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風擺手笑道:“諸位同仁不必氣惱,三人行必有我師,仇總督歷任西域、陝甘要員,深悉彼處情勢,有超出我等的見解也不奇怪。
古人雲讀萬卷書行萬裡路,諸位都讀了萬卷書,不過行萬裡路麽,朝中恐怕寥寥,不妨聽完再作探討如何?”
關浦笑道:“江相所言甚是,仆久居江南,對西域之風土民情全從書上得來,而彼處實情,實難想象,便請仇總督為我等解惑。”
“不敢。”仇智歆得兩人解圍,從圍攻中解脫出來。
忙道:“西域之地,各族百姓億兆,皆深恨阿逆殘暴不仁,無不敬服天朝仁德,仰慕中原衣冠。
彼處之民自幼弓馬嫻熟,性情悍勇,如今家園慘遭焚劫,妻子亦被凌虐荼毒,血性男兒無不目眥欲裂,欲與逆賊決死,惟缺朝廷大纛號令。
只須天子振臂一呼,頃刻便有數萬雄師,豈曰無兵?
國人不至西域,皆以訛傳訛,指其為不毛荒漠,其實大謬。
羅刹人肇事伊犁,正因豔其土沃泉甘,川原平衍,物產豐饒,夙號腴區,又距其國南界稍近,伸縮得以自如也。
西域之地向稱水草豐饒、牲畜充牣者,北路除伊犁外,奇台古城、濟木薩至迪化、昌吉、綏來等處,近年兵亂以來,地皆荒蕪。
近惟古城、濟木薩商民、散勇、土著民人聚集開墾,收獲甚饒,官軍高價收取,足省運腳。
余如經理得宜,地方大有複元之望。
南路各處,以吐魯番為腴區,八城除喀喇沙爾所屬地多磽瘠,余雖廣衍不及北路,而饒沃或過之矣。
若全境收復,經畫得人,軍食可就地采運,餉需可就近取資,不至如前般拮據憂煩,張皇靡措也。
且平定西域後,百族休養生息,複通古道商途,旦夕之間便可繁華似錦,豈曰無利?”
一番話說得朝堂眾人暗暗點頭,聽這意思似乎西域還可打一打?
不過這些官僚做決策從來不是依據你有理無理,只看自身立場而已。
譬如新黨中人,此刻隻恨不得將跳出來攪局的仇智歆碎屍萬段,任你說得天花亂墜,也不能改變新黨既定方針。
而中立和學社一脈,本就不大讚同新黨輕棄西域的做法,如今有賈琮牽頭再戰,也樂得當攪屎棍。
就算改變不了新黨的決策,至少能讓他們知道朝廷不是一言堂,還是有不少“忠志之士”的。
顧濤點了點頭,問道:“仇總督方才說了無兵、無利兩大難題,不知‘無錢’又如何解決?”
馮遠忙道:“老仇,部裡剛剛劃出去500萬銀子平定青海、湘桂土司叛亂,要辦西域的事兒,可一分銀子也拿不出來。”
賈琮忽然出班道:“啟奏皇上,臣閉門思過大半月,僥幸思得一策,可不費國庫一分一厘銀子,便能籌集巨量錢糧充作西征軍費!”
此言一出,滿朝文武無不震驚,早知道賈琮有錢,難道有點石成金之術不成?
馮遠眼睛一亮,忙道:“少保竟有這等驚天妙手?快說快說。”
熙豐帝心中雖也驚異,面上卻不動聲色,沒好氣瞪了馮遠一眼,道:“奏來。”
“是。請皇上準臣以西域未來數十年商路關稅為餌,向各豪門富戶、商幫巨賈籌集錢款軍費。
屆時朝廷不費一兵一文,便可重新收復萬裡河山,而出資的義紳亦可得多年關稅豁免,豈非兩利?”賈琮道。
馮遠撫掌笑道:“好好,果然是妙計!
皇上,臣對少保之法佩服的五體投地,不花戶部一分銀子就能打一仗,這等好事兒臣一輩子沒聽說過,請皇上恩準!”
孟華采皺眉道:“此乃空手套白狼之術,朝廷要取信於天下,豈能用此詭道?若事敗,又如何向出資人交代?”
賈琮笑道:“孟大人一看就沒做生意,試問天下生意人誰敢保證做的買賣穩賺不賠?
