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扣著他們做什麽?還要消耗糧食,像周良臣說得全部殺掉?那就是血海深仇了――我們接下來還要招撫,不能做絕了事情。”
莫松齡、莫宏齡兩兄弟和馬天駒、馬名駒、馬俊駒、馬雲駒四兄弟在連州城牆上,隔著護城河,饒有興致地看著在城外駐扎的澳洲軍隊操練。
雖說圍困連州的瑤人已經敗退,但是連州之圍對城裡的人等於未解,只是圍城的換成了自稱大宋的澳洲人。
不過澳洲人的圍城,卻比瑤人要寬松的多。除了在四門外設立營寨,不許攜帶武器的人員通過之外,其他各處都不設防,百姓出城打柴、汲水也不攔阻,來去自便。城裡城外的氣氛陡然松懈了不少。
正是在這松懈的氣氛下,這幾個孩子才能爬上城牆“觀兵”。
往日,他們也在東郊場看過本縣的衛所“操軍”的操練。連州地處瑤區,常年漢瑤衝突不斷,因為需要常年“防瑤”的關系,本地衛所操軍的的情況比之其他地方要好些,也算是能打仗的。不過,和眼下在城下操練的澳洲兵相比,差距還是太大了。對方雖無鎧甲,但是全身上下的武備器械無不幹練精悍,一看便是“強兵”的模樣。
“這澳洲兵果然名不虛傳。”幾個孩子中年齡最大的莫松齡說道。說是最大,其實他才十四歲。
莫家兩兄弟的祖父莫與齊和馬家四兄弟的祖父馬崇海是好友,莫、馬兩家都是連州的縉紳大戶,雖然兩位老人都已經故去,但兩家有世誼,兩家的兄弟們從小玩到大的夥伴。別看他們幾個現在不過是半大孩子:最年長的莫松齡不過十四歲,最小的馬雲駒還不到九歲,在城裡可都是赫赫有名的“世家子弟”。所以上城來“觀兵”,城上的兵丁壯勇亦不敢攔阻。任他們在城頭嬉戲玩耍。
兩家的的長輩自瑤人圍城開始,便大多不在家,每日到州衙商議對策,沒空管他們,也無人過問功課的事情。這群孩子就成了脫韁的野馬。戰勢緊急的時候,守城兵丁還不讓他們跑到城牆上,如今戰勢趨緩,他們也樂得拿“小少爺”們幾個賞錢,讓他們隨意“參觀”了。
“昨日大炮響了好一會,瑤人便退了,澳洲人果然炮火厲害。”
“大炮有什麽好看的,再厲害這城上也有。倒是江裡的自動船,好想去看個究竟。”
……
他們一面在城頭上張望,一面議論著出現在城外的伏波軍。大炮、大發艇和其他新鮮玩意無不勾起著孩子們的好奇心。
城外,楊增已經大致完成了對連州城的包圍。除了各處城門外的哨寨外,一個國民軍中隊部署在城北,一個在城東北,一個在城東,大炮、伏波軍連和黎苗連都部署在燕喜山上,永化鄉瑤民在連江西岸駐扎,炮艇沿著連江南北巡邏。看似松垮的戰線上,實際上對連州的封鎖已經是密不透風。
不論是楊增還是黃超,都不想強攻連州城。一來他們的兵力在一路部署的狀態下已經大幅度縮水,目前部署到連州城下的部隊強攻略嫌不足,必須從其他地方調集軍隊。而分兵部署的地區又對整個連陽地區的控制是必不可少的,抽調可能會引起整個地區的不穩。二來連州是他們的統治基礎,黃超並不想給連州城的軍民留下“外來征服者”的印象。
連州州衙的花廳上,知州崔世召正在和連州城內一乾士紳商談對策,八排瑤退了,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連州城依然處於圍城之中。現在代替八排瑤圍城的是更為凶狠的澳洲人。舊時空的《連州志》記載,崔世召在任時,用自己的德行感化了作亂的瑤民,平息了崇禎八年的瑤亂。但現時空,在多了兩廣攻略的變數之後,崔世召來不及感化八排瑤就遇到了澳洲元老――他的德行顯然感化不了這群粗坯。
八排瑤,崔世召多少還知道些他們的情況,認識其中的一些頭目,城裡城外,能和八排瑤打交道的人亦不算少,總還能說上話。但是不知何處而來的澳洲人,那就誰也不知道該如何打交道了。
澳洲人的大名,崔世召也是知曉的,不過在他看來澳洲人是“海外賊寇”,固然能寇掠瓊州,侵擾廣州,到底也是遠在海外的事情,和他關系不大。直到澳洲人攻襲廣州的消息傳來,他才意識到澳洲人並不是簡單地海寇,而是另有所圖。
