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事畢,眾人魚貫出來,孫燦使了個眼色,與賈琮走到一邊輕聲道。
賈琮低聲道:“二哥,你身份尊貴何必去萬裡之外打仗,若有閃失,如何是好?”
孫燦搖頭道:“大丈夫馬革裹屍,幸也。”
賈琮苦笑搖頭,道:“二哥何不去請示母后,聽聽她老人家的意思。”說完拱手離去。
剛走過內右門,便被蹲在一旁的馮胖子扯到一邊。
“老弟,這回老哥又元氣大傷,一千萬能聽個響兒不?”馮遠如喪考妣,跺腳道。
賈琮見四下無人,道:“戰場之事,瞬息萬變,誰說得清?”
馮遠賊眉鼠眼左右看了看,低聲道:“依你之見,勝負如何?”
賈琮笑道:“正方兄休要誆我,小弟又不是神仙,豈能未卜先知?”
馮遠眼珠一轉,又道:“這一遭四位王爺似乎有備而來,老弟可得小心些兒。”
賈琮聳聳肩,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他去罷。”
“好好,老弟好氣魄。”馮遠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去了。
牛繼宗、王子騰見馮遠走了,忙湊上來擁著賈琮。
“少保,這次出兵西域幾位王爺似乎早有謀畫。”
“似要異軍突起,插手兵權。”
“我等如何應對?”
賈琮微微點頭,抬手打斷眾人,看向遠處林如海等重臣,遙遙拱手打了個招呼,方才領著眾人離開。
低聲道:“諸位世兄不必擔心,如今好地方都分完了,即便南安王爺平定西域,大獲全勝,無非提拔幾個節度、守備就地駐守,想涉足中樞未必這麽容易?”
王子騰點頭道:“少保所言極是。不過總算是讓他們在軍中撕開了一個口子,往後諸王聲望更隆重了。”
眾人微微點頭稱是,他們如今以賈琮為核心,眼看著他漸漸壓下李猛、王寧兩大軍頭,自不願上面再多一層爺爺。
賈琮擺手笑道:“無妨,只要對國家有利,我也樂見其成。”
他有新軍的底牌,自不會把這些封建軍頭放在眼裡。
眾人拱手道:“少保胸襟博大,我等不如也。”
賈琮呵呵一笑,對王子騰、牛繼宗道:“近日兵馬錢糧調動諸事,有勞二位世兄多盯著,要何處兵馬,要多少牲口大車軍械,任憑南安王調用,他們前方打得好,咱們坐鎮後方也有功勞。”
“是。”
賈琮回家先尋龐超商議,將今日面聖之情如實相告。
龐超微一沉吟,道:“琮哥兒,你能推脫此任,可見心思清明,好好。
你如今已加了少保,若去西域再立大功,聖上如何封賞?過猶不及,非自保之道,讓南安王去也好。”
賈琮道:“四大王爺今日一唱一和,顯然早有謀劃,垂涎兵權久矣。”
龐超微笑道:“這對你是好事,四大王爺若能掌軍,以他們的底子和威望,必能獨樹一幟,他們勢力越大,你就越安穩。
朝廷爭鬥別想著吃獨食,好處佔盡、大塊朵頤固然痛快,可也是取禍之道,非智者所為。”
賈琮笑道:“想來這也是他們膽敢打破常規,突出奇兵的原由。”
龐超點頭道:“正是,你加封少保,舉國矚目,四位王爺揣測聖意,主動製衡於你,也合情合理。”
“先生說的是,那琮應如何做呢?”
