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姐兒陪嫁的莊子遠在京師南面四十裡,即便兩輛馬車俱都換了底盤與輪胎,可路上坑窪,跑得快了裡頭的人實在遭受不住。因是這日直到臨近晌午,一行人等方才到得小王莊。
唏律律一陣駿馬嘶鳴,車架停將下來,昏昏沉沉的李惟儉自內中下車,呼吸兩口涼氣頓時神情清明了少許。昨兒摟著寶琴睡了一宿,許是被傳染了,一早兒起來李惟儉就噴嚏不斷。
立在原地展眼望去,四下都是麥田,那新栽的麥子還不曾出苗,只見阡陌相連,黃土連天。眼前小王莊不大不小,瞧著不過百十戶人家,內中俱都是王熙鳳的莊戶。
後頭一輛馬車並行停下,小丫鬟豐兒先行落下,有婆子尋了凳子,豐兒打了簾櫳,便見王熙鳳自內中緩步落下。
李惟儉扭頭抬眼瞧去,便見鳳姐兒頭上皆是素白銀器,身上月白緞襖,青緞披風,白綾素裙。眉彎柳葉,高吊兩梢,目橫丹鳳,神凝三角。俏麗若三春之桃,清潔若九秋之菊。
如今鳳姐兒還不到花信之年,正是俏麗之時,搭上這一身素淨,真是應了那句‘要想俏一身孝’。
“儉兄弟!”王熙鳳往這邊廂瞥了一眼,招呼一聲便行了過來。
李惟儉收攝心神笑道:“二嫂子這莊子瞧著廣闊,怕是得有萬畝?”
王熙鳳嗔道:“哪裡就那般多了?這內中還有別家的,單我那田土不過三千畝。當日嫁過來時,陪嫁不過一千畝,余下的都是我這些年自己個兒置辦的。”
李惟儉笑道:“二嫂子果然是會經營的。”
鳳姐兒笑道:“李財神當面,哪個敢說會經營?我不過是將那些鋪面兌了,換成了田土。如今算來也不知是得了便宜還是吃了虧。”頓了頓,鳳姐抬手相引:“儉兄弟,咱們先行安置了,過會子再去瞧那暖棚。”
鳳姐兒應下,二人進得莊子裡。莊戶早知主家要來,便騰出了兩處房子來。李惟儉先行去到房子裡,烤著火盆,飲了一盞熱茶,待暖和過來這才自內中出來。
略略等了須臾,鳳姐兒便自後頭尋來,二人當即隨著莊戶往前頭暖棚而去。
又轉到莊子前頭,抬眼便見二十幾排暖棚,俱都是玻璃頂的,上頭又覆著草簾。因著這會子是陰天,是以草簾也不曾卷起。
那引路的管事兒便道:“二奶奶,非是小的疏忽大意,這莊稼坐了病,只怕是幾年都緩不過來,須得換一處地重建暖棚。遠處栽上黃豆之類的緩上幾年,如此才好重新種菜。”
這植物坐病,或是缺東西,或是根腐病、疫病,種種不一而足。李惟儉又不是學這個的,錯非前世老爺子見天在跟前兒嘮叨,李惟儉也是個五谷不分的。
當下他也不多言,一路進得暖棚裡。內中潮熱氣息撲鼻,又有一股子刺鼻的煤煙味兒,李惟儉緊忙以衣袖遮掩了,轉頭與鳳姐兒道:“二嫂子就莫進來了,這裡頭難聞的緊。”
鳳姐兒閃身便入得內中,同樣掩了口鼻道:“儉兄弟當我是嬌小姐不成?前二年儉兄弟一直不曾來過,這各處都是我盯著的。”
李惟儉哈哈一笑,說道:“險些忘了二嫂子是個巾幗不讓須眉的。”
當下也不廢話,徑直到了那坐病的黃瓜架子左近。管事兒的一聲吩咐,便有莊戶將黃瓜藤連根拔起,展示給二人道:“貴人請看,這根坐病了,只怕過不了多少時候這一暖棚的黃瓜都要遭殃。”
李惟儉依舊不明所以,也不知這到底是什麽毛病,隻問道:“旁處可栽了南瓜?什麽品類的?”