澳洲人派來的招降使者,崔世召的應對是“不見”“不降”“不走”,他既是大明的連州知州,絕無投降之理;棄官而走更不是他的處事方式。於是這知州老爺便有些執拗的堅守在這裡。
一上午的“商議”又在東拉西扯的空話中過去了。崔世召歎了一口氣,他先看了看莫家的兩位舉人:舉人莫衿是連州天啟年間進士莫與齊的兒子,舉人莫揚是莫衿的堂弟,莫與齊六十三歲時才考中進士,當了一人南京太平府推官,做了一任之後就辭官回鄉,不久逝世。莫與齊在連州素有文名,對子侄的教育向來很重視,培養出莫衿和莫揚兩位舉人。於是莫家在連州城內一向很有聲望,崔世召很重視他們的看法。
可莫衿和莫揚互相用眼神很默契地對視一下,自顧自地喝茶,沒有說話。
崔世召又看了曾家兩兄弟:曾汝紹、曾汝纘是萬歷年間庶吉士馬象乾的孫子,馬象乾官至河南道都察院僉都禦史,曾成功彈劾了萬歷年間的東廠太監張鯨,然後馬象乾就辭官回了老家連州,恢復了自己的本姓曾,從此潛心研究史學,直到逝世。現在,曾家兄弟兩人都已經是五六十歲的老頭子,精力有限,坐了一上午已經累了,不經意間就打起了瞌睡,沒有注意到崔世召在看他們兩人。
莫、曾兩家都沒有發表意見,崔世召覺得無趣,又看看莫家的世交馬呈祥,馬呈祥也是一副不願意多說什麽的樣子,其他諸如何良田、周鴻、石遇亨等一乾連州名士,全都是一副不願發表意見的樣子。
不得已,崔世召把目光發在了自己在連州的摯友馬體益身上,馬體益搖搖頭,崔世召知道,今天又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了,隻得給自己下一個台階:“餉午已近,諸位請先歸家安歇,莫要中了暑氣,退敵之事,我們明日再議。”
如何退敵,已經不知道議了多少次了。當初八排瑤圍城就沒議出個頭緒來,何況來得是更凶狠的澳洲人。莫家和曾家幾位關系網最龐大的大佬早就下了判定,面對來勢洶洶的澳洲人,連州城絕對守不住,倒是有幾個家門不出半步的腐儒卻堅持肯定有退敵之法,但卻說不清如何退敵――真要說出辦法來,旁人一聽就知道是紙上談兵。
這幾天安靜得很,實在是因為大家都說乏了,也說厭了――空話再說一千遍也是空話。
好在澳洲人倒是沒有要攻城的意思,於是連州城就這樣一直在耗著。城內存糧本來就不多,隨著存糧的減少,街上的施粥棚已經由一天兩施變成一天一施,而那些粥也變得越來越稀。由於崔世召在連州城內素有人望,城內的士紳都樂意捐糧贈濟難民,但再向這些士紳們募捐下去,就會連那些士紳們的自家食糧都要拿去。畢竟城裡不比城外的鄉下,有那麽多存糧。那些鹽商們如果手中有糧,一定願意破財消災,但鹽商們手中除了鹽就是銀子,而這兩樣,崔世召都不需要。
八排瑤圍城的時候,全城士紳都一致對外,不惜破家。因為八排瑤一旦進城,全城不單財貨盡失,還有性命之憂;而一換澳洲人圍城,士紳們的意見就分歧起來,因為澳洲人比起那些八排瑤, 傳聞要好得多――只要及時降服,百姓縉紳都能保得人財平安。莫、曾兩家都覺得,可以和澳洲人談一談,來個“委曲求全,從長計較”。就連崔世召的摯友馬體益也勸崔世召和澳洲人談一談,落個“體面的結果”,免得連州城玉石俱焚。
可崔世召不願意,因為這“體面的結果”無非是向澳洲人投降啊!
崔世召很在乎自己的名節。可連州城糧庫的底細讓崔世召不得不掂量一下全城百姓的姓名和自己的名節相比孰輕孰重。現在城內的糧店已是有價無市,再無糧食出售,除了殷實人家和大戶們尚有存糧,民間存糧已盡。全靠官倉的一點庫底。施粥棚前排隊的難民卻一天比一天多,而崔世召知道,再過幾天,他再也拿不出半顆米來熬粥給難民們吃了――連州城,即將斷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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