告辭而去,王夫人枯坐房中。恰巧丫鬟又拿大房打趣,說大老爺死活不肯將抄撿所得送入公中,王夫人忽而心下一動!
那大老爺貪鄙無狀,先前就因著股子欠了李惟儉不少銀錢,此番這老鼠會開出巨利,以大老爺之能為,又怎會不上當?此前大老爺就中風了一回,如今半邊兒臉還木著,倘若再中風……說不得就沒救了!
大姑娘元春如今只是尋常妃子,上頭還有個吳貴妃壓著,指望寶玉當國舅怕是有些奢望。最好,還是先謀算家中的爵位。
又思忖半晌,下晌時便叫來周瑞家的,摒除閑雜人等,私下裡吩咐了一番。到得夜裡,大老爺賈赦自去尋姬妾耍頑,王善保家的便來尋邢夫人說話兒。
略略說過些閑話,消化了薛家一通,王善保家的就道:“太太不知,那薛家走了狗屎運了。”
“怎麽說?”邢夫人問道。
王善保家的就道:“那日尤老安人來推勞什子股子,入手不過一兩一分,這才幾日,瞎!昨兒就漲到一兩四分了。今兒一早太太猜猜什麽價錢?”
“什麽價錢?”
“漲到一兩一錢了!”
邢夫人頓時心下懊惱,這才幾日光景,平白得了一成的利!奈何前回尤老安人來家,邢夫人隻道其是個破落戶,心下懶得搭理,這才推說有恙在身避而不見。早知如此,拚著典賣了嫁妝也要買些股子啊。
邢夫人因是上了心,轉天先與賈赦商議了一番。大老爺賈赦心下大動,又打發人掃聽了,待聽聞今日竟又漲了二分銀子,哪裡還坐得住?趕忙催著邢夫人派婆子尋了尤老安人來,款待一番,湊了七千多兩銀子,盡數買了那山西煤礦的股子。
當下夫婦二人坐等股子節節高漲,榮國府中卻愁雲慘淡。蓋因這兩日禦史言官紛紛上書彈劾三等將軍賈珍,或參其營私舞弊、賣官鬻爵,或參其侵佔田畝、強搶民女,又或參其敲詐勒索、貪鄙無狀。
東府圍了半月有余,番子始終不曾撤走,加之彈劾連連,到了這會子蠢如賈赦也知道,東府這一關只怕不好過了。
賈母又喚來賈赦、賈政,二人又紛紛給親朋故舊寫信求援,自是不提。
轉眼到得二十一日,賈母內院中搭了家常小巧戲台,定了一班新出小戲,昆、弋兩腔皆有。就在榮慶堂排了幾席家宴酒席,並無一個外客,只有薛姨媽、史湘雲、寶釵、李惟儉是客,余者皆是自己人。
臨到未時末,李惟儉到來,賈璉自是陪著其入內。李惟儉笑著恭賀了寶姐姐生辰,又送上賀禮,隨即隔著屏風與賈璉落座一席。
此時榮慶堂裡設了四席,余下三席都是女眷,唯獨李惟儉與賈璉單開一席。
這會子時辰還早,尚沒開席,賈母便張羅著先讓寶釵點戲。
寶釵推讓,賈母一定要寶釵來點。此時就聽一旁的薛姨媽道:“既然老太太讓你點,伱就點一出吧。”
李惟儉聽在耳中,暗忖,薛姨媽這是提點寶釵,要可著賈母的心思來點。
無法,隻得點了一折《西遊記》。賈母自是喜歡,又讓薛姨媽。薛姨媽見寶釵點了,不肯再點賈母便命鳳姐點。鳳姐雖有刑、王夫人在前,但因賈母之命,不敢違拗,且知賈母喜熱鬧,更喜謔笑科諢,便點了一出《劉二當衣》。
聽得王熙鳳點了《劉二當衣》,李惟儉頓時暗自忍俊。
《劉二當衣》演的是裴度即將赴京趕考,路費不足,遣老仆裴旺到劉二當鋪,典當衣物。劉二為富不仁,因姐夫裴度之前來當過一個金釵,利息還未結清,劉二便將衣物扣下,抵為利息。劉二裝癡賣傻,插科打諢,六親不認,扣下衣服,搪塞裴旺。
管家媳婦鳳辣子點《劉二當衣》,簡直是當面罵薛家了。薛家可是開有當鋪的,老爺賈政便是薛姨媽的姐夫,跟裴度、劉二的關系一模一樣。鳳姐讓劉二在台上丟醜,不知薛姨媽、薛寶釵心中是何滋味!
