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郡,吳縣,華亭鎮。
吳郡太守糜芳、郡丞嚴畯,以及如今依然算是吳郡大姓的顧、陸兩家頭面人物,全都不顧寒冷地恭候在碼頭上,等待“領揚州牧府事”的諸葛瑾帶隊前來視察。
歷史上的江東四閥顧陸朱張,如今這個時空只有顧陸依然有勢力,朱家被掀掉了大半,張家上位的機會也被大大壓縮,這也算是把吳地的門閥問題解決掉了一小半。
顧雍現在在江夏郡擔任郡丞,明年就要接替諸葛亮的“江夏太守”職務了。
隨著劉備領土的漸漸擴大,而且衣帶詔事件後可以不奉許都朝廷之命、自行授官,諸葛兄弟也不適合始終掛著一個郡級的職位,該往上挪一挪了。
因為顧雍不在,吳縣這兒顧家的話事人是他兒子顧邵,是個才十六七歲的少年人。
他算是陸議的表弟,也是陸議的妹夫,今年剛剛才娶的(顧邵的母親是陸議的姑姑,吳地門閥近親聯姻很嚴重)
陸家這邊,除了陸議已經十九歲,還有個十四五歲的小叔叔陸績,也就是那個當年在袁術家吃席偷橘子的。
當初劉備滅孫那幾年,陸績因為過於年少,並沒有出仕。今年滅孫之後,他才虛歲十五,剛剛跑出來找事做。
顧邵、陸績都是第一次拜見諸葛瑾,這才如此勤謹,可見諸葛瑾給下面的人心理壓力之大。
眾人也不知在冬風中等了多久,實在耐不得寒冷,就躲到棧橋旁的邸倉裡烤火取暖。
終於遠處長江口有一行船隊逶迤而來,嚴畯連忙提醒正在烤火的糜芳,糜芳才趕緊正好衣冠,又到棧橋上列隊。
不一會兒,諸葛瑾便飄然而至,儀態雍容,舉止謙退。
他一看到糜芳等人在岸上候著,就遠遠做個虛扶的手勢,但腳步還是那麽從容:
“子方兄何必如此拘禮,天氣如此寒冷,做正事時是不得不挨凍,平時虛禮便免了吧。”
諸葛瑾並沒有惺惺作態的加快腳步,但這樣的姿態反而讓旁邊初次拜見的顧邵、陸績都更安心了些,下意識覺得這是個就事論事的領導。
“豈敢當使君這個‘兄’字,在下不過癡長幾歲。”糜芳卻沒有這樣的覺悟和眼光,反而有些不適應。
他只是個庸碌之才,這幾年安定下來後,又有些發胖,在吳郡半年,事情都是交給嚴畯和顧邵去做的。這次諸葛瑾來視察半年來的建設工作,他還擔心出什麽紕漏。
畢竟這一世,糜家在劉備陣營的地位,因為劉備沒有遭遇廣陵之敗,也降低了一些。
相比之下,諸葛瑾才是過去六年來力挽狂瀾的那個人。而且哪怕是比生財之道,諸葛瑾也遠勝糜家,他隨便拿出一點技術和想法,都是幾億甚至十幾億錢的前途,糜竺都得搶著打下手分點湯喝。
所以糜芳從當年諸葛瑾和張飛、糜竺從淮陰突圍去海西、幫劉備籌劃反攻廣陵時起,就對諸葛瑾非常敬畏。其程度可以說已經超過了另一個時空糜芳對關羽的敬畏。
諸葛瑾看他拘謹,唯恐當不好這個吳郡太守,就適時告訴了糜芳一個好消息,寬慰他一下,也為今天的視察接見定個調子:
“子方過謙了,吳郡乃主公腹地,本地的山越也多已平息,沒有戎事之憂,又豈會治理不好?牧守一方,首在用人,人盡其用,其地自治。
我這次來,主要是視察船廠建設和治水兩項工作的進展,並無他意——對了,還有個好消息,主公有後了,令妹誕下一男丁,就是上個月底的事兒。
以後你們糜家只要注意身為姻親的體面,何愁不能永保富貴。”
糜芳聽了這個新聞,才悚然一驚,隨後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對諸葛瑾又更生敬畏:“原來一切順利,那便好,那便好!可喜可賀啊!主公也真……這種事情還要勞煩子瑜轉達。
我和大哥最近可是等得心焦吶,都想去武昌探視了,還是大哥教我做好本分,不要擅離職守。我說我能有多大本事?郡中事務離了我說不定更加井井有條。”
糜芳說著說著,漸漸有些不著調,敬畏之余,也難免稍有得意忘形。
他當然知道妹妹糜貞是今年年初懷上的,家書往還都有反復提到,算算月份也就該是近期的事兒了。