“韜光養晦,安分隨時,收斂鋒芒,藏愚守拙。”
賈琮大笑:“那我得去和寶姐姐學學。”
次日,朝會上公布了西域失守的軍情。
文武百官無不憤慨,有要求嚴懲前方守將的,有獻策即刻起兵奪回的,有建言先禮後兵的,金殿上吵得沸反盈天,任監察禦史如何呼喚都置若罔聞。
賈琮暗道這些官兒倒還有幾分氣節,竟無一人主張求和,側面證明了國朝正在鼎盛年月,想來前兩年遼東屢屢大敗韃子也給了朝中文武不少底氣。
什麽蠻夷竟敢侵略咱天朝上國,沒說的,就是乾!否則憑什麽稱為天朝?什麽割地求和,那是不存在的,至少現在是不存在的。
因為國庫的豐度決定拳頭的硬度,拳頭的硬度決定口頭的態度。
見上下一心,熙豐帝也就乾脆地宣布了人事任命,下旨即刻整軍出擊,收復西域,解救黎民。
南安王狄炎、大皇子孫秋慨然出班領命。
兩日後,大軍將發之際,皇后於長春宮召見賈琮。
“兒臣參見母后,母后萬福金安。”賈琮見宮內人多,規規矩矩請安行禮。
“平身。”陳皇后笑靨如花、風采勝昔。
裁剪合度的大紅色銀鼠皮繡龍鳳呈祥紋燕居服恰到好處將她豐腴勻稱的身段呈現出來,體態顏色竟似不輸於少女。
賈琮笑著起身,道:“連日不見,母后愈發青春靚麗了,竟似年青了好幾歲,過幾年琮都不好意思稱母后了。”
宮內眾人皆笑著附和,暗罵賈琮無恥,就會拍皇后馬屁,皇后再年青也是四十幾的人了,就算保養得宜,眉梢眼角的皺紋亦掩飾不住。
陳皇后掩嘴笑道:“你這猴子,口甜舌滑,溜須拍馬,這些話留著給如意她們說罷,本宮卻不信你。”
賈琮忙叫撞天屈,又是一番不要錢的恭維之辭送上,捧得陳皇后鳳顏大悅。
“好了,言歸正傳。今兒召你前來,沒別的意思,只因大皇兒要監軍西征,他雖說跟著師傅讀了些兵書,習了些武藝,究竟沒上過戰場。
你久經戰陣,特請你來指點指點,不必顧忌,隻撿不好聽的話說。忠言逆耳,他自應明白。”陳皇后一臉關切道。
一旁侍立的孫秋忙跪下,叩首泣道:“兒臣謝母后慈恩,此去定謹記教誨,不給母后丟人。”
又側頭看向賈琮,道:“還請少保直言賜教,秋無不銘刻於心。”
賈琮還未說話,旁邊孫熾忍不住插嘴道:“母后,你擔心大哥安危,不如派我隨行,我的身手您是知道的,百萬軍中取敵將首級如探囊取物,護得大哥平安,綽綽有余。”
“老十,休要胡言!父皇已有旨意,軍國大事豈同兒戲。”孫燦忙瞪了他一眼。
陳皇后柳眉一豎,也斥道:“混帳東西,讓你去還不鬧翻了天?到時候別說讓你照顧旁人,只怕還得你大哥來照料你,還不退下!”
“哦。”孫熾討了個沒趣兒,訕訕退開。
孫秋笑道:“熾哥兒的美意為兄心領了,待西域平定,你我兄弟再同去馳騁大漠不遲。你在家裡孝順母后,更是緊要。”
賈琮朝孫熾擠了擠眉毛,笑道:“大皇子允文允武,熟讀兵書,琮素有耳聞,且此行有南安王爺掛帥,麾下又有許多能征慣戰之猛將,且兵力充沛,糧草不缺,平定西域應可預見。若說有什麽淺見,唯有一點。”
孫秋忙拱手道:“少保但說無妨。”
賈琮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戰場之上刀箭無眼,殿下萬金之軀,宜審慎行事,切不可身先士卒,以免有所閃失。
這是琮與十殿下當年在遼東生死搏殺換來的一些教訓。”
陳皇后點頭道:“大皇兒謹記,務必全須全尾的回來。對了,時常記得寫信來,免得母后掛念。”
“是,謹遵母后教訓。孩兒定謹記賈少保的金玉良言。”孫秋忙躬身道。
孫熾撇撇嘴,不以為然道:“打仗最大的樂趣便是上陣殺敵,若隻運籌帷幄……嘿嘿,終究有些……這個,隔靴搔癢。”
眾人笑而不語。
陳皇后怒道:“信口雌黃!來人,給我把這潑皮叉出去!”
