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不見,不意老弟竟在少保府上高就,失敬失敬。”仇智歆拱手笑道。
龐超笑道:“大人說笑了,超在金陵教書膩了,難得少保看重,說缺個幕賓,便出來謀食了。”
“這話過謙了,憑老弟王佐之才,自有明主賞識。”仇智歆笑道。
正說著,賈琮來了,兩人都起身見禮。
賈琮笑著拱手打了個招呼,丫頭忙又換上新茶、糕點。
“老大人蒞臨寒舍可有見教?”賈琮喝了口茶,道:“方才多有失禮,非琮倨傲,實是戴罪在家思過,還望製台海涵。”
仇智歆咧嘴一笑,尖嘴猴腮的樣子活像個大馬猴,拱手道:“少保言重了,應下官請罪才是。
登門拜見一無投貼,二無贄見,又值大人奉旨居家,實在是做了惡客,望少保恕罪。”
“哪裡哪裡,老大人肯駕臨賤地,琮不勝榮幸,若非奉旨不便,定是要上門拜見的。”賈琮笑著謙遜兩句,連聲招呼請茶。
仇智歆喝了口茶,微閉雙目回味良久,歎道:“好茶,好茶,實非苦寒之地能見。”
賈琮笑道:“是麽,我倒品不出什麽名堂,大人若喜歡帶些去吃。”
“哎呦,謝少保厚賜。這今年新製的杭州明前龍井,市面上百金難買,也就少保府上能吃上一口純正的。”仇智歆拱手笑道。
賈琮知道這是喬尹才派人八百裡加急送來的孝敬,笑著擺了擺手:“寶劍贈烈士,好茶自然要贈雅士,我是粗人,吃什麽茶都是一樣。”
“少保天下第一風流才子,詩詞冠絕當世,若這是粗人,咱們可只能喝馬尿了。”
仇智歆攤手一笑,見幾上有四碟精致點心,因從懷裡掏出一塊手帕子,將雞油卷、桂花糖新蒸栗粉糕、如意糕、紅豆松穰千層酥挨個撿到帕子裡,小心疊好包裹起來。
賈琮與龐超對視一眼,暗道這老頭搞什麽鬼?
因笑道:“製台這是……”
仇智歆歎道:“讓少保、龐兄見笑了,只因山妻喜食甜點,奈何家貧,難得一嘗,今日見了府上這等好點心,便想帶些回去給拙荊解饞,失禮之處莫怪。”
賈琮搖頭笑道:“大人何故相戲,堂堂總督,不說下面的孝敬,便是年俸也有一二萬銀子,什麽點心吃不起?”
仇智歆搖頭道:“豈敢在少保跟前胡言?按常理,下官的俸祿也盡夠了,只是邊關苦寒貧瘠呐。
下官眼見將士們忍饑受凍,何忍自家錦衣玉食,少不得貼補些,那點銀子也就還給了朝廷。
說來實在愧對家中妻子,雖是朝廷大員家眷,卻也沒過過一天好日子。”
賈琮聽完,呵呵一笑,不置可否,這世道能不貪已是青天,還自掏腰包給朝廷打工?在我面前演苦情戲,當老子是三歲小兒?
因暗諷道:“製台大公無私,高風亮節,國朝開國以來僅見,琮佩服之至。
既然尊夫人愛這頑意兒,大人也不必用帕子包了,傳出去旁人還道琮小氣。來人,送幾盒各色點心到製台府上。”
“少保高義,下官感激涕零。”仇智歆對他話中譏諷之意恍如不聞,拱手笑道。
賈琮懶得陪他扯淡,淡淡道:“外省督撫身居要職,向來無召不得返京,製台這時候抵京是奉旨覲見麽?”
仇智歆搖頭道:“無旨。”
“嗯?若被禦史言官參一本,擅離職守,這罪過可不小啊。製台莫非有緊要之事?”賈琮道。
仇智歆道:“仆嘗聞少保昔日有兩句詩,極愛之,手書於室,日日觀之以警策。”
“哦?琮何幸。不知是哪兩句?”
“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仇智歆定定看著賈琮。
賈琮眉頭微皺,這老鬼這番裝腔作勢,恐怕事情小不了,因目視龐超,請他開口。
龐超微笑道:“大人這身肝膽教人好生敬重,不知有何關乎國家利益之事?”
