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的負擔是減輕了,我等人家可就活不下去了,那新法隻說一畝地五錢銀子,卻不論肥田瘦田,不論災年豐年,若遇災荒,拿什麽繳稅?”一士子搖頭道。
賈琮皺眉道:“兄所言甚是,既發現這等弊端,何不向衙門申訴?若能上達朝廷,也好修正。”
“怎麽沒說?嘿,公子還不知地方官員的德行,明知此法有天大漏洞,卻故作不知。
一來可以多收點稅錢;二來生怕提出異議觸了上面的霉頭,烏紗不保,索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三來恐怕也存著坐等事情鬧大至難以收拾時,趁機再變回以前的辦法,他們又能隨便攤派,豈不是好?”
賈琮臉色一沉,這些官兒果然可惡,這是想把自己架在火上烤啊,看似不折不扣執行自己的命令,實際上是順水推舟,要硬生生把一個好政策弄壞弄死。
因恨聲道:“戶部這群蠢豬,隻想著多弄錢,明知此法有漏洞仍不予糾正!”
旁邊士子道:“公子慎言。戶部的大人們雖知此法弊端,又豈敢捋靖王虎須?只能曹操殺呂伯奢——將錯就錯了。”
賈琮欲言又止,原來根子在這裡,自己威權太盛,導致底下官吏明知自己錯了都不敢指出來,忍不住歎了口氣,道:“由此觀之,王之蔽甚矣!”
“公子說的是。靖王殿下的初衷是好的,可惜有些急於求成,這世道不論朝廷有什麽好法子,落到地方上都得變樣,雖有其利,更有其害。”
“好在靖王並不是夜郎自大、剛愎自用的老頑固,常言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天底下沒有十全十美的法子,有些許瑕疵改了便是,只要大方向不錯便好。”賈琮笑道。
幾人都歎道:“公子說的是,可靖王高坐九重天,又如何能知道這些事?”
湘雲、甄緣等人聞言都掩嘴輕笑,看著賈琮。
賈琮笑道:“幾位公子放心,我與靖王府的管事相熟,勞他轉告便是。”
幾人大喜,忙拱手道:“如此公子真乃萬家生佛矣。我等以茶代酒,敬公子一杯。”
“豈敢豈敢。”賈琮略一舉杯應和,笑道。
先前那青年士子忽地扭頭看過來,銳利的目光在賈琮並四女身上掃過,略一思忖,又看了看旁邊鷹視狼顧的幾個“小廝”,心中微動,正要說話。
忽見一胖乎乎的員外噔噔噔上樓來,走到青年一桌坐下,笑道:“老兄,多虧了你的法子,我那酒樓又活了。”
青年士子回頭笑道:“世兄經營得宜,自然扭虧為盈。”
“哪裡哪裡,若非你老兄的妙法,我早把那酒樓賣了。”
這邊湘雲大眼睛滴溜溜一轉,低聲笑道:“琮哥哥,那人似乎精通商賈之道,咱家還沒酒樓呢,要不咱也辦個大酒樓?”
賈琮看了那人一眼,笑道:“酒樓才賺幾個錢?算了,爺好歹也是要臉的人,就不與民爭利了。”
湘雲笑道:“要不咱也開個茶樓,專門說你編的書。”
賈琮想了想,笑道:“這倒提醒了我,以前顧忌甚多,那幾本書都秘不示人,如今還怕什麽?
獨樂樂不若眾樂樂,回頭叫豐字號印出來,行銷天下,咱也賺賺版稅。”
湘雲拍手叫好,道:“我回去就和寶姐姐說。”
甄緣有些羨慕地道:“那些書問世,往後雲姐姐你們可要流芳百世了。”
湘雲赧然一笑,看了賈琮一眼。
賈琮笑道:“這有什麽,難道緣兒打量我江郎才盡了麽?等你過門兒我再說個新故事給你聽。”
甄緣眼睛一亮,忙道:“琮哥哥,我可以捉刀麽?”
