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賈琮領著親兵走馬上任。
出了寧榮街,沿著缸瓦市街一路往南,在內城西南角的歸義坊,白虎廟街,躍馬橋畔,尋到了南鎮撫司衙門。
一路行來,賈琮頗有些興奮,好歹前世看了些影視劇和穿越小說,對錦衣衛這樣神秘的權力機構早就悠然神往。
雖不太了解,不過南北鎮撫司這兩個錦衣衛最重要的實權部門還是知道的,最常見的一句話,北鎮撫司對外,南鎮撫司對內。
換句話說,北鎮撫司再牛逼,也得歸南鎮撫司管著,看來陛下對自己是寄予了厚望啊,一回來就安排了這麽一個實權的位置。
賈琮頭戴簪纓嵌寶鳳翅金冠,穿著麒麟服,腰系玉帶,胯下寶馬,躊躇滿志,思考著待會和部下見面說的話。
“三爺,到了。”燕雙鷹道,他昨兒早就派人來踩過點。
賈琮看著南司門口摩肩接踵,吆五喝六的商販行人,笑道:“常聽人說鎮撫司衙門是生人勿近,可見傳言不可信,咱南鎮撫司就十分親民,很好很好,就是要接地氣。”
“三爺說的是。”
賈琮驅馬緩緩走到衙門口,見一對高大狴犴蹲踞門前,猛惡威風,門上懸著大漆紅地烏木匾額寫著幾個銀鉤鐵畫的大字:南鎮撫司衙門。
大門洞開,裡面靜悄悄的,一個人影也無,只有幾個老卒在院子裡掃雪。
賈琮皺了皺眉,莫非都出去辦案了?也該留幾個人看門罷。
賈琮一提韁繩,帶人長驅直入。
聽到門口響動,旁邊值房內忙出來一個中年人,相貌普通,雙目有神,身穿黑色飛魚服,足蹬白底青面朝靴。
那人看了賈琮一眼,忙過來單膝點地,抱拳道:“卑職鉤察千戶方極,參見伯爺。”
賈琮嗯了一聲,翻身下馬,徑往裡走。
方極忙跟上,介紹道:“伯爺,這是前院,裡面就是咱南司的大堂,再往裡兩進都是衛獄,最後一進是庫房。”
賈琮一路走來,冷冷清清,荒無人煙,哪像個權勢滔天的衙門,心中暗叫不妙。
見正堂上也掛著一塊牌匾寫著:法不容情。
兩側柱子上也懸著一副對聯:我自橫刀待強虜,君且撫劍聽驚雷。筆勢凌厲,霸氣逼人。
不過此時看來,更像是一種諷刺。
偌大個衙門,鬼都沒有一個,還橫個屁刀,待個屁強虜。
賈琮看了方極一眼,一路往裡進,監獄空無一人,庫房空空如也。整個衙門就是個空殼子。
賈琮冷哼一聲,鐵青著臉,回到大堂坐定,親兵分列兩旁,喝道:“這是怎麽回事?人呢?”
方極站在堂下,不慌不忙,拱手道:“大人容稟。南鎮撫司衙門早已衰敗多時矣。如今衙門裡也就卑職和幾個掃地老卒看著,人都跑光了。”
賈琮吃了一驚,變色道:“為何?!”
方極苦笑道:“此中內情事關重大,請大人摒退左右,卑職細細稟報。”
賈琮皺眉道:“但說無妨,他們都是我的親兵,隨我出生入死,天大的事都不必瞞著。”
眾親兵心頭一暖,身軀更挺直了些。
“是。事情是這樣的,今上登基之前,南北鎮撫司本是分庭抗禮。自熙豐元年,今上任命了新的南鎮撫使,咱南司的處境便一日比一日難。”
“這是為何?”賈琮皺眉道。
“只因南司乃為監察北司而設,今上任命新鎮撫使,其意不言自明。只是錦衣衛裡的大人物都是……那位當年親自提拔。
因此錦衣衛和東廠一般,只聽命於寧壽宮,凡百要務皆是先報寧壽宮,再報養心殿。”方極壓低了聲音。
賈琮悚然一驚,這可牽扯到今上和太上皇的爭鬥了,寧壽宮正是太上皇退位後頤養天年之處。
“說下去。”賈琮吞了口唾沫,這位置不好坐啊。
“北鎮撫司乃錦衣衛要害,寧壽宮爪牙,財雄勢大,見南司轉向今上,豈會甘休?再加上指揮使大人暗中相助,數年之間竟生生把南鎮撫司絞殺,隻余虛殼。”方極語氣沉痛。
“如何絞殺?”賈琮道。
“三招足矣。其一,不撥錢糧。指揮使萬晉與北鎮撫使唐炎沆瀣一氣,逐年減少南司錢糧撥付,開始隻撥七八成,後來竟半成也無,最近這兩三年,竟一文錢都沒見著。
問著隻說,戶部和內務府都沒錢撥下來,大家都過苦日子,可北司的人卻個個吃得腦滿腸肥。
其二,大肆挖人。把南司稍有資歷的精兵強將都挖了過去,斷南司的根基,使南司即便想做事,也無人可用。
其三,謀害長官。不瞞伯爺,您是熙豐朝第四位南鎮撫使。”
賈琮一驚,道:“前面三個呢?”