孫熾撓撓頭,順從地跟著太監走了,不一會又鑽了進來,好像剛來一般,行禮道:“兒臣特來給母后請安。”
陳皇后氣笑了,啐道:“你又搗什麽亂?”
孫熾嘿嘿笑道:“母后隻命把兒臣叉出去,又沒說不許兒臣再進來。”
陳皇后被他的憊賴打敗了,心中又好氣又好笑,誰讓是自己親生的,因扶額道:“你不許說話,一邊呆著。”
“兒臣遵旨。”孫熾跳起身,閃到一旁,不以為恥地朝賈琮挑了挑眉毛。
陳皇后又叮囑了孫秋一番,賞賜了許多禦寒衣物、救命藥物等,還另賜了一副寶甲,才打發他離去。
“母后切切保重鳳體,孩兒去也。我去後,有勞二位賢弟代為兄在母后膝下盡孝了。”孫秋千恩萬謝,灑淚而別。
孫燦、孫熾忙拱手道:“大哥放心,我等明白。”
待孫秋去後,陳皇后斂去憂色,隨意與孫燦兄弟說了幾句,問了問平日功課,叮囑他們要好生習學政務,將來為今上分憂等語,隨後也打發了,隻留下賈琮一人。
賈琮見狀,自然明白皇后有話說,忙肅手而立聽著。
陳皇后摒退宮人,笑道:“如今你封了少保,又是一家人,何必拘禮,坐罷。”
“謝母后賜座。”賈琮大大方方坐下,笑道:“不知母后有何吩咐?”
陳皇后道:“此次西征乃數十年未曾有之大事,以你觀之,勝算如何?”
賈琮不敢隨口糊弄,斟酌了一番,道:“兒臣以為勝算至少有六成。”
“何以見得?”
“一者賊軍兵力遠遜於我軍;
二者賊軍殘暴,西域各部無不心向朝廷;
三者我軍將領皆是西域宿將,人地皆熟;
四者賊軍共有三股,人心不齊,號令不一,而我軍令出一門。”
“那另四成又是何原因?”
賈琮想了想道:“西域遠在萬裡之外,氣候惡劣,荒漠連天,我軍遠征將士恐不服水土,以勞擊逸,總要吃些虧。
另外,補給困難,若戰事遷延,斷了糧秣,二十萬大軍恐不戰而潰。”
陳皇后點頭道:“我就慮到這一層,故而擔憂。戰事瞬息萬變,即便看似落於下風,卻以弱勝強、兵敗如山倒的戰例古往今來比比皆是,你應深知。”
賈琮道:“母后說的是,戰場上的事兒誰都說不準。
巨鹿之戰、淝水之戰、赤壁之戰就是活生生的例子,甚至琮當年在遼東抗擊韃子亦是以弱勝強,以少勝多的例證。”
陳皇后微笑道:“你倒不害臊,竟與前賢比肩。”
賈琮笑道:“這不是在母后膝下暢所欲言麽,在外琮可不敢如此自誇。”
陳皇后道:“母后自知你勇猛,若賊寇中也有一個賈子龍,又當如何?”
“這……”賈琮一愣。
陳皇后歎道:“聽燦哥兒說你阻他請戰,母后倒要謝謝你。
他少不更事,隻想著捐軀報國,渾不念高堂苦心,若戰事不利,他如何返京?琮哥兒,你說此戰若是輸了,如之奈何?”
賈琮看著陳皇后漸轉冷漠的目光,一股寒意從後心直衝頭頂,皇后話裡話外的意思,顯然是不想讓這仗打贏了。
只要這一仗打輸了,孫秋身為監軍,即便隻承擔二三成的責任,也足以將他打落塵埃,身敗名裂,再無力與孫燦爭奪大位。
賈琮心中不寒而栗,實難將以前笑語盈盈、和藹溫雅的皇后與眼前淡漠如萬裡戈壁的樣子聯系起來。
陳皇后終於露出了她冷酷政客的獠牙。
雖說賈琮一直力挺孫燦,可把奪嫡之爭蔓延到國家大事之上,以犧牲二十萬人為代價拔除大皇子,則是他從未想過的事。
那可是二十萬人!同時喪失的還有二百萬平方公裡廣袤的國土!