“自然可以,緣兒是江南有名的才女,並不弱於人。”賈琮笑道。
甄緣得他肯定,十分歡喜,抿嘴一笑。
鬱千凝忙道:“我也要寫。”
“你?”賈琮故意逗她道:“替我代筆可沒酬勞。”
鬱千凝輕哼道:“摳門兒,人家打白工好了。”
“不過我都在家裡講故事,你……”賈琮問道。
鬱千凝神秘一笑,道:“本公子自有主張。”
賈琮笑道:“隨你罷。”
正說著,旁邊那青年忽然過來,深揖一禮,道:“學生見過公子。”
賈琮略略抬眼,道:“足下識得我?”
青年笑道:“咱說兩句話不就認識了麽?”
賈琮也笑了,竟有人來搭訕自己,旁邊親兵已靠上來,要將那青年驅走,卻被賈琮擺手止住。
“先生有何見教?”
“不敢,適才聽公子說與靖王府管事相熟,學生亦識得靖王府的人,故而冒昧打擾。”
“哦?先生識得何人?”賈琮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青年低聲道:“王府長史龐公。”
“嗯?你是……”賈琮忽想起龐超舉薦的人材,喜動顏色。
“學生龐斑,參見公子。”青年道。
賈琮大喜,道:“恭候先生多時矣,請坐。”
湘雲忙起身與賈琮坐到一起,龐斑忙搬過椅子來坐下。
“先生既至都中何不現身,讓我好等。”
龐斑拱手道:“學生初來乍到,人地生疏,故在坊間逗留了幾日,以便公子垂詢時也能對答一二。”
湘雲也知道龐超有個侄兒要來,忍不住好奇地道:“先生怎認出他的?”
龐斑笑道:“都中除公子外,哪個少年有這等顧盼生威、睥睨世間的氣概?
雖無意展露,然錐處囊中,其末立現矣,英雄之氣又怎能掩飾得住?方今天下,可稱英雄者,惟公子一人耳。”
眾女皆掩嘴笑,馬屁精。
賈琮指著他笑道:“你挺會說話。”
“學生只會說實話。”
“你給那人出了什麽主意讓他的酒樓起死回生?”賈琮隨口問道。
龐斑回頭看了一眼,笑道:“說來不值一提,他是學生少時同窗,近來入都繼承家業,名下有一處酒樓,不知為何,漸漸人客稀少,奄奄一息。
便寫信給學生,讓給他想個法子。我便讓他蠲了掌櫃、夥夫、跑堂、馬夫等人的每月常例,代之以淨利分紅,約定每月拿出酒樓淨利的三成分給眾人,果然大有好轉。”“好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如此當能激勵眾人拚力賣命。”賈琮撫掌讚道。
“確是如此,第一個月算下來,眾人關領的酬勞比之往日足足高出數倍至十數倍不等,哪有不賣命的。”龐斑道。
湘雲好奇地道:“就這麽簡單?”
龐斑點點頭,道:“大道至簡。要說經營酒樓學生不懂,同窗也不懂,誰懂?還得是積年的老掌櫃、廚子、夥計等明白食客的心思。
與其外行指點內行,不如讓內行們自己想法子,是菜味不正?價格過高?裝潢老舊?還是無消遣作樂之便?
生意不好總有原因,把不好的緣故找出來改了,不就好了麽?”