“西域。”
“西域怎麽了?”龐超道。
“南安王爺西征大敗後,仆聞訊返京本想為朝廷獻上保國定邊之策,奈何半路聽聞朝廷有放棄西域之意,因此一路緊趕慢趕,先來拜見少保。”仇智歆道。
龐超搖頭歎道:“老大人來遲了,如今此事已成定論,少保因在禦前諍言勸諫,才被今上斥回家中閉門思過,想來這時候和談的結果也快出來了罷。”
仇智歆道:“此事仆也有所耳聞,不過並非沒有轉機。
十余年前仆曾在西域做過一任宣撫使,深知彼處風土民情,西域對國朝而言實乃西北之門戶鎖鑰,決不可輕棄,西域若失,則青海、甘肅危矣!”
賈琮苦笑道:“製台這話何不對皇上和諸位中堂說?琮人微言輕,足下是問道於盲了。”
仇智歆搖頭道:“非也。當今之世,能挽狂瀾於既倒者,舍少保其誰?此仆所以面稟於少保者。
軍機處諸位中堂的心思,下官也能猜到一二,無非是施以懷柔,以待將來,實乃紙上談兵,書生之見!”
賈琮奇道:“大人有何高見?”
仇智歆道:“其一,西域各部本就一盤散沙,各行其是,天朝聲威百余年來消磨殆盡,若無席卷西域之大勝,則不單失地更失人心敬畏,豈有將來?
其二,如今新遭大敗,若忍辱求和,天朝顏面國體何存?非但被西域各族恥笑,恐蠻夷各國亦生異心矣,豈非賠了夫人又折兵?
其三,朝堂諸公所以輕棄西域,無利也。彼輩未至西域,怎知西域之美?其利……”
“好了。”賈琮抬手打斷他,道:“製台不必再說,若論西域於國之重,琮不客氣的說,當此之世,無人能出我之右。
西域之物產、土地、商道不過小利耳,其大利在自然資源、戰略意義。”
仇智歆微微一愣,這兩個新詞兒他還是第一次聽說,忙問道:“敢問少保何為自然資源?何為戰略意義?仆在西域數年不曾聽聞這個說法。”
“自然資源麽,常人所能見到的高山流水、草場良田都算,不過還有許多好東西埋藏在地下,留待後世子孫慢慢發掘。”賈琮道。
仇智歆恍然道:“少保說的是銅鐵煤等礦產?”
賈琮搖頭道:“遠不止此,現在說了也沒用,總而言之那是一座巨大的寶山,此時耳聞目見之利,不過九牛一毛。唉,說到這個,我心裡也痛。”
仇智歆點點頭,道:“那何謂戰略意義?”
“所謂戰略者,國家興亡之道也。若能佔據西域之地,進可虎視中亞……嗯,也就是更西邊的許多小國,使得聖人之道可真正教化萬方;
退足可倚為長城,守衛中原腹心,且更是國朝陸上溝通西域萬國的大門,若失之則只能龜縮自守矣!”
仇智歆連連點頭,歎道:“聽君一席話,茅塞頓開!少保既有此等遠見卓識,更應力阻議和才是。”
賈琮攤手道:“這些話我早說了,打仗要錢,現在朝廷拿不出錢來,製台可有良策?”
仇智歆忙道:“何不將今年各省夏稅以協餉之法運往甘肅,再舉天兵?”
賈琮呵呵一笑,道:“朝廷上下要花錢的地方多了,準公他們都說東南海防、九藩穩定、西南土司、興建水師等各處都比西域之事急,琮有什麽辦法?
對了,前兒來的消息,湘桂土司聚眾三萬人叛亂,青海土司或因官軍西域大敗,也他媽趁機反了,各處都要打仗,難呐。”
仇智歆皺眉道:“雖是多事之秋,何不統籌兼顧?如能通盤籌畫,一氣呵成,於大局方為有裨,若舍西域而顧其他,只怕因小失大也。”
賈琮歎道:“只能冀望準公的緩兵之計奏效罷。”
仇智歆冷笑道:“緩兵之計是一定會見效的,就怕中計的是咱們。
羅刹人也好、西域蠻夷也罷,無不是貪得無厭、欺軟怕硬之輩,寧可勒緊褲腰苦一陣,好過遺禍無窮。”
賈琮苦笑道:“老大人何不寫個題本奏明聖上,或者直接進宮面陳利害?”
仇智歆恨聲道:“少保恐怕還不知,聖上也不是那麽好見的,宮裡戴內相立了規矩,外省督撫返京述職者,按各省貧富須繳納兩萬至五萬銀子不等的‘茶水費’,下官身無長物,連宮門都進不去,遑論面聖?”