那管事兒的緊忙道:“回伯爺,後頭二十一棚栽了半數黑籽南瓜。”
李惟儉頷首,又道:“可還有方才出苗的黃瓜?”
管事兒的極為熟稔,忙道:“回伯爺,旁邊兒棚子裡黃瓜才出苗。”
王熙鳳在一旁隻觀量著,也不放聲。一雙鳳眸掃量李惟儉的側臉,隻把自己個兒瞧了個怦然不已。待從此棚出來,王熙鳳展眼望天,眼見陰雲密布,心下不禁暗自祈禱,隻盼著來一場風雪才好。
隨即王熙鳳跟在李惟儉身後,瞧著其先從一旁的棚子裡用匕首切了不少黃瓜苗,又到得二十一棚裡,將南瓜掐去一葉,又用錐子插了下,便將黃瓜苗栽在了其上。
眼見李惟儉再無動作,王熙鳳禁不住納罕道:“儉兄弟,這就完了?”
李惟儉笑道:“成不成的,過幾日再瞧。此為嫁接法,取南瓜之長、補黃瓜之短,這法子我只見人用過,自己卻不曾動過手。這二十株先觀量幾日,若果然生長了,往後便依此法行嫁接之法。”
又仔細交代了管事兒的與幾個莊戶,待確認眾人都掌握了要點,李惟儉這才轉過頭來,卻見王熙鳳好似魂遊天外一般瞧著自己個兒。
李惟儉探手在其面前擺了擺:“二嫂子?”
“啊?”王熙鳳回過神來,不禁紅了臉兒道:“哦,儉兄弟說的太過深奧,我方才也沒想明白。”
李惟儉暗忖,只怕鳳姐兒這會子還在想著賈璉襲爵一事,因是也不以為異,說道:“這邊廂處置過了,我看咱們用了午飯便往回返吧?”
王熙鳳忙道:“一早兒就吩咐過了,剛好莊子上套了些野味,又網了些雀兒,今兒也請儉兄弟吃個新鮮的。”
李惟儉頷首應下,剛要開口卻被煤煙一熏,跟著便是噴嚏連連。
王熙鳳趕忙關切道:“儉兄弟這是……染了風寒?”
李惟儉道:“不礙事,寶琴這兩日正病著,許是被那丫頭過了病氣兒。”
說話間二人自暖棚中出來,王熙鳳趕忙叫過小丫鬟豐兒,吩咐道:“往後頭去吩咐,給儉兄弟做一鍋薑湯來發發汗。”轉眼又與李惟儉道:“儉兄弟身子素來康健,料想發發汗大抵就好了。”
“二嫂子說的是。”
當下二人到得後頭居所,進得內中便見早已擺了席面,幾樣尋常菜色,一小盆炸麻雀,兩隻烤炙了的兔子,還有一盤芹菜蘑菇丁雞蛋炒製的地環。
二人淨過手,王熙鳳邀著李惟儉入席,隨即尋了一玻璃瓶藥酒來,李惟儉掃量一眼,但見內中浸泡著黨參、黃芪、龍眼等物。
鳳姐兒笑吟吟捧了酒瓶為李惟儉斟滿,說道:“天寒地凍的勞動儉兄弟一場,我如今還在孝期不能飲酒,加之儉兄弟又染了風寒,便乾脆用這藥酒來招待了。”
李惟儉道:“二嫂子何必這般客氣?”