賈琮撫掌笑道:“先生大才,兵法雲,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往往店鋪生意不好,東家最愛做的便是裁員降薪,卻不知如此更加動搖軍心矣,軍心既散,豈能求其銳?大多慘淡收場。”
龐斑道:“公子此言極是,生意不順,東家不辨緣由,不問皂白,反拿自己人開刀,實大謬矣。”
“先生以為若是做生意,做大生意,應如何是好?”賈琮道。
龐斑笑道:“商賈之道,古人早已揣摩透徹,無非是人棄我取,人取我與,夏則資皮,冬則資絺,旱則資舟,水則資車,以待乏也。
欲長錢,取下谷,長石鬥,取上種。樂觀時變,趨時若猛獸鷙鳥之發。
治生產,猶伊尹、呂尚之謀,孫吳用兵,商鞅行法是也。
能薄飲食,忍嗜欲,節衣服,與用事僮仆同苦樂,則經營無不成矣。”
賈琮見鬱千凝、甄緣等都連連點頭,忙故作茅塞頓開狀,讚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雖對這套理論不大明白,不過並不妨礙他表達讚賞之情。
“公子謬獎,道理淺白並無奧妙,譬如兵法,運用之妙存乎一心而已。公子乃世之名將,自然深知此理。”龐斑忙謙遜道。
“這倒也是,今巧遇士功也是有緣,隨我回去見龐先生罷。”
賈琮笑著點頭,論兵法,任何武舉都背了一肚子,卻不代表個個都能成為名將。真正的名將,也未必去背什麽兵法了。
“是。”
賈琮長身而起,帶著眾女當先下樓,龐斑忙緊隨而下,隨後又有十數便衣警衛從四處同時起身,跟著下樓。
“咦?張兄何故滿頭大汗?”旁邊那桌士子奇道。
張某牙關咯咯作響,顫聲道:“剛才我仿佛聽見那外鄉人稱華服公子為……世……世之名將……”
“什麽?!”眾人一驚,天底下有這麽年輕帥氣的“世之名將”?恐怕只有一人。
想到這裡,眾人都咕嘟一聲吞了口唾沫。
“剛剛咱們沒說什麽罷?”一人小聲道。
“你說靖王的法子要激起民變。”
“你說肉食者鄙。”
“你說靖王急於求成。”張生苦著臉把眾人的話學了一遍。
“……”眾人也嚇壞了,忙互相安慰:“別急別急,要真是那位,咱們秉公而論,他未必和我們幾個小角色計較罷?不妨事不妨事。”
“對對,聽說那位爺頗有雅量,文采風流,怎會難為咱們讀書人。”
“說的是,咱是讀書人,言者無罪。”
賈琮先將甄緣等人送回家,方才帶著龐斑回府。
龐超叔侄相見,自有一番歡喜。
寒暄畢,賈琮道:“龐先生,我意委任士功為王府商曹掾,你意如何?”
龐超撚須道:“王爺固是厚愛,不過士功初來乍到,並無寸功,豈能服眾?超以為先讓他做個令史,以觀其效。若確勝任,再簡拔不遲。”
龐斑在旁肅手而立,神色恭謹,並無異議。
賈琮笑道:“就依先生。士功,就委屈你先做個令史,提調軍工產業諸事。
可先行建造廠房,等第一批機器設備送來,就著手開辦生產。
孤的意思麽,所有的產業暫時都設在遼東,那地方既不缺煤礦、鐵礦,海運也便利。至於本錢麽,軍費中先撥給你五百萬兩。”
“謝王爺抬愛,臣遵旨,必不負王爺所托。”龐斑躬身道。
賈琮點點頭,道:“遼東的一應情報,孤會讓人給你,你也可讓錦衣衛提供。
至於你手底下的人麽……靈素,讓寶釵、鳳姐兒她們擬個舉薦的名單來,看咱家或世交家裡有沒有什麽幹才。
你若有合用的人手自行征調罷,總而言之此事全權托付給你,孤許你便宜行事,先斬後奏之權,盡早將諸般產業辦起來,必須確保產量和質量都不在西夷之下。”
“是。”龐斑沉聲道,心中感慨莫名,沒想到賈琮頭次見面就給予自己如此大的信任,令史官職雖低微,不過先斬後奏之權不可謂不重,畢竟是五百萬兩銀子。
“先期孤也在金陵、嶺南辦了些軍工產業,嗣後會有一批熟練的管事、工匠隨同設備抵京,都歸你調配。”
“古人雲,士為知己者死,斑得王爺信重,願誓死效力。”龐斑躬身道。
賈琮笑道:“不必客氣,孤非是信你,而是信龐先生的眼光,孤素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放手去幹罷,只要不把爺的褲子賠掉,都沒大事。”
龐斑笑道:“若賠了王爺的褲子,臣的項上人頭一定先賠了。”
賈琮對龐超笑道:“令侄商海搏擊多年,幹練英銳,當成大器。”
龐超擺手笑道:“王爺莫要縱了他,若不中用,還望及早另請賢明。”
賈琮大笑,道:“常言道虎父無犬子,先生乃我之鳳雛,令侄又能差到哪裡去呢?”
正談笑間,忽聽親兵來報,說賈璉求見。
賈琮一愣,賈璉來見自己做甚?因命傳見。
賈璉急匆匆進來,脫口而出道:“三弟,快去看看罷,蟠哥兒被人抓了!”
“嗯?!”(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