“好好好,這一出點的好!”賈母果真更又喜歡,然後便命黛玉點。
黛玉又讓薛姨媽、王夫人等。賈母便道:“今日原是我特帶著你們取樂,咱們隻管咱們的,別理她們。我巴巴的唱戲、擺酒,為他她們不成?她們在這裡白聽白吃,已經便宜了,還讓她們點呢!”
說著,大家都笑了。李惟儉再也忍不住,與賈璉一道兒笑將起來。嘖嘖,老太太這回是半點臉面也不給薛姨媽留啊,‘白吃白聽’說的可不就是薛家?這話就差當面攆人了。
那屏風略有縫隙,雖瞧不見薛姨媽與寶釵,卻能瞧見王夫人。
李惟儉偷眼打量,果然便見這會子王夫人面上雖笑著,手上的佛珠不再撚動,拇指指甲險些尅入撚珠裡!
只怕這會子王夫人心下惱恨不已,只是老太太位分太高,只能賠笑裝作不知。
其後黛玉方點了一出。然後寶玉、史湘雲、迎、探、惜、李紈等俱各點了,接出扮演。
一折折戲唱罷,轉眼過了申時,酒宴齊備。
賈母又命寶釵點。寶釵點了一出《魯智深醉鬧五台山》。
寶玉道:“隻好點這些戲。”
寶釵道:“你白聽了這幾年的戲,哪裡知道這出戲的好處,排場又好,詞藻更妙。”
寶玉道:“我從來怕這些熱鬧。”
寶釵笑道:“要說這一出熱鬧,你還算不知戲呢。你過來,我告訴你,這一出戲是一套北《點絳唇》,鏗鏘頓挫,韻律不用說是好的了;隻那詞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得極妙,你何曾知道。”
寶玉見說的得這般好,便湊近來央告:“好姐姐,念與我聽聽!”
寶釵便念道:漫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台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哪裡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
鄰桌李惟儉心道,來了,寶姐姐果然反擊了!
這段戲文,字面的意思是魯智深打死“鎮關西”鄭屠後在五台山避難——說來與薛家相類——因不遵守佛門規矩,被趕出廟門時的一段唱詞,說的是魯智深“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灑脫情懷與自尊。
寶姐姐明著好似與寶玉念詞,實則是說給賈母聽呢。暗中機鋒大抵是:我薛寶釵也不是那沒皮沒臉的人,大不了離開你賈府,“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不一定非得在你賈家這一棵樹上吊死。
李惟儉不由得心下暗忖,寶姐姐雖反擊了,可走不走得了,卻要薛姨媽來做主啊。這席間薛姨媽隻說尋常話,好似半點也沒聽出賈母暗中機鋒,看樣子是半點要離開的心思也沒有啊。
他心下覺得這宅鬥果然有趣,不由得又與賈璉多飲了幾杯。
至晚散時,屏風撤下,賈母與李惟儉說過幾句話,因深愛那作小旦的與一個做小醜的,便命人帶進來,細看時益發可憐見兒的。
因問年紀,那小旦才十一歲,小醜才九歲,大家歎息一回。
賈母令人另拿些肉果給他兩個,又另外賞錢兩串。
鳳姐笑道:“這個孩子扮上,活像一個人,你們再看不出來。”
寶釵心裡也知道,便隻一笑,不肯說。
寶玉也猜著了,亦不敢說。
史湘雲接著笑道:“倒像林妹妹的模樣兒。”
寶玉聽了,忙把湘雲瞅了一眼,使個眼色。眾人卻都聽了這話,留神細看,都笑起來了,說果然不錯。
李惟儉在一旁仔細觀量,那小旦便是齡官,瞧著果然有三分像黛玉。將黛玉與伶人做比,可是極不禮貌,鳳姐兒向來周全,怎會說出這般言語?偷眼觀量,黛玉果然不高興了。
略略思忖,李惟儉再看向那小醜,忽而心下明悟。這哪裡是說黛玉像戲子啊,分明是賈母借著鳳姐兒之口,說出支持木石之盟之語!