賈琮嗤笑道:“竟有此事?倒是頭一回聽說,戴總管果然生財有大道,不知陝甘總督要繳多少?”
“蒙內相垂憐邊關窮困,隻讓繳二萬兩。”仇智歆歎道。
賈琮笑道:“無妨,老大人既是為了國家大事,琮義不容辭。來人,取二萬兩銀票來。”
“這……久聞少保義薄雲天,忠正梗直,仆愧領了。”仇智歆忙起身拱手謝道。
“值什麽,若老大人能使得陛下收回成命,琮與有榮焉。”
須臾,銀票取來。
仇智歆老實不客氣接過揣進懷裡,拱手笑道:“仆替邊關將士謝過少保賞賜。”
嗯?賈琮一愣,覺得被套路了,忙問:“這與邊關將士何乾?”
仇智歆苦著臉道:“說來慚愧,下官與戴權有隙,他豈會讓仆舒舒服服面聖,只怕必有毒計加害,如此非但於大局不利,反而更增陛下放棄西域之心。”
賈琮沒好氣道:“大人既有先見之明,怎麽又收了我的銀子?”
“這不是手頭緊麽,這點銀子於少保是滄海一粟,於邊關將士可就是救命錢了。請恕下官無禮。”仇智歆笑道。
賈琮見他哪有半分自覺“無禮”的意思,恐怕還覺得“有理”得很,被人當面騙了二萬,還不好發作,險些氣歪了鼻子。
因板著臉道:“仇大人倒會打秋風,罷了。”說完伸手便想端茶送客。
龐超見狀,忙開口道:“老大人謀算深遠,素有‘智多星’美譽,當此局面,可有後手?”
仇智歆擺手道:“龐兄過譽了,要說後手麽,仆以為天下興亡俱在少保矣……”
賈琮哼了一聲,撇撇嘴,少給老子戴高帽子,老子不吃這套。
“……適才得聞少保高論,仆豁然開朗,回去便寫折子,向朝廷痛陳利害。”
仇智歆不以為忤,續道:“今日既蒙少保厚賜,仆無以為謝,身邊正好有一件西域帶來的土產,願奉與少保。”
賈琮皮笑肉不笑地道:“老大人兩袖清風,還給我送禮?這何以克當,還是留著自用罷。”
“此物非少保享用不可,仆是無能為力了。”仇智歆笑道。
賈琮奇道:“什麽東西?”
仇智歆揚聲道:“法蒂妮,進來罷。”
賈琮一呆,看著款款進來的高挑女子,頭戴帽冠,鑲飾串珠纓穗,斜插著一支白色羽毛,晶瑩閃亮。
臉上覆著紗巾,只露出一雙綠寶石般潤澤璀璨的明眸,酥胸高聳,直欲裂衣而出,蜂腰長腿,健美矯捷,腳下穿著小羊皮蠻靴,足尖處微微上翹,野性颯爽。
“這……製台,你開什麽頑笑?琮豈是好色之人。”賈琮佯怒道。
眼睛卻沒離開西域美人兒,他也算閱美無數,即便不看臉,光憑直覺就能斷定此女必定絕色,若姿色平平,仇智歆也不敢拿出手。
仇智歆忙道:“少保誤會了,仆豈敢以色相誘。只是法蒂妮出身柯爾克孜族,其家鄉、族人每日活在阿布賴等賊軍淫威之下,特請她將西域情形面呈少保。”
賈琮瞪了他一眼,不送美人兒給老子,還好意思黑老子的錢?因乾咳一聲,道:“法蒂妮姑娘為何蒙面?”
仇智歆笑道:“因其顏色殊麗,在草原就是遠近聞名的一枝花,到了中原生怕引人注目,故蒙了面。
法蒂妮,摘下面巾罷,少保大人豈是以貌取人之輩?”
“那是自然。”賈琮正色道。
法蒂妮深深看了賈琮一眼,抬手輕輕摘下面巾,屈膝匍匐於地,泣道:“黑色的貓頭鷹在頭頂慘叫,罪惡的戰火在草原上燃燒,柯爾克孜人的家鄉流著鮮血,灰色的野狼在白骨堆上嗥叫。
大地母親為她的兒子們痛哭號啕,柯爾克孜人的太陽被惡人搶去了。請高貴的大人憐憫西域各部族人的苦難,為我們主持公道。”(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