暗黃色酒水斟滿,鳳姐兒道:“非是客套,這二年下來多虧了儉兄弟幫襯,前番為著勘驗的事兒儉兄弟也多方奔走。我與你二哥都心存感激,卻又不知如何謝過儉兄弟。
說來儉兄弟可是財神,家中金山銀海的,我便是典賣了嫁妝送過來,只怕也入不得儉兄弟之眼;官面兒上的事兒,我與你二哥也插不上手。倒是我父親有些門生故吏,來日若是儉兄弟有所求,也無需與我客氣,衝著儉兄弟過往情誼便是舍了這張臉面,我也要去求肯一番。”
李惟儉端起酒杯笑道:“二嫂子無需如此,只求著二嫂子往後看顧了大姐姐、林妹妹、雲丫頭與二姐姐就好。”
一句話說完,頓時惹得王熙鳳好一陣無語。鳳姐兒隨即噗嗤一聲兒就笑了,道:“儉兄弟還真是個多情的。”
李惟儉與其碰杯,王熙鳳以茶代酒,二人一飲而盡。撂下酒杯,李惟儉就道:“我能如何?也不瞞著二嫂子,我與林妹妹原本就兩情相悅,奈何恩師擔憂林妹妹身子欠佳,這才有了並嫡之說。前番大伯母不知內情,早早就定下了與史家的婚事,虧得有並嫡一事,不然還不知如何處置呢。”
頓了頓,又道:“至於二姐姐……二嫂子也知那是個什麽性子,又攤上這般生父、繼母,前番錯非我攔著,只怕二姐姐就得掉進火坑裡。”
王熙鳳歎息道:“可不是?那孫家向來勢利,過往不過是有求於老國公,這才攀附了過來。老國公在世時,從不拿正眼瞧孫家。偏到了大老爺這邊,為了區區幾千兩銀子便要將女兒賤賣了。
我可是聽說,大老爺算計著,連老太太預備的一萬兩陪嫁銀子都要克扣大半,只打算出三千兩銀子陪嫁。那姓孫的又不是個善茬,吃了這等大虧,來日只怕不知如何磋磨二丫頭呢。”
“還有這事兒?”李惟儉訝然,隨即又釋然。賈赦、邢夫人這兩口子算盤打得叮當響,倘若自己個兒不曾阻攔,只怕真就要將迎春嫁了那孫紹祖。
李惟儉歎息一聲道:“罷了,人死為大,咱們也不好再議論大老爺是非。只是二姐姐那邊廂,我卻不好撒手,就怕一旦撒了手二姐姐就會所托非人。”
若換做旁人這般說,只怕鳳姐兒打心底裡就不信。奈何這話出自李惟儉之口,鳳姐兒偏偏就信了。
不說旁的,那寶釵、夏金桂就是前例,李財神聲名赫赫,這天下間不知多少想要攀附的,要將自家女兒送了來做妾。二姑娘雖有幾分顏色,卻也不是天仙,如若不是人家儉兄弟顧念舊情,哪裡會這般糾纏不清?
因是鳳姐兒便道:“如今總算有個緩,待過個二、三年,說不得就能遂了儉兄弟的意。”
李惟儉暗忖,再過二三年……也不知賈家會不會與劇中一般就垮了,因是便道:“往後再看吧。”
此事揭過,王熙鳳又提及襲爵之事。前番李惟儉賣了情面,那驗封司與都察院禦史詹崇都不曾說什麽,偏那治國公之後馬尚出了岔子。
鳳姐兒碎碎念了一陣,李惟儉便道:“此事只怕根子出在王家,聽聞王統製不日返京述職,二嫂子可去與王統製說說。”
鳳姐兒恨恨道:“不用儉兄弟說我也要去說道說道,一筆寫不出兩個王字,那王為何偏著太太這頭,莫非我這王字是反過來寫的不成?”
當下鳳姐兒又來勸酒,李惟儉飲了七、八杯,漸漸有些昏沉,隻覺困乏得緊。
正當此時,丫鬟豐兒入內道:“伯爺,丁護衛說外頭飄起了大雪,今日只怕不宜趕路,問是不是今兒便在莊子上歇息一日?”