但武昌那邊遲遲沒有傳回消息,糜芳還以為是出了什麽岔子,還是晚產了,要不就是生了個女兒所以沒有張揚。
誰知最後還是諸葛瑾消息更靈通。
而且從中也可以看出劉備的心思:
哪怕是自己的家事,哪怕是劉備本人有兒子了,他都沒第一時間快馬加急先通知糜竺、糜芳。而是順路先通知身在丹陽秣陵的諸葛瑾,讓諸葛瑾再順流而下把消息分發給糜竺糜芳兄弟。
這個處置,可以說成是劉備謙虛,不想為了自己的家事折騰,所以選擇了最經濟的傳達方式。
但以車騎將軍、坐擁兩州的權勢地位,得嫡長子這種大事,送個六百裡加急怎麽了?所以劉備顯然是在順帶敲打糜家:哪怕你們成了我嫡長子的舅舅,將來還是要好好聽子瑜的話辦事,子瑜說的就等於我說的。
糜芳本人腦子反應沒那麽快,一時尚未盤算到這些關竅,但回去後遲早會想明白的。
而旁邊的顧邵、陸議、陸績雖然都很年輕,但智商顯然比糜芳更高,已經聽出些端倪了。
顧邵和陸績本來就是高度緊張,初次拜見要揣摩一下大領導之間的關系,僅憑這幾句話,就已看出劉備是不希望姻親過於強勢的。
尤其顧邵在三人中讀經史最多,便心中暗忖:“主公和使君都特地勸府君‘注意身為姻親的體面,何愁不能永保富貴’,顯然是想到了本朝那麽多外戚最後驕橫跋扈的下場了。
我朝中興以來,對功臣勛戚之後尤其優待。但那些功臣之後如若成為了外戚,往往結局比沒有成為外戚的那些分支更慘。河西竇氏出了多少外戚?最後哪個不是下場淒慘?
哪怕是中興之主如光武帝那一代的外戚,陰皇后的弟弟陰就,最後也因為其子陰豐尚酈邑公主後、又好色爭執、殺了善妒的公主,最終陰豐被處死,陰就教子無方自盡。
主公怕是已經在想,有朝一日真能成光武中興之業,定要善待功臣,不希望糜家兄弟像陰家那樣驕橫不法。”
光武帝劉秀,已經算是古今罕有的馬上得天下並善待功臣的仁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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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少有人注意到,哪怕是不殺功臣的劉秀,最後如果遇到“功臣加外戚”這個雙重身份組合,也會難以處理。
劉秀本人到死都沒對他老婆陰麗華的家人動手,但反而他兒子漢明帝劉莊繼位後,對自己親舅舅動手了,但他舅舅家也確實驕橫不法。
這些都是距離當下最近的例子,畢竟就是“上一次中興”時發生的,非常值得糜家學習。
年少的顧邵已經在想,聽說糜府君不太讀書,以後可找個機會暗示一下,把父親當年手抄的蔡公所遺《東觀漢紀》某幾卷選本,不經意讓糜芳看到,然後自己讀一讀,讓糜芳不著行跡地自行吸取教訓。
東漢本朝的事跡,因為朝代還沒過完,所以並沒有整理成正式定本的史書。但本朝歷代大儒,都有參與《東觀漢紀》的增補,把當代的事情一點點加進去。桓靈時蔡邕、盧植、馬日磾都參與過這事兒。
而蔡邕早年獲罪流亡吳會十二年之久,顧雍拜他為師,以顧家的財力供養他,期間顧雍借機手抄了恩師很多手稿。所以顧邵說他拿得出家父所抄蔡公遺稿,絕對是可信的。
顧邵等人在那兒心中盤算,另一邊的糜芳已經急著擺宴慶賀,同時也是給諸葛瑾接風。
諸葛瑾本來都沒打算先赴宴的,他今天來得早,還想趁著上午先視察吳郡這邊新造的造船廠。
結果糜芳非要“慶賀主公得子”,這由頭諸葛瑾也不好不同喜,只能是什麽活兒都還沒乾,先吃喝上了。
這對於糜家是天大的喜事,糜芳自然要在給諸葛瑾接風的規格上,再進一步加碼,什麽珍稀什麽昂貴就挑什麽上,這種場合也完全不需要擔心諸葛瑾怪他奢靡。
海陸鮮珍擺了滿滿幾張長條案,酒過三巡,糜芳才想起一個問題,隨口請教:“不知主公可有給孩子起名呢?”