“暴斃身亡。”方極歎道。
“陛下不管?”賈琮失聲道,北鎮撫司膽子也太大了,竟敢公然暗殺朝廷命官?還連殺了三個。
方極道:“陛下自然震怒,可是查無實據,又礙著寧壽宮的體面。只能以病故草草結案。”
“混帳!狗膽包天!”賈琮砰一聲拍案而起,跟著斜睨了方極一眼。
冷笑道:“你們堂堂南鎮撫司,竟連主官都保護不住,連續被人弄死三個,也算無能透頂,陛下要你們何用?”
“伯爺說的是。”方極跪下請罪,道:“主官連遭不測,我等無不日夜痛悔,恨不能以身代之,只是事出有因,非人力所能強求。”
“什麽原因?”
“前三位鎮撫使大人皆是近三四年出的事,單是前年就殞了兩位。實因當時在指揮使和北司的打壓下,南司早已舉步維艱,精銳流失大半不說,且皆是熟諳南司運作的百戶千戶。
底層校尉、力士長年領不到俸祿,還得靠平日與人幫工養家糊口,許多人乾脆點卯都不來了。
最慘時,連鎮撫使大人隨身護衛都湊不齊十個,哪裡還能保證安全?最後一任鎮撫使大人,索性躲在家裡辦公,既不出門也不坐衙,仍難免遭人暗算……唉。”方極歎道。
媽的!賈琮暗罵了一聲,還以為是個肥缺,沒想到是這麽個爛攤子!老子好歹是個有功之臣罷,就乾這破事?
“現在本司還有多少老陳人?我說的是有本事的。”賈琮沉聲道。
方極道:“倒還有二三十個弟兄,骨頭硬,寧願過苦日子,也不去北司給人當狗。”
“馬上找來,我要見見。”
“是。”方極忙出門命那幾個老卒去叫人。
賈琮等了半天,鬼影兒都沒見著一個,心中漸漸不耐。
“大人請喝茶。”方極殷勤地給賈琮倒茶,“您出身豪門,爵位顯赫,又是陛下寵臣,您來了咱們弟兄又有主心骨了。”
“喝個屁!”賈琮白了他一眼。
“老子都喝了一個時辰了,還沒見到人!我說方極,你們南司他媽的也混的太爛了,說句不好聽的話,這玩意兒伱管它叫茶?什麽時候去我府裡,嘗嘗我家奴才下人喝的茶。”
“是是是,伯爺罵的是,我等無能,愧對聖上。”
“這也不怪你,畢竟你只是個千戶。前面幾個鎮撫使著實狗屁不通,錢錢弄不到,人人弄不到,還被人弄死,這樣的廢物,聖上為何委以重任?死得好死得好。”
方極苦笑道:“伯爺說的是,實因聖上當時登基不久,夾帶裡也沒什麽人。但凡有點根基家底的,誰來南鎮撫司?”
媽的,合著我就是沒根基沒家底的,才被派來乾這苦差事,賈琮暗罵。
“來了。”
忽聽堂外傳來密集腳步聲,二三十號人走進大堂。
“卑職等拜見鎮撫使大人。”
噗,賈琮一口茶水,噴到方極臉上,看著堂下跪著的一乾奇裝異服、奇形怪狀的人,驚得說不出話來,這就是南司剩下的骨乾?
