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孔星河徑直回了東路院,一溜煙回了自己屋子,一進門便叫道:“撫琴、鼓瑟、吹笙、弄蕭,給爺把金銀細軟值錢的東西都收拾起來,爺有用。”
撫琴嗤一聲笑道:“爺又發什麽瘋,你何嘗存過什麽錢財,你的家當都在身上了。”
眾丫頭都笑起來。
孔星河也笑了:“說的也是,爺的錢不都花在你們身上了麽?伱們自個兒收拾收拾,明兒一早隨爺出門兒。”
雖說是跑路,美人兒可不能忘了帶,自己買這幾個漂亮丫頭可花了大價錢,總不好留給反賊罷。
鼓瑟最是活潑,笑道:“爺又要出去頑?”
孔星河朝門外看了一眼,低聲道:“頑個屁,這次是去躲災。你們把值錢的都帶上,笨重東西一概不帶,聽明白了麽?悄悄的,不許走漏風聲。”
四女都吃了一驚,忙問:“爺是聖人之後,能有什麽災?”
孔星河攤手哂道:“傻丫頭,強盜賊寇大字兒不識,認得你孔聖孟聖?”說完便走。
四女雖不願出門受苦,卻也信服自家公子的智力,不敢再耽擱,慌忙收拾細軟。
孔星河又跑到生母房裡,趕走下人,道:“母親,快把你藏的私房銀子、金銀細軟都收拾好,明兒跟我出去躲躲。”
“下流種子,你又抽風了,寒冬臘月的躲什麽?”丁姨娘道。
孔星河把賊寇要來的消息說了。
丁姨娘笑罵道:“混帳東西,聽風就是雨,聖人府邸誰敢冒犯?我看你是灌多了馬尿,還不給我回房挺屍去。”
孔星河皺眉道:“母親,兒子平日再頑劣,卻也不敢拿生死存亡的事開頑笑。你若不隨我去,只怕……”
丁姨娘罵道:“混帳東西,越說越不像,叫你老子聽到打不死你。再說,你老爺還在家裡,我不服侍他,隨你出去頑?還不給我滾回去,仔細你的皮。”
孔星河抬手苦笑道:“得得,我的娘嘞,老爺的身子骨就是被你們服侍壞的,你少服侍他幾回,他還能多活兩年,你就饒他幾日罷。”
丁姨娘聞言臉色頓時漲紅,轉身抄起雞毛撣子,劈頭蓋臉招呼過來,口中罵道:“蛆心的孽障,沒心肝的種子,學了些下流話,竟編排起老娘來了,看我不打死你。”
孔星河忙抄起小炕桌抵擋,口中連連求饒:“母親饒命,兒子口不擇言,老爺身子壞了,都怪那幾位姨娘,和您哪有什麽關系,您和老爺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丁姨娘掌不住,嗤一聲笑了,本來也沒想真打,自己就這麽一根獨苗,疼還不及,怎麽舍得打,只是面上掛不住罷了。
因笑罵道:“滾,你要我出去,先去問你老爺。再與我胡攪蠻纏,我大耳刮子摑你。”
孔星河沒辦法,隻好出來去見老爹孔文樂。
這個點,孔家的老爺們幾乎都在書房讀書,這是孔家的家規,學而不厭,誨人不倦。
只有孔星河等幾個庶出少爺,知道讀書沒卵用,又不能繼承家業,故從來不浪費時間在這上面。
他對老爹也沒多少感情,大家族人丁多、規矩多,親情少、慈愛少,從小到大除了生母真正愛他,誰會關心他?
故遇到這種要命的事,孔星河也隻想著把母親帶走,至於老爺麽,各憑造化罷。
“兒子給老爺請安。”孔星河素來不怕老爹,也不要人通傳,大喇喇推門進去。
孔文樂穿著厚厚的銀鼠皮江崖海水紋雲錦褂子,正坐在燈下讀書,見孔星河竟來給自己請安,這可是稀罕事,往日這時候他早不知道溜到哪裡頑去了。
因問道:“今兒怎麽有空來給我請安?又沒錢花了?”