齡官三分像黛玉,自是不提;寶玉離經叛道,眾人眼中可不就是個小醜?
掃量眾人神色,二姐姐迎春掩面而笑,好似一無所覺;惜春、湘雲年歲太小,也不知其中內情。
再看寶釵,寶姐姐雖笑著,卻笑得極其勉強。
鳳姐兒這話是在替賈母張目:老太太就喜歡這一對兒,你薛寶釵該嫁人就嫁人吧!
黛玉心下氣惱,不由得瞥向李惟儉。卻見李惟儉噙著笑意,黛玉頓時心下委屈不已,又見李惟儉略略搖頭,隨即瞥向隨行的香菱。
黛玉雖不曾領會鳳姐兒之意,卻也知儉四哥定然是瞧出了什麽。當即按住心中氣惱,隻不出聲。心下暗忖,料想不日儉四哥定會打發香菱來與自己言說。
曲終人散,臨行之際李惟儉又偷偷與黛玉對視一眼,這才施施然領著香菱而去。
到得夜裡,黛玉還不曾如何,湘雲倒是先惱了。
湘雲心下雖不曾對寶玉有什麽心思,卻也當做頑的好的哥哥來待。每每提及林妹妹,這愛哥哥總會回護。方才席間不過是說笑,偏生被寶玉狠狠瞪了一眼!
林妹妹沒來之前,湘雲可是一直住在賈母房裡的,論親疏遠近不比黛玉差,怎地寶玉總偏著黛玉?
這回又是如此,湘雲如何不惱?
因是回來便拾掇行囊,與丫鬟翠縷說明兒一早便走。
寶玉聽聞,趕忙來勸,隻說怕黛玉多心。
不聽這話還好,聽了湘雲更惱,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語別望著我說。我原不如你林妹妹,別人說她,拿她取笑都使得,隻我說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說她。她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頭,得罪了她,使不得!”
寶玉急的說道:“我倒是為你,反為出不是來了。我要有外心,立刻就化成灰,叫萬人踐踹!”
湘雲道:“大正月裡,少信嘴胡說。這些沒要緊的惡誓、散話、歪話,說給那些小性兒、行動愛惱的人、會轄治你的人聽去!別叫我啐你。”說著,一徑至賈母裡間,忿忿的躺著去了。
寶玉討了個沒趣,又要去尋黛玉。只是此時黛玉早已搬到後樓,寶玉念及那得罪不得的女官衛菅毓,隻得駐足長歎。
轉過天來,香菱果然又來學詩。
榮國府眾人早就與其熟識,也不曾翻檢,便讓香菱自行去尋黛玉。
到得後樓裡,香菱觀量黛玉神色,眼見其面上有倦意,就道:“四爺就怕姑娘多心,一早兒便打發我來了。”
黛玉癟著嘴不言語。
香菱便湊過來,自袖籠裡抽出一封紙箋遞過去,說道:“四爺說,姑娘看過便知。這紙箋不能留存,姑娘仔細看過記得燒了。”
黛玉悶聲應下,探手接過紙箋。仔細看過紙箋,那蹙在一處的罥煙眉先是舒展,隨即有蹙將起來。
又重看一遍,放下紙箋道:“二嫂子原是這般心思……”
原來鳳姐兒是秉承外祖母的心思,方才說出這般話來,並非有意將自己比作戲子。至於出言點破的湘雲,向來是有口無心的,黛玉從不與其計較。
這言辭雖無惡意,卻讓黛玉心下煩悶。林如海臨死之際千叮嚀、萬囑咐,斷然不可將她與李惟儉的婚事透露,否則恐遭不測。因是除去貼身之人,連賈母帶王熙鳳都一並瞞過了。
黛玉這會子煩惱於賈母將她與寶玉湊在一處,如何不點破自己婚事,又婉轉讓老太太另尋孫媳婦人選呢?