皇后果然心狠手辣,為給孫燦掃清障礙,竟視二十萬人性命、國家民族大利如無物。
賈琮暗歎一聲,沉吟道:“此戰我軍只要不出現巨大破綻,賊軍想贏也沒那麽容易。”
陳皇后淡淡道:“若軍中有人通敵賣國呢?”
賈琮心中一寒,看來皇后早已計算好了,忙道:“母后多慮了,天朝將領怎會投敵叛國?
兒臣以為最可能的是賊軍喬裝成番民,潛伏於我軍營中,伺機刺王殺駕!若主將有失,我軍自亂矣。”
陳皇后的眼中釘只有孫秋一人,只要派人除了他,至少能保證戰場打贏,也保住二十萬士兵性命。
見陳皇后還有些遲疑,賈琮忙道:“琮聽說西域草莽間能人異士輩出,尤擅行刺暗殺之術,若不防備,極易為其所趁。”
只要皇后點頭,自己即刻安排忍者扮成士兵打入大軍內部,在戰場上趁亂擊殺孫秋。
陳皇后瞪了他一眼,淡淡道:“二十萬大軍在側,豈能輕易為人所趁?這不明擺著是內外勾結麽?
大皇兒本宮甚愛之,你務必想個辦法,即便兵敗,也能護著他平安回來。”
賈琮心中一片冰涼,皇后這是打定主意要不著痕跡地斷送孫秋的政治生命了,甚至為此不惜置家國利益於不顧,還要犧牲二十萬無辜士卒。
“是,兒臣一定派人小心保護大皇子。”
陳皇后道:“你執掌錦衣衛,又是左都督,多盯著些,西征大軍遠征在外,可別出了什麽岔子,為敵所趁。”
“是,兒臣遵旨,自當小心辦事。”賈琮嘴裡有些苦澀,臉上卻不動聲色。
陳皇后以為他已下定了決心,因滿意地點點頭,笑道:“時候不早了,你去罷,叫如意趕明兒進來陪我說說話兒。”
“是,琮告退。”賈琮依言退下,心中波瀾翻湧,直到回府依舊不能平靜。
他怎麽都理解不了,皇后是怎麽做到視國事如兒戲、人命如草芥的,這就是政客的思維麽?
原本以為自己是屠龍少年終成惡龍,但現在看來自己還是太過天真幼稚,和皇后、北靜王等天生的政治動物相比還有明顯的差距。
想到此節,賈琮嘴角露出一絲苦笑,搖了搖頭。
“國公何事煩惱?”忽聽一人笑道。
賈琮抬眼一看,正是龐超,因苦笑道:“正有事請教先生。”
“元霸在門外守著,我與龐先生說話,十丈之內任何人不得靠近。”
“是。”
書房內,賈琮將皇后的意思低聲道出。
“先生以為如何?”
龐超神色不變,道:“琮哥兒有何抉擇?”
賈琮沉聲道:“琮絕不會做千古罪人,即便無人知道,可我終究畢生難安。”
龐超撫掌笑道:“你呀,想當英雄,就做不了梟雄。”
賈琮苦笑道:“若形勢所迫,我寧願起兵和這二十萬人廝殺疆場,也不願在背後下手,讓其白白喪送在敵軍手中。
畢竟咱們之間是黨爭矛盾,怎麽都好說。如今是敵我矛盾,豈能做親者痛仇者快之事?”
龐超道:“此大丈夫言也。皇后也算一代人傑,竟有如此膽魄謀劃,果真是最毒婦人心。你欲如何搪塞於她?”
賈琮皺眉道:“不如先下手為強,先把孫秋宰了,以絕後患。如此皇后也沒理由再行此事。”
龐超搖頭道:“如此西域雖安,只怕朝中要大亂了,大皇子被人刺殺於外,誰有能力和動機行刺?”
“這……”
“只有你和皇后。到時陛下即便隱忍不發,亦定會認為你、皇后早已聚成一黨,除了大皇子,隻為扶持二皇子上位,以今上的手段,你與皇后、二皇子危矣。”
“今上會如何對付我等?”賈琮道。(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