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府衙內堂,賈雨村神色凝重,坐在上首。
府內同知、通判、推官、各房經承、經歷、照磨等主要官吏俱都正襟危坐,大氣不敢喘。
堂內鴉雀無聲,落針可聞,只聽一知事戰戰兢兢地道:“稟大老爺,今兒一早,錦衣衛來人下了照會,說是清查府庫虧空,提走了部分倉庫吏員、戶房書辦並府內錢糧帳冊……”
賈雨村眉頭緊鎖,拿過那封揭帖掃了一眼,但見措辭嚴厲冷硬,更增幾分憂色。
錦衣衛為照會事:
案照,奉命徹查各地倉稟虧空之事。經勘查,金陵府庫空虛,疑有賊情,故提押有關人等並證物。
若有知情者、同謀共犯者,即至金陵衛所舉告投案。
不至者,一經查明,嚴懲不貸。一應案情、真偽之辯,俱出本司揭帖,無煩文也。須至照會者。
右照會金陵府年月日
“都說說,此事如何了解。”賈雨村沉聲道。
眾人面面相覷,哪裡有什麽辦法,誰都不是神仙,府庫裡虧空缺口那麽大,誰能變出錢來?
同知道:“何不效仿以往的辦法,先從大戶豪紳那裡拆借些錢糧來,把窟窿堵上,嗣後再歸還。”
通判道:“如今錦衣衛賈提督與大人是本宗,何不從此入手,給些孝敬,想來賈伯爺不至於太過苛刻。”
眾人都點頭稱是,其實也就這兩個辦法,要嘛借錢應付檢查,要嘛行賄。
賈雨村愁眉深鎖,搖了搖頭,若是普通衙門查帳,這兩招還使得。
“不妥不妥,此事沒這麽簡單。”賈雨村道。
眾人心肝兒又提了起來,忙問:“請大人明示。”
賈雨村終於明白為何那天賈琮反覆提及顧總督和新法,歎道:“此事恐怕只能去顧總督那裡討人情了。”
“顧總督?”眾人一驚,總督大人的人情豈是這麽好討的?想請顧總督幫忙,就得替他辦事。
眾人都是聰明人,瞬間反應過來,新法!
“大人的意思是,若跟著顧總督行新法,便可保無虞?”同知道。
賈雨村緩緩點頭。
眾人不約而同道:“兩害相權取其輕。”
虧空一旦落實,可是要抄家殺頭的罪過。行新法不過是得罪幾個人,相比之下不值一提了。
正議著,忽見一小吏急報:“大老爺,巡撫大人有請。”
“何事?”賈雨村忙道。
“說是為了本省虧空之事。”
眾人心裡一緊,看來錦衣衛這次是動真格了。
賈雨村匆匆趕到巡撫衙門,見布政使翁運之、按察使譚曜、總兵官王舜、各道道台等江南官場有頭有臉的人都到了。
“下官參見撫台大人,見過各位大人。”賈雨村忙見禮。
各人還禮。
“時飛兄,虛禮就不必了,今兒請你來實有要事相商。”南省巡撫陳中建道。
賈雨村忙道:“請中丞大人吩咐。”
“錦衣衛清查虧空的事,你知道了罷。”
“下官方才得知。”
陳中建微微點頭,道:“聽說時飛兄和榮國賈家乃是本宗,可否出面為江南諸位同僚斡旋一二?”
賈雨村微微苦笑,賈琮可不是賈政那麽好糊弄。
“大人容稟。實不相瞞,數日前下官便上門拜見了賈伯爺。”
“哦?可有所得。”眾人忙道。
賈雨村微微搖頭,道:“以下官觀之,此人虎狼之性,鐵石心腸,非為情面所困者。只看他這幾日將賈史王薛四大家的紈絝子弟一網打盡,可知矣。”
布政使翁運之道:“此事我也聽說了,對自家族親、世交都能下狠手,此人恐怕不太好打交道。”
眾人皆點頭。
陳中建道:“賈琮此行,所為何事?難道真是為虧空?”
賈雨村道:“下官愚見,如今錦衣衛提押人員盡是無關緊要的小吏,似有敲山震虎之意,此舉恐怕是聲東擊西。”
眾人忙問道:“時飛兄,細細說來。”
“是。上次下官拜謁賈提督,他言語中數次提到顧總督和新法,當時還不甚解,如今想來,其意應在今日。”
眾人對視一眼,緩緩點頭。
按察使譚曜道:“也就是說,此事還須從顧總督處著力方可?”
“應是如此。”賈雨村道。
陳中建頓感棘手,行新法不知要得罪多少達官貴人,可虧空的案子查下來,也不能不理。
因說道:“各位大人,有何兩全其美之法?”
眾人默然,又不想得罪人,又不想讓賈琮深究,哪有這麽容易。
布政使翁運之沉吟片刻,道:“先賣顧製台一個面子,討他一個人情,把眼下燃眉之急先解了。
江南之地行不行新法,我等說了未必算數,只要我等依總督府鈞令而行,若新法還是推不下去,甚或釀成大禍,想來製台大人也無話可說罷。”
眾人都是老官油子,聞言皆笑,此言大善。
陳中建也撚須微笑,好一個順水推舟,左右逢源,因笑道:“運之此言甚妙,既然製台大人欲厲行新法,我等豈有不從之理?本官這就去總督衙門走一趟。”
賈雨村笑道:“賈提督嘗言與顧製台乃是忘年之交,數年前也曾得他照顧。若製台大人開口,此事迎刃而解矣。”
眾人大笑,無非是將計就計罷。
——
賈琮翹起二郎腿,靠在太師椅上假寐,底下范鳴派來的經歷正在給他匯報江南各世家大族的卷宗。
溫有方忽然敲門進來,稟道:“提督大人,江南各千戶所已接到大人鈞令,正全力徹查官員士紳虧空、不法之事。另……”說到這裡微微一頓。
賈琮睜開眼睛,眼底精芒一閃,擺了擺手。
那經歷忙行禮退下。
溫有方續道:“另外前兒大人交代的事,現已查明。”
“說。”
“六年多前,楚家家主楚淵出於攀附甄家之意,將嫡出幼女楚嬋嫁與甄繼。
因楚大姑娘素來不屑坐享祖蔭、一事無成的紈絝子弟,再加之閨幃不諧,平日裡與甄繼頗多爭吵齟齬。
近幾年尤烈,早已形同陌路,夫妻之情岌岌可危,只因世家聯姻,勉強維持面子而已。”
“你怎麽知道他們閨幃不諧?”