諸葛瑾放下酒杯,誠懇回答:“尚未滿月,如何取名?只是先取了個小名,喚作阿泰。”
諸葛瑾內心其實也很想吐槽這個名字,但沒辦法,這事兒劉備自己說了算。劉備自己是要“封禪天地/泰鬥”的,古代對天要封北辰,對地要禪泰山。
這孩子是長子,機緣巧合沒有對應北鬥,就隻對應泰山了,俗是俗了點,也沒辦法。
好在將來學名還有救。古人最早是滿月時取學名,主流的到周歲時再取也不算晚。
被糜芳糾纏折騰了一上午,該慶賀的也都慶賀過了,諸葛瑾終於有時間開始辦正事。
午休過後,一行人再次來到華亭鎮上新造起來的船廠。這也是吳地這半年來最大的科技種田成果。
這座船廠全力擴建,雖然才半年左右,但吳地本來就不缺造船基礎,當初在孫策治下時,當地就有船廠,正是顧陸兩大家族經營的。
諸葛瑾為了趕時間,也就沒有選擇徹底另起爐灶,而是直接把顧陸兩家造民船商船的底子弄過來,再注入一些官方的技術和人力,做大做強——這個過程中,諸葛瑾也沒與民爭利,顧陸兩家依然以原本的底子入股,稍微佔兩成收益。
畢竟先進技術才是主要的生產力來源,這個主次要分清,原有固定資產佔兩成不少了。
諸葛瑾先走馬觀花看了一下,兩座新船塢的土建已經初具規模,船塢的長度都有三十丈以上,在可以預見的未來,這個尺寸都夠用了。
糜芳也算出身海商家族,對船也是有點了解的,督造這些船塢時,他也過來看過,覺得這船塢有點過長了,此刻諸葛瑾親自來了,他也趁機問了幾個問題,解解惑:
“此塢如此之長,不知將來造的船會何等巨大,驟然擴大這麽多,會不會冒進了?”
諸葛瑾卻很有把握:“確實會再放大,但沒有你想的那麽大。未來的船,長寬比會更加狹長,長度可能提升一半,但寬度可能也就提升兩三成。”
糜芳忍不住追問:“如今最大的樓船,重可三四萬鈞,此前我軍所造龍骨戰船,最多也就三萬鈞,只是更適合出海抗風浪、航速也快,並沒有比大號樓船更重。
如今按新船的尺寸規劃,怕是要比最大的樓船還重數成,一旦漏水,或是因為過於狹長而折裂,損失怕是難以承受。古人造船,並不是沒本事造得更大,只是更大會面臨各種不穩,險情難以盡料。”
諸葛瑾聞言不由笑了:“你們現在還沒看出來,並不奇怪,因為才剛剛開了個頭呢。我既然敢把船造得更大更快,自然是有倚仗的。
這個新船廠建成之後,我會撥付計吏和工匠潛心鉆研試驗,在造船時,沿著縱向以肋板完全隔斷水下艙室,確保前後方向上,任何一段艙室進水,都不會蔓延到縱向相鄰的艙室。
傳統樓船、鬥艦無法如此施為,便是因為內部各艙需要交通出入,路徑復雜,就算板材防水工藝夠好,也無法徹底封死。龍骨船比傳統舊船更為狹長,本就適合在前後縱向上徹底分段。
以後內層的防水隔艙板,也要按照船底的工藝標準,該打麻打麻,該浸潤桐油就浸潤桐油,讓麻纖發脹徹底堵死縫隙。”
諸葛瑾看似揮斥方遒,說得頭頭是道,但其實具體他也不太會,只是知道科技史發展的大致走勢罷了。
他此前搞出來的龍骨結構戰船,其實也就是把華夏的造船水平從漢末提升到唐初。但他也很清楚,從唐初那些龍骨船,到南宋乃至後來明朝中前期的福船,有個最大的差距,那就是宋以後的福船上了水密隔艙技術。
一來船型越來越狹長,沿著前後方向徹底分斷艙室變得可能,二來龍骨加肋骨的結構越來越成熟,每一層的水密隔艙板都可以作為肋骨的延伸,或者說“直接把肋骨做成截斷整個腔體的橫隔板”。
有了水密隔艙技術後,海船才真正敢離開海岸線,往遠海一點的地方航行,而不是始終小心翼翼貼著開,唯恐一點小意外漏水就完了。
而且因為華夏近海、長江口南北的水文情況差異太大。以後江北東海、廣陵那邊的船廠,乃至遼東遝氏縣的船廠,都可以繼續造近海貼岸航行的船。
水密隔艙也好,別的技術也好,那些近海平底船能稍微借鑒的,也盡量借鑒,也是一種技術實力和戰力的提升,打曹操時也有用。
而類似後世福船的新船,可以越過交州提前去林邑國打探南方的物種。如果公孫度被曹賊拉攏,還可以將來等公孫度死後,確保追擊公孫康斬草除根。
歷史上公孫度還有兩年多壽命,204年死的,他死的時候勢力已經發展到三韓了。
本時空因為諸葛瑾跟公孫度的板屋船貿易,公孫度征服三韓的速度就更快了。
而諸葛瑾此前造的船,還不足以從山東半島直航三韓,風險比較大,只有“龍骨”這一個技術創新點還不夠。再加上“水密隔艙”的話,直航三韓就綽綽有余了。到時候公孫度的一切提前擴張也都是為人作嫁。
既然要依托海岸線控制袁譚、對抗曹操,並乾掉一切潛在背刺勢力,諸葛瑾當然要首先確保絕對製海權,而且要讓自己從南到北調度如臂使指。
敵人或許已經見識過劉備軍新戰船的特點,學是學不了的,但是心中產生提防、構思應對戰術,卻是免不了的。
諸葛瑾就要確保無論敵人怎麽提防,怎麽想對策。在對方才想出第一個版本的對策時,他這邊的工具已經更新迭代了兩三個版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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