李惟儉看向外間:“下雪了?”這窗子糊的絹布,朦朦朧朧實在瞧不見外間。
王熙鳳當即起身推開窗子,觀量一眼便道:“喲,還真下雪了呢。”
李惟儉瞥見外間大雪紛紛、北風呼嘯,如今又昏沉困倦,想著自己個兒只怕是發燒了,再強行趕路只怕會加重了症狀,因是便道:“那就歇息一晚明早再回吧,還得勞煩二嫂子安置了我那幾個護衛。”
王熙鳳笑道:“本當如此,儉兄弟這話就外道了。”
眼見李惟儉困倦的緊,鳳姐兒又吩咐豐兒道:“儉兄弟怕是乏了,你去扶了去安置,再婆子將那火炕燒熱一些。是了,莫要讓儉兄弟睡炕頭,免得又得了熱症。”
豐兒應下,趕忙過來攙扶李惟儉。李惟儉起身,任憑豐兒扶著,晃晃悠悠往前頭居所而去。
到得居所裡,任憑豐兒伺候著褪去外裳,隨即卷了被子倒頭就睡。
卻全然不知這會子鳳姐兒正捧著那玻璃酒瓶出神。瓶中酒見半,那黨參、黃芪、龍眼中間兒,還夾雜著不少的酸棗仁。此物最是助眠,尋常鳳姐兒不過睡前飲上一錢,方才李惟儉卻足足喝了半斤有余。
鳳姐兒不禁暗忖,料想儉兄弟這會子睡下,只怕要睡到明早吧?
待豐兒回轉,鳳姐兒便道:“你也受累了,這席面沒怎麽動過,連同這藥酒一並賞了你們,且下去耍頑吧。”
豐兒頓時雀躍不已,謝過了鳳姐兒,招呼婆子來撤了席面,跑到廂房裡飲酒吃菜自是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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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這日黛玉方才洗漱罷了,香菱又來尋,隨行的還有晴雯,此番二人卻是替李惟儉來送皮料子來的。
這會子內中再無外人,黛玉掃量一眼晴雯提著的包袱就蹙眉道:“莫不是真個兒送了熊皮來?”
香菱與晴雯咯咯笑了一陣,晴雯就道:“熊皮實在厚重,雖也暖和,可穿在姑娘身上怕是會累著。四爺又從庫房裡尋了些水獺皮,要我來給姑娘仔細量了,也做一件外氅來。”
此時皮貨,一等貂,二等狐,三等鼠,四等羊皮。這水獺不在四類當中,又與猞猁等皮貨另成一類,分外名貴。
黛玉不在意奢華,卻獨愛那別具一格的物件兒,尤不喜與旁人撞在一處。眼見晴雯展開包裹,露出內中水獺皮縫在一處的料子,頓時歡喜道:“這料子倒是極好……就是不好穿出去。”
她如今寄居榮國府,吃穿用度一應開銷都是榮國府管著,猛然多了件水獺皮的大氅,難免會被外祖母過問,到時就不知如何言說了。
香菱與晴雯對視一眼,後者就道:“四爺早有考量,隻說不妨事。林姑娘穿也不穿的,先讓我量了身再說,這外氅只怕還要十來日光景才能縫製好呢。”
黛玉應下,起身任憑晴雯用皮尺量身。趁此之機,那香菱便說了這幾日讀詩心得,聽得黛玉連連頷首。
黛玉便笑道:“你前後讀了二年,也領略了其中滋味,何不試著自己個兒作一作?”
一語點破香菱心思,香菱便希冀道:“昨兒又讀了《塞上》,那一聯雲:‘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想來煙如何直?日自然是圓的: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
合上書一想,倒像是見了這景的。
若說再找兩個字換這兩個,竟再找不出兩個字來。
再還有:‘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這‘白’‘青’兩個字也似無理。想來,必得這兩個字才形容得盡,念在嘴裡,倒像有幾千斤重的一個橄欖。
還有‘渡頭余落日,墟裡上孤煙’:這‘余’字和‘上’字,難為他怎麽想來!