黛玉雖聰慧,卻一時間尋不到妥帖的法子。
黛玉雖還是一般煩惱,卻與彼時不同,一時間想不通便暫且放下,轉而與香菱說起詩詞來。
過得好半晌,紫鵑忽而上樓來回:“宮裡差人送了燈謎,命大家去猜,姑娘快去吧。”
黛玉緊忙放下書卷,交代香菱幾句,這才起身去到榮慶堂裡。
那燈謎是一首七言絕句,並無新奇之處,黛玉略略思忖便猜著了。當下與寶玉、寶釵、湘雲、三春等寫下謎底,交與太監。轉頭又叫來賈環、賈蘭,一並猜了燈謎。
及至夜裡,太監又來傳諭:“前娘娘所製,俱已猜著,惟二小姐與三爺猜的不是。小姐們作的也都猜了,不知是否。”
說著,也將寫的拿出來。也有猜著的,也有猜不著的,都胡亂說猜著了。太監又將頒賜之物送與猜著之人,每人一個宮製詩筒,一柄茶筅,獨迎春、賈環二人未得。迎春自為玩笑小事,並不介意,賈環便覺得沒趣。且又聽太監說:“三爺說作這個不通,娘娘也沒猜,叫我帶回問三爺是個什麽。”
賈環梗這脖子說了謎底,惹得眾人又是好一通大笑。
那寶玉幾次湊近,黛玉每回或尋探春,或尋迎春說話兒,都悄然避過。寶玉心下悵然,黛玉則暗忖,如此敬而遠之也好,免得寶玉再生出心思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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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藻宮。
政和帝還在禦書房處置奏疏不曾回返,吳貴妃便領著一眾嬪妃猜燈謎耍頑。
耍頑一番,李嬪忽而道:“貴妃娘娘,妾身想著那省親別墅空著也是平白拋費,還要養著人日常灑掃、打理,怪可惜的。不若打發家中姊妹暫住,來日省親再挪騰出來。”
吳貴妃笑道:“你家建的別墅,又來尋我討主意。不過說的也是,與其空著閑置了,不如打發家中姊妹入住。”頓了頓,又道:“我家中姊妹七人,算算都住進去怕是還不夠呢。”
有女官便道:“賢德妃家中姊妹好似也不少?”
吳貴妃聞言看向元春,元春便笑道:“倒也夠住。大嫂子孀居,有三個妹妹,兩個表妹,算算還能住的開。”
吳貴妃笑著頷首,道:“賈妃回頭兒也讓家中姊妹住進去就是了。”說完此言,忽而想起年前女官衛菅毓入宮回話,說那榮國府寶二爺橫行無忌,最愛在家中與姊妹耍頑。錯非有衛菅毓攔著,只怕便要對林姑娘有無禮之舉。
聖人曾私下交代吳貴妃,說那林氏孤女待除服後方才會降下賜婚旨意,嫁的乃是竟陵伯李惟儉。因是叮嚀吳貴妃定要將此事掛在心上,好生照料了那林氏孤女。若被賈家子弟唐突了,豈不有違聖意?來日竟陵伯鬧將起來,說不得吳貴妃都得受聖人苛責。
因是吳貴妃沉吟道:“賈妃,你那銜玉而生的兄弟……也要住進園子?”
元春趕忙道:“回娘娘,舍弟年幼,近來又略有長進,妾身倒是想讓舍弟入園耍頑一番,待年歲到了再行搬出別居。”
吳貴妃心下咯噔一聲,暗忖果然如此。她面上不動,笑吟吟道:“賈妃此舉……只怕不妥啊。”
元春納罕,請教道:“有何不妥的,還請娘娘明示。”
吳貴妃便道:“我怎麽聽聞,你那兄弟素日裡最愛吃丫鬟嘴上胭脂,且三二年之前便與丫鬟知曉了人事兒?”
“啊?”賈元春大吃一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