商業有風險,投資須謹慎,買定離手,輸贏不怨,這些道理琮肯定事先講明,怕賠錢別摻和便是,誰強要他們的銀子?”
孟華成張了張嘴,啞口無言,還真是這個道理。
馮遠幫腔道:“少保說的是,做生意有賺有賠,孟大人這般君子是做不了生意的,何況此事敗了也不會比現在更差。
試想,既然咱已經投了那麽多銀子進去,豈容失敗?
若大軍攻勢不濟,不消少保說話,他們自然要追加投資或拉旁人入局,免得竹籃打水一場空,這就是生意人。”
“說的是。”眾臣皆點頭笑起來。
熙豐帝也聽得有些意動,畢竟哪個皇帝願意簽城下之盟?落在史書上都是千古罵名,因看向段準等人道:“諸位愛卿以為如何?”
霍鵬、董儀等皆眼含深意目視林如海。如海兄,你的女婿異軍突起,你不說兩句?
林如海暗歎了口氣,出班道:“臣有一事不解,請賈少保賜教。”
賈琮看著林如海,沉聲道:“林部堂垂詢,琮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林如海道:“方才少保說做生意有賺有賠,這是自然之理,然用兵打仗何嘗不是如此,何況還是揮軍萬裡之外。
商賈豪族如何能相信這回一定能勝,若其不看好此戰,如何能拿錢出來?此其一。
如今議和之事已定,條約已簽,貿然撕毀協約,起兵再戰,若再敗,置朝廷體面於何地?此其二。
若籌集軍費之時高開低走,而協議已毀,戰事正酣,糧餉卻無後繼之力,富家豪門見勢不妙,割肉而逃,如何是好?
是退兵認輸,還是將朝廷一起拉下水?此其三。”
“林大人一針見血,深刺骨髓。”新黨眾人皆附議道。
賈琮微微語塞,林如海確是點到了關鍵問題上,一時不好回答。
仇智歆知道兩人的關系,忙替賈琮開口道:“林大人所言無外兩點,一是能不能贏,二是能不能籌集足夠糧餉,然否?”
林如海點頭道:“正是。”
仇智歆慨然道:“啟奏陛下,臣於此戰有必勝把握,願替朝廷掛帥出征,今日便當著皇上並諸位同僚的面,立下軍令狀,若不能勝,當自刎以謝天下!”
“老仇瘋了。”
“值得麽?”
“這麽拚幹什麽?”
“西域到底有什麽好?”
“唉,老仇失算了,即便打贏了也得罪了諸位大學士,以後怎麽辦?”
“老仇這是不打算過日子了。”
眾臣聽到他立下軍令狀都是一驚,紛紛交頭接耳。
賈琮也深吸了口氣,朗聲道:“不意仇總督竟有此等豪情,琮豈甘人後?
願為大軍督糧官,確保西域大軍糧道不絕,若不能夠,願受軍法處置!
方才林大人問我,如何能讓豪門商賈乖乖拿錢出來,諸位大人請恕琮狂言,憑琮歷年戰績,我說能贏便是能贏,誰敢質疑我?
憑琮經商之能,我說能賺錢便能賺錢,誰又敢質疑我?
退一萬步說,即便籌集到的軍費不夠,琮還薄有家資,即便砸鍋賣鐵,也要湊夠了銀子,替朝廷打這一仗!非如此,不足以上報天恩。
故錢糧之事,諸位大人不必多慮。琮想方設法為大軍籌集至少2000萬兩銀子!”
“好好好,常聽人說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少保忠肝義膽,一心為公之舉,羞煞古往今來多少豪傑。”
江風撫掌讚道:“皇上,這一仗臣以為非打不可,若不須朝廷一兵一卒、一分一厘的仗都不打,必被後世恥笑朝堂百官皆怯懦婦人矣。”
“士可殺不可辱!臣請聖上下旨再戰,收復河山!”眾臣出班道。
左通政韓汀見火候差不多了,從袖子裡掏出幾封折子,道:“啟奏陛下,臣才收到幾封神京名士的奏疏,其中包括明德書院山長歲寒先生、憂道書院山長寒梅先生、慎獨書院山長孤雲先生等。
言朝廷以和謀和,如抱薪救火,必以戰謀和,方可得長久太平,請皇上禦覽。”
通政使白壽心中暗怒,他對此竟毫不知情,顯然是有人故意要瞞著他這個新黨中人,以出奇兵之效。
果然,這幾封折子呈上去,眾官忙爭相出來大言戰之利、和之弊,既然士林中戰風熾烈,此時順勢而為,先博個忠君愛國、直言諍諫的美名。
眼見眾官“群情激憤”,林如海默然退下,到了這個地步,他也實在尋不出不打的理由。
霍鵬道:“陛下,如今朝廷已和西域使節簽訂了協約,若貿然撕毀,則國朝信譽盡失矣,他日如何取信於萬國?”