我們那年上京來,那日下晚便灣住船,岸上又沒有人,只有幾棵樹,遠遠的幾家人家作晚飯,那個煙竟是碧青,連雲直上。誰知我昨日晚上讀了這兩句,倒像我又到了那個地方去了。”
正說話間,紫鵑回話一聲,卻是三姑娘探春來了。挑開簾櫳剛好聽了香菱之言,頓時笑道:“都說香菱拜了林姐姐為師,算算這般長光景,估摸著也該出師了,不想就聽了這一番言論。
香菱此言,已得其中三味。不若你也做一首詩來,回頭兒我下請柬,也請你入社。”
香菱有些羞赧道:“姑娘何必打趣我?我不過是心裡羨慕,學著玩罷了。”
探春與黛玉都笑,後者便道:“誰不是玩?難道我們是認真作詩呢!若說我們認真成了詩,出了這園子,只怕把人的牙還笑掉了呢。”
香菱咬了下唇,心下一橫便道:“出個題目,讓我謅去,謅了來,替我改正。”
黛玉道:“昨夜的月最好,我正要謅一首,竟未謅成,伱不若作一首來。‘十四寒’的韻,由你愛用哪幾個字去。”
香菱當即應下,轉瞬便魂遊天外,竟一心想著那詩如何作。
此時晴雯早為黛玉量過身,見此便叫了香菱一道兒回返。到得會芳園裡,香菱隻說四下轉轉,晴雯便自己個兒往前頭去了。
不想這香菱就此茶飯無心,坐臥不定。下晌時晴雯、琇瑩跑到悅椿樓耍頑,臨近晚飯時紅玉來尋,登樓便見香菱獨自在凝曦軒好似望夫石一般一動不動。
進得悅椿樓裡,紅玉就納悶道:“香菱這是怎的了?自打一早回來就神思不屬的。”
晴雯嗤的一聲笑道:“得了林姑娘誇讚,香菱啊,這會子正想著如何作詩呢。”
紅玉眨眨眼道:“再是作詩也不能連午飯都錯過了。”
一旁的琇瑩正色道:“香菱姐姐這般下了苦心的,來日學什麽學不成?我看這回她定然能做出詩來。”
紅玉心下只是不解,扭頭又觀量了一眼,也笑著道:“香菱是真真兒瘋魔了。”
晴雯忽而問道:“四爺可回來了?”
紅玉回頭說道:“打發丁二哥送了信兒回來,說是被大雪誤住了,須得在莊子裡歇息一宿,明兒待雪停了再回來。”
晴雯蹙眉說道:“早知如此,一早兒我就該跟著。”
琇瑩在一旁點頭連連,紅玉就蹙眉道:“誰知今兒風雪這般大?罷了,我先去叫香菱,免得也跟琴姑娘一般遭了風寒。”
紅玉扭身要下樓,抬眼卻見凝曦軒早沒了香菱的蹤跡。四下略略觀量,便見香菱蹦蹦跳跳往這邊廂而來。
紅玉下得樓來,正好與香菱撞了個對向,不待其開口發話,那香菱便撲過來搖著紅玉的肩頭道:“紅玉,我作出來了,作出來了!”
紅玉被搖得好一陣頭暈,忙道:“好好好,你莫再搖了。”
香菱撒手,隨即面上喜色褪去,又憂心忡忡道:“只是不知作的好不好。”
紅玉笑著道:“好與不好又有什麽乾系?四爺一早兒就說過,都是陶冶情操的,自己個兒瞧著滿意比什麽都強。”
那香菱卻蹙眉搖頭不已,說道:“不好不好,三姑娘說了來日邀我入社,要是作的不堪,去了也是濫竽充數。”
紅玉將其扯到樓內,出主意道:“傅姨娘與琴姑娘都是個中好手,你何不去尋那二人去問問?”