“據安插在甄家的密探說,甄繼今年三十出頭,家裡妻妾成群,始終無所出,實因其早已不能人道。三年多前,還被楚姑娘攆出房間,罵其廢物。
從此後,他便再無顏進大婦房間。此事,其數位姬妾並相好妓女皆可證明。平日,她們服侍甄繼,隻逞口舌之功足矣,罕有躍馬揚鞭之時。
另據金陵各名醫所言,甄繼於十八歲時,便患不舉少精早泄之症,多方求治,略有好轉,此人又故態複萌,眠花宿柳,終於積重難返,藥石罔效。”
“嗯,倒也詳實。”
“另外,那天大人離開甄家後……”溫有方把那天的情況如實複述了一遍。
“甄家老太太力主撮合您和甄三姑娘的婚事,言道要去信都中榮府,與老太君商議,想先把此事定下來,過兩年完婚也是一樣。”
賈琮點點頭,楚嬋果然按自己的意思說了,略一沉吟道:“待會修書一封回府,告訴老太太,此事先拖著,決不可答應。”
“是。”
“依伱之見,楚嬋品格如何?”賈琮問道。
溫有方偷偷瞄了賈琮一眼,小心斟酌著措辭,道:“楚姑娘自幼知書識禮,喜好詩詞。因楚淵寵溺,脾氣倔強任性,極有主意,且十分大膽。
未出閣時,楚家父兄,無人敢拂逆其意。不過其恃強並不凌弱,居高而不辱下,對家下人頗為寬厚,並無惡跡。”
賈琮笑道:“這麽厲害?我卻不知。何以見得。”
“其十四歲那年,曾挾了兩個丫頭,偷跑出門,四處遊玩。多虧甄家幫忙,重金賄賂沙兜福,動用本衛緹騎、密探,才及時在蘇州府尋回,故有記載。”溫有方道。
“確實膽大。”賈琮笑道,“那依你之見……”
溫有方忙躬身道:“經多方查證,卑職以為,楚姑娘對大人應是出於愛慕之情,而無惡意,亦非受人指使。”
賈琮點點頭,心中略寬,若楚嬋是受人指使,使的美人計,定瞞不過錦衣衛全方位的偵查。
“楚家是什麽情況。”賈琮又道。
“楚家傳三百余年,乃江南望族,當年曾捐錢糧助太祖起事。傳至現在,所有之山林田地不下九十萬畝,商鋪、房宅、貨棧等不計其數,民間都稱為土地爺,也是最為抗拒新法的世家。”
溫有方看了賈琮一眼,道:“不過楚老爺一向寵愛楚姑娘,又因把她嫁給甄繼這廢物守活寡,頗多愧疚,若楚姑娘幫忙勸說,或有奇效。”
賈琮緩緩搖頭,道:“世家大族,豈會為了個把子女,而犧牲家族的核心利益?反過來還差不多,楚嬋不就被犧牲了麽?”
“大人高見,卑職淺薄了。”溫有方忙躬身受教。
“唔,甄家方面呢?”賈琮道。
“稟大人,經查,甄家當年在四次接駕中,巧立名目、虛報損耗、中飽私囊,侵吞不少於800萬兩。
這些年總裁江南事務,在鹽課、河工、織造、朝貢、茶葉、漕運等肥缺上,賣官鬻爵、大肆漁利,為所欲為。
數十年下來,恐怕他們自己都不知道虧空了多少,據現有帳冊推算,絕不少於3000萬白銀,其虧空總額更是難以估量。”溫有方沉聲道。
賈琮一驚,這麽大筆錢,甄家如何賠得起?難怪要被抄家問罪,哪個皇帝會容忍這樣的巨貪逍遙法外?
甄家完了!即便賣了甄家,也遠遠抵不了虧空,何況甄家人又豈會這麽老實。
“且甄家數十年來一直是太上皇心腹耳目,當年也是義忠親王擁躉,為其供應錢糧,欲博從龍之功,與今上素無往來。
更有甚者,今上登基後,甄家依舊死性不改,陽奉陰違,阻撓新法,顧總督等新黨大員,對其早已恨之入骨,屢屢彈劾,只因太上皇護著,故而今上一直隱忍不發。”溫有方道。
賈琮心中暗歎,那天提醒甄應嘉,本想讓他躲過一劫,還他一個人情,不承望甄家的問題如此嚴重,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對甄家的監控不可放松,至於楚嬋麽,本督還要試她一試。”賈琮道。
“卑職遵命。”
打發走溫有方,賈琮揉了揉眉心,自覺卑鄙,楚嬋明明一片赤誠,自己卻屢加猜疑。
不過,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為保萬全,不得不謹慎從事。
畢竟,自己要保護的人太多,豈敢輕易相信誰,若中了美人計,以致埋下禍患,那就追悔莫及了。
364章被審核,稍後能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