孔星河笑道:“老爺料事如神,兒子佩服。”
“混帳,整日遊手好閑,不學無術,以後出門不許說你姓孔,省的玷汙祖宗。”孔文樂罵道。
“是,那兒子以後出門就自稱姓王好了。”孔星河撇嘴道。
“你……你!逆子!咳咳。”孔文樂氣極,伸手指著他,渾身輕顫,老毛病都犯了,咳個不停。
“喲,老爺保重身子,來喝口參茶潤潤喉。”孔星河忙端起桌上的琺琅彩孔雀蓋碗遞給老爹。
孔文樂瞪了他一眼,喝了口茶,總算平複過來,喝道:“孽障,滾。”
“兒子還有事兒呢,老爺容兒子說完再滾,如何?子曰,父有諍子,不陷無禮。”
孔文樂氣笑了,今兒總算聽到這逆子引用了一句祖宗的話,道:“說罷。”
孔星河把聽來的消息說了。
孔文樂眉頭微皺,道:“此事你太爺自有分寸,要你操什麽心?給我回去安分點。”
孔星河歎了口氣,道:“太爺並不以為意,只怕要大禍臨頭了。常言道,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賊人既然敢來摸老虎的屁股,必定不會空手而回。”
“混帳東西,什麽大禍臨頭,少在我跟前聳人聽聞,妖言惑眾,你太爺吃的鹽比你吃的飯多,難道不明此理?給我滾。”孔文樂怒道。
“聖人雲,生於憂患死於安樂,誠不我欺也。”孔星河搖頭道。
“你……你,混帳!”孔文樂見兒子又引用孟子的話批判尊長,登時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行了行了,老爺別氣,我再不說孟夫子的話了可好?既然老爺不願去,請允我帶母親出去逛逛罷。”孔星河對老爹是死心了,便想把母親帶走。
“不許。子曰,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孔文樂道。
“兒子有方,太有方了。今日稟明老爺,明兒出門,等什麽時候賊人退了,再回來。
要不兒子改個表字,就叫有方。老爺若不放心,多賞我些盤纏便是,如何?”孔星河一本正經地道。
“我怎麽生了你這孽障!”孔文樂也沒力氣發火了,搖頭歎了口氣。
孔星河歎道:“也罷,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則止,毋自辱焉。兒子不說了便是。”
這句話的意思是,忠言勸告的話好生說了,如果對方不聽就要閉嘴,不要自討沒趣。
孔文樂聞言,氣得眼睛都綠了,顫聲道:“你這草包,知不知道這句話前一句是什麽?”
孔星河一臉懵懂,道:“請老爺賜教。”
“子貢問友!”孔文樂一字一頓地道,抬手把書冊朝他擲去,你把老子當你的狐朋狗友了?
“額……兒子才疏學淺,引喻失義,告辭。”孔星河眼珠一轉,知道談不下去了,便想開溜。
“滾。”孔文樂看在這句“子曰”的份上,也不想追究他言語無狀的過錯。
孔星河想著馬上要跑路,不能白來一趟,眼睛一掃,便看到書案上擺著一尊七寸來高的獸面紋雙龍活耳環和田玉鼎,倒值些錢。
忙跑過去抱在懷裡,笑道:“兒子謝老爺賞賜,這頑意兒就當兒子的生辰禮了。”
“你不是上月才過了生兒?”孔文樂氣道。
“兒子說的是明年的生兒,嘿嘿。”孔星河也不管那麽多,抱起來就跑,出門前又道:“臨別之際,兒子還有一言相贈,余固知謇謇之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
老爺這句沒錯罷?兒子去也。”說完嗖一聲跑沒影了。
孔文樂氣樂了,這句話是屈原對楚王說的,倒也勉強能用,不過這混帳竟敢以屈大夫自比,何其狂妄!又暗指自己昏聵不明,更是大逆不道。這混帳!
對這幼子,孔文樂既愛其無賴,又怒其不爭,知道他不會聽從自己的話,也就隨他去了,反正這小子野慣了,又深得無恥精髓,還有孔府的名頭頂著,也不怕出去吃虧。
孔星河回到母親房裡,笑道:“母親,老爺已經準了,怕丫頭們不會照顧,讓你陪我一道出門去頑頑,看著我點。你看,老爺把這個都賞我了。”
丁姨娘看著他懷裡抱著的玉鼎,驚道:“這是你老爺弱冠禮上太爺賜下的寶物,你大哥二哥都不敢想,竟賜給了你?”
孔星河撒起謊來眼睛都不眨,拍了拍玉鼎,笑道:“那是,因我今兒在老爺跟前背了幾句‘子曰’,父親老懷大慰,一高興就賞我了。”
丁姨娘也喜不自勝,笑道:“那我去給你老爺辭行。”
“不必了,老爺乏了已經歇下了,讓我們早去早回便是,叫你不必面辭了。”孔星河道。
丁姨娘沒想到他敢“矯詔”,點頭道:“好罷,那我收拾收拾。”
“記得把值錢的都帶上。”孔星河叮囑道。
“帶那麽多幹什麽,搬家麽?”丁姨娘啐道。
“難道你就不怕咱們不在,底下的丫頭們手腳不乾淨,到時候回來短了什麽,找誰去?”孔星河道。
“嗯,對對,還是我兒聰明,都帶上,老娘好容易攢下來給你娶媳婦的,怎能讓那起子沒臉的偷了去。”丁姨娘連連點頭。
孔星河微微一笑,知母莫若子,道:“這就對了。明兒一早咱就走,我去交代車馬。”
次日一早,孔星河誰也不辭,便帶著四五輛大車,七八個小廝長隨,出門“遊學”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