一語點醒夢中人,香菱頓時合掌道:“是了!不過傅姐姐還在養胎,不好攪擾了,我去尋琴姑娘問問去。”
說罷扭身順著風雪就跑,紅玉見其身形掩於風雪裡,隻笑著搖了搖頭。這香菱什麽都好,過往還謹小慎微的,自打四爺尋了甄大娘回來,香菱又逐漸放開心緒。如今既不想著爭寵,也不想著家業,隻一門心思去附庸風雅。也就虧得在四爺房裡,放在旁人家中只怕未必有這般好命。
推己及人,想著四年前自己也不過是個外房的三等丫鬟,錯非機緣巧合到了四爺跟前兒,只怕也不會有如今的自己吧?
茜雪迎著風雪來問事兒,紅玉趕忙回過神來,與其仔細吩咐了,又招呼晴雯、琇瑩兩個忘乎所以的往前頭去用飯。
自角門到得東院,看著那漫天風雪,紅玉心下篤定。是了,若無儉四爺,又怎會有自己今日?轉眼又蹙起眉頭來,想著四爺如今孤身一人在城外莊子落榻,也不知有沒有人在身邊兒伺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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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莊。
盆中的水還滾燙,燭光下,那一旁守著的小丫鬟豐兒已然不迭的點頭。鳳姐兒強忍著盆中滾燙熱水,略略搓洗了幾下,隨即便道:“瞧你也困倦的緊,趕快拾掇了去睡吧。”
豐兒略略驚醒,揉著眼睛道:“晌午時吃過酒就一直困得緊,也是古怪,我不過才飲了兩盅,哪兒就這般困了?”
鳳姐兒無比大度道:“你這會子正是貪長的年紀,可不就要比旁的要多睡一些?”
豐兒頷首道:“奶奶說的有理。”
當下過來蹲踞了,為鳳姐兒擦拭過,又端了洗腳水出去。鳳姐兒那一雙塗了蔻丹的菱腳縮回炕上,目光卻一直掃量著豐兒。
鳳姐兒心事重重鑽進被子裡,半晌才等到豐兒回返。鳳姐兒趕忙吩咐道:“說不得明兒一早風雪停了就要回,你先把大衣裳都備好。”
豐兒應下,將披風等物放置在箱籠上,轉頭這才去了外頭炕上安歇。
燭火已滅,內中漆黑一片,鳳姐兒躺在炕頭不禁心下亂跳。腦子裡胡亂思忖著,若他醒了該如何?若他睡死了又該如何?他會不會瞧不起自己個兒?
萬般思緒,待想起那日夜裡賈璉與尤氏情形,頓時化作利刃一般直刺鳳姐兒心窩。鳳姐兒心下一痛,轉眼又橫下心來。
此時萬籟俱寂,唯聞風雪呼嘯之聲。約莫這會子業已上更,這窗外的燈火早已盡數熄了。鳳姐兒悄然起身,趿拉了鞋子往外間而來。
那小炕上,豐兒睡得香甜,隱隱能聞細碎的鼾聲。鳳姐兒出聲召喚:“豐兒?豐兒?”