方極擦了擦臉上的茶水,忙道:“你們還不給大人自報家門。”
“哦。卑職周威,忝為南鎮撫司掌刑千戶。目下在刑部天牢當牢頭,勞大人記掛,小日子還過得去。嘿嘿。”一穿著獄卒服飾的昂藏大漢拱手道。
“卑職喬尹,忝為南鎮撫司緹騎千戶,也就是掌兵千戶,緹騎跑光了,目下在長樂賭坊看場子,大人有空可來玩玩,卑職定伺候妥帖。”一穿著華服神色剽悍的大漢拱手道。
“卑職溫振,忝為南鎮撫司掌功千戶,現下在醉仙樓當掌櫃,全賴大人的神仙酒坊照應,酒樓生意不錯,卑職的月錢也豐厚。”一乾瘦老頭拱手笑道。
賈琮雖有心理準備,可面對此情此景,也忍不住差點氣暈過去,看著方極道:“他們都另謀生路,你又兼了何職?”
方極拱手笑道:“稟大人,卑職在城內斧頭幫謀了個三當家的位置,專管放印子錢、打降觀風,勉強度日。”
另外三大千戶笑道:“老方你也太謙虛了,就你混的好些,手裡有錢,下面有人,上面還沒人管著,給個神仙也不換。”
賈琮按著胸口,生怕一口老血噴出來,隻覺腦中陣陣眩暈,看著堂下,也懶得聽他們一個個說,指著個身材魁梧,挺胸迭肚,身披白色布袍,一身血汙的大漢,道:“你是幹什麽的?”
“稟大人,卑職厲風,忝為周千戶麾下百戶,現在城外殺豬,一天殺個百十頭不成問題。”
“你呢?”
“稟大人,卑職吳德,忝為方千戶麾下百戶,現在街面上當中人,賣兒賣女、賣房子賣地、賣各種南北貨物,卑職都有許多門路。”一高瘦漢子拱手道。
賈琮又指著個身穿兵馬司服飾,滿身汙泥的漢子,道:“你是幹什麽的?”
“稟大人,卑職孫北,忝為喬千戶麾下試百戶,現在五城兵馬司混了個班頭,方才正帶人疏通溝渠,故而一聲髒臭,請大人恕罪。”
賈琮又指了指一個猥瑣瘦小漢子。
“稟大人,卑職韋寶,忝為方千戶麾下百戶,現在百花樓當大茶壺,數年前見大人於樓內與某武舉決鬥,神威凜凜,早已仰慕已久,今日得見,三生有幸。”
咚……賈琮跌坐椅內,顫巍巍指著下面,一個字說不出來。
堂堂錦衣衛百戶竟然去妓院當龜公!
韋寶挑了挑眉毛,猥瑣一笑,道:“卑職還有下情稟上。”
“說。”賈琮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
韋寶恍若不覺,笑道:“據卑職多年觀察,百花樓花魁,神京四大行首之一的藍薇大家,對大人可是芳心暗許久矣。
嘿嘿,大人得閑可去一會,說不定能抱得美人歸。此事千真萬確,卑職敢以人頭作保。”
賈琮眼前一黑。
方極見賈琮氣得嘴歪眼斜,忙喝道:“混帳,公堂之上說的什麽混帳言語。”
韋寶忙拱手請罪:“卑職一時嘴快,請大人恕罪。也請方千戶恕罪,卑職操持賤業,給大人丟臉了。”
方極擺手道:“誒,都是為百姓辦事,不偷不搶,分什麽高低貴賤。”
眾人一起笑道:“老方(方千戶)所言極是。”
賈琮方才的一腔熱血,早已煙消雲散,掃了眾人一眼,深吸了口氣,壓下心頭的火,冷笑道:“行了,我也不多問了,看得出來各位都有一身藝業,本爵何德何能統帥爾等?”
眾人忙拱手道:“大人謬讚,我等愧不敢當,不過混口飯吃,還望大人多多關照。”
“你們……他媽的,老子這就進宮面聖,辭了這差事,各位保重了。”賈琮狠很把茶碗砸在地上,一甩披風,憤然離去。
目送賈琮等人離開,眾人都看著方極,低聲道:“老方,咱是不是過了?畢竟鎮撫使大人還是個孩子。”
方極笑道:“哪裡過了?你難道不是牢頭?你難道不是殺豬的?你難道不是龜公?你難道不是打手?咱實話實說,有什麽錯?”
“話是這個話,可總是好說不好聽。”
“唉,實在是情勢所迫,好容易來了個出身高、爵位高、又得聖心的鎮撫使大人,咱請將不如激將了。”
“要是陛下準了大人請辭,怎麽辦?”
“昨兒才任命,今兒就請辭,豈有此理?”方極笑道。
“此言有理!”眾人大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