熙豐帝眉頭微皺,緩緩點頭。
賈琮冷笑道:“霍中堂,您說那一紙條約,於琮來說擦屁股都嫌硬,難道天朝上國還要和蠻夷、叛賊講什麽信義不成?
何況國朝屹立當世,憑的是拳頭,而非信譽。莫非當個謙謙君子,旁人就不欺負你不成?
將來咱們和萬國交通,憑的也是拳頭,不是信譽,戰場上打不贏,說什麽都是空。
與其讓人信我,不如讓人怕我,諸位同僚以為然否?”
馮遠、牛繼宗等人笑道:“少保所言切合實際,深諳人心,正是如此!胡人畏威而不懷德,所敬服者惟刀槍,而非信譽。”
霍鵬被賈琮譏諷了兩句,冷哼一聲,退到一邊。
賈琮又道:“琮嘗聞‘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將軍?’琮身為國朝上將,深以為恥,不知諸位將軍有何感受?”說完掃了李猛、王寧等人一眼。
文官隊伍裡已有人忍不住輕笑起來,這兩句詩確實把為將者的尊嚴踩到了塵埃裡。
李猛、王寧等人即便和賈琮不對付,此刻也不敢不表態,否則傳出去還得了,忙道:“奇恥大辱!若少保、仇總督之策可行,西域必當一戰!”
仇智歆掃了新黨眾人一眼,冷笑道:“舊詩雲,漢家青史上,計拙是和親。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婦人。
諸位同僚,太祖立國以來沒丟一寸國土,太宗、太上皇在位時也沒丟失一寸,當今聖上英明神武,遠邁前朝,怎麽諸位都說要割地和親?仆深為不解。
試問史書如何書寫前三位皇帝都能固守國土,到了今上手裡就偏偏丟了西域萬裡河山?諸位大人欲陷皇上於何地?”
此言一出,殿內眾臣無不噤若寒蟬,這話實在太尖銳、太敏感,涉及今上的歷史評價和地位問題,誰敢輕易插嘴?難道說今上不如太上皇他們才丟了國土?
熙豐帝聞言,瞳孔倏地收縮如針,他向來自詡勤慎兢業,嘔心瀝血,除了太祖外,誰都不服。
本來落下西域戰敗這個汙點已經大為光火,現在又被仇智歆毫不遮掩地揭出來,哪裡還忍得下去。
因冷聲道:“此言有理。諸位臣工說說罷,為何偏生在朕手裡丟了西域江山,是朕失德?還是朕倒行逆施,禍亂了天下?”
“臣等萬死,不能為君分憂。”眾臣見熙豐帝動怒,慌忙齊刷刷拜倒請罪。
熙豐帝冷哼一聲,看向段準。
段準暗歎一聲,知道賈琮、仇智歆等人已成功挑起了今上“雄才大略”之心,營造出了必須一戰的條件。
因啟道:“皇上,老臣以為此一時彼一時,議和之時並不知仇總督、賈少保有此良策,如今既能不動朝廷兵馬錢糧,又能舉大兵西進,正可謂兩全其美。
聖人雲,君子之於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如今大義當前,豈可忍辱求和?臣請讓賈少保、仇總督放手一試。”
賈琮正細細聽著,見段準把自己架到火上,忙道:“元輔一語中的,臣亦想為國征戰沙場,奈何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大軍製勝,錢糧才是根本。
臣舉薦仇總督掛帥,臣為一督糧官足矣。當然,若有哪位大人願負此責,琮十分願意馳騁西域,手刃賊酋!”
好個奸猾小子!新黨眾人暗罵了一聲,你掛個帥就不能待在後方運糧?
仇智歆叩首道:“臣方才已立下軍令狀,願為朝廷掛帥出征,不成功便成仁,請皇上恩準。”
見他兩人配合默契,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眾人也無話可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