叫了幾聲,卻不見豐兒動靜,想來是睡死過去了。
鳳姐兒咬了下唇,略略松了口氣,返身回了內中,窸窸窣窣圍了披風,內中卻只是一身中衣。
又折返回來,摸黑落了門栓,開了門縫溜出來,旋即順著風雪往前頭尋去。好在二者不過前後院兒,相距不過幾丈。
那前頭的房裡留了後門,鳳姐兒到得門前左右觀量一眼,自袖籠裡探出一把匕首來,伸進門縫裡略略撥動,轉眼便將門栓撥開。鳳姐兒深吸一口氣,清冷的空氣刺得其肺腑刺痛,偏生讓鳳姐兒心下愈發篤定起來。
拉開門,鳳姐兒一步便鑽了進去。
門栓落下那一刻,炕上的李惟儉便驚醒過來。晌午喝了不少酒,李惟儉連晚飯都沒吃,一直睡到了這會子。
他猛然睜開眼,便聽得外間北風呼嘯,炕前炭火劈啪。借著火盆裡炭火發出的暗紅光芒,李惟儉反應了一刻才想起來如今自己是在小王莊。
深吸兩口氣,隻覺鼻息通常,好似那風寒已然好轉了?正待此時,忽聽得門扉響動之聲,李惟儉頓時警惕起來。
探手自枕頭下摸索出左輪手槍,悄然搬開擊錘,又將手槍藏在被子裡,隱隱對準門口。
須臾,隱約聽得腳步聲窣窣,跟著簾櫳挑開。李惟儉半閉著眼睛觀量,便見一襲青緞披風,內中素淨中衣,手中還有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匕首?
李惟儉心下莫名,來者自然是鳳姐兒,可鳳姐兒為何要殺自己?沒道理啊!莫非是聽信了誰的讒言,以為那襲爵一事是自己在內中使絆子?
好似也不對!
正思忖著要不要將其拿下好生逼問一番,卻見鳳姐兒悄然將那匕首放在一旁箱籠上,細聲細氣的說了一句‘儉兄弟’。
李惟儉見此,當即也不應聲,生怕鳳姐兒存了什麽歹毒心思。
那鳳姐兒連著呼喚幾聲,一聲比一聲高,眼見李惟儉也不回應,當即長長舒了口氣。解了絲絛,將那披風覆在匕首上,一步步緩緩迫近炕上。
暗紅炭火下,鳳姐兒不施粉黛,烏黑頭髮順直,隻一襲中衣難掩曼妙身姿。李惟儉心下雖莫名不已,卻難免心下動容。
當日他初到榮國府時,見了王熙鳳便以為‘神仙妃子’之名果然名副其實。只是他心下拎得清,知曉此時禮教,因此讚賞過了就算,倒沒生出旁的心思來。
尋思間那鳳姐兒湊近炕頭,李惟儉悄然將手槍藏起,眯縫著眼朦朧瞥見鳳姐兒略略俯身,露出些許螢柔來,而後探手輕輕撫在自己的臉上。
“儉兄弟——”
又是一聲呼喚,卻有別於方才,少了心怯,多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意。
須臾,那細膩微涼的手掌離開,李惟儉心下忽然想起,莫非先前鳳姐兒所說的報還便是如此?
正思量間,忽而身上便是一重,那鳳姐兒已然滾在了身上,繼而那溫熱的唇先是印在自己額頭,跟著又是面頰,繼而兩唇相接。
嘴裡忽而生出許多津液來,任憑那丁香肆意胡亂攫取,李惟儉的心思便跟著往下沉。
他心中也不曾有什麽天人交戰之類的,隻略略思忖了,忽而便睜開了眼來。
四目相對,眼見鳳姐兒眸中驚恐,好似下一刻便要驚駭而走,李惟儉攬了其腰肢,翻身便將其壓下。
鳳姐兒驚呼一聲,躺在其下呼吸急促不已,那櫻唇一張一翕,半晌卻隻化作一句意味深長的‘儉兄弟’。
此時千言萬語又有何用,李惟儉一雙清亮眸子直直盯著鳳姐兒,直待其閉上眼簾又探手相迎,他便只是俯身相就。
轉眼那劈啪的炭火聲中,時而便有幾聲膩哼相伴,夜黑風高,狂風呼嘯。錦帳內,鸞顛鳳倒。紗廚外,鵠立驂停。
正是:
名花初放玉翩翩,繡戶鶯聲合巹緣;
庭院狂風欲何去,雙雙悄立畫堂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