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蒙武這老匹夫有即將暴走的跡象,王翦老將軍這才笑了笑,端正起了神色。
“稍安勿躁——都多大年紀的人了,還這麽耐不住性子,真要是有事的話,還輪得到你我在這裡著急?”
說著,用手指了指上面。
蒙武頓時恍然大悟,猛地一拍大腿,咧著大嘴笑道。
“我就說,我就說嘛,這事根本就不對勁,這麽大的事,宮裡那兩位,愣是一點反應都沒有……”
說完,自顧自地拉了一條板凳,在王翦對面坐了,搶過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老神在在地喝了起來。
“不過,話說回來,長公子那麽聰明睿智的一個人,為什麽非要在這個節骨眼上回來,這不是給皇長孫添亂嘛……”
王翦沉吟著放下手中的茶盞,看著對面的蒙武,頗為認真地道。
“不知道。但老夫覺得,這不是我們做臣子的,應該考慮的問題。”
說到這裡,王翦破天荒地提起茶壺,給蒙武倒上一杯茶水。
“你覺得,就憑如今的形勢,事情還能有什麽變化嗎?你且放寬心,陛下和皇長孫殿下,自然有自己的考慮和安排,我們這些做臣子的,要想富貴長久,最緊要的事,就是要恪守自己的本分……”
蒙武有些詫異地抬起頭來。
“你這老匹夫,今日怎麽忽然給我說起這個,你不是應該和我對著幹嘛……”
王翦沒好氣地罵道。
“要不是你死皮賴臉地天天往我這裡蹭,老夫有閑心搭理你這粗鄙無謀的莽夫?滾滾滾,我這茶,可是皇長孫在江南的時候,親手炒製的雨前茶,就連陛下那邊,都沒有多少——這可是南兒專門給我要來的,你個老貨,別給我浪費了……”
蒙武:……
氣急敗壞地破口大罵。
“王老匹夫,不伱不就是有個好孫女嗎?有什麽好顯擺的!老夫有五個孫子,再過幾年,一個人給老夫生三個重孫女,就是十五個,呵——你有本事,讓你們家那混帳東西給你憋足了勁的生……”
說完,一把搶起幾案上的茶葉,調頭就走。
王翦:……
“姓蒙的,你個老東西,不當人子……”
但是,等他追出房門,蒙武那邊已經揚長而去。他站在門口,良久,才忍不住露出一絲笑容。
跟這老東西,鬥了一輩子,臨到暮年的時候,終於不用再鬥了。
也算是人生一大幸事!
……
四公子府。
易先生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幾個精壯的漢子,目光嚴肅。
“事情可曾安排妥當?”
“回先生,已經安排妥當,在我們的人準備妥當之前,絕不會讓長公子踏入鹹陽一步……”
易先生點了點頭。
“善!不過,我不管你們使用什麽手段,但一定要務必保證長公子的安全,在他踏入鹹陽之前,我不希望他的安全出現任何問題……”
幾個漢子,肅然領命。
“諾!”
說完,轉身大步而去。
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易先生不由悠然起身,背負雙手,看向章台宮的方向。
“好戲,終於要開始了……”
……
章台宮。
剛剛走馬上任的車府令張良,捧著一堆奏疏,恭恭敬敬地送到趙郢的面前。
“殿下,這是今日份的奏疏,臣已經根據內閣那邊的批注,按照輕重緩急,做好了分類,請您過目……”
趙郢讚許地點了點頭。
“善!”
他以皇長孫的身份,監國理政之後,朝中各項人事,幾乎沒有任何的調製,唯獨把已經用習慣了的張良,提到了車府令的位置。
這個位置,位卑而權重。
算是趙郢身邊親近之人,不過,張良似乎適應的很快,僅僅幾天,就完全適應了車府令這個官職的身份。
所有的事情,都給趙郢打理的井井有條。
讓趙郢十分滿意。
見趙郢已經開始神色從容地批閱起今日的奏疏,張良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提醒道。
“殿下,東海君府上那邊,這幾日動作不斷,我們真的要繼續看著嗎?若是鬧得大了,恐怕不好收場……”
趙郢聞言,手上的動作,不由微微一頓。
旋即便輕輕地點了點頭。
“無妨,多行不義必自斃,你繼續讓人留意著吧……”
“諾!”
張良神色不動,躬身而退。
趙郢就像沒發生什麽事情一樣,繼續在那裡批閱奏疏,跟始皇帝不同,他記憶力驚人,大腦當中,就跟有一個資料庫似的,對大秦各處大體的情況,都心中有數,故而,處理起奏疏的速度極快。
幾乎是掃一眼,就能大致的判斷出內閣那邊的批注是否合理。
然後迅速地做出自己的判斷與批注。
不到中午,一天的奏疏,就已經全部處理完畢。
然後,起身,步履悠閑地去了後花園。
遠遠地就看到始皇帝穿著一身尋常的衣服,如鄉間老農似的,在那裡整理著自己的那三分菜畦。
一旁的鄭皇后,也一身粗布釵裙,蹲在那裡忙活。
“大父,您老人家這就不厚道了啊,哪有把我這個尚未成年的大孫子扔那裡替您乾活,自己倒好,跑到這裡逍遙快活的——大母,您說對不對……”
他一進門,鄭皇后就看到了他,見他一進來就開始皇帝的玩笑,頓時莞爾,湊趣道。
“對,對,對,回頭讓你大父給你補償……”
始皇帝拄著長耒,站起身來,扭頭看著他笑罵道。
“你這才幹了幾天,就跑到你大母這裡來告狀——怎麽,今天的奏疏又批閱完了?”
趙郢笑著點了點頭。
“完了,哪能跟大父您似的,天天趴在那裡,黑天白夜的忙活,把自己累得半死。為人主者,當學會適當放權,豈能事必躬親,代下司職——不然我們大秦養那麽多官吏做什麽,養他們,就是讓他們給我們做事的。”
始皇帝瞥了他一眼,就近找了一條石凳坐下,頗為隨意地問了一句。
“若有缺漏當如何……”
趙郢也笑呵呵地扯過一條石凳,湊到始皇帝的旁邊。
“做的好了,就加官進爵,做的不好了,那就依律追責就是,該貶官貶官,該流放流放,該砍頭砍頭……”
始皇帝看著他,認真地道。
“就算是你能事後追責又如何,郢兒,之前我雖然鼓勵你,要大膽處理,允許你出現錯誤,然後鼓勵你去想辦法彌補,那是因為有大父給你兜底,但是你現在是監國皇長孫,以後還要接過這個國家的擔子,一舉一動,都牽扯甚眾,豈能再如之前?”
看著臉上尚有幾分稚氣的皇長孫,始皇帝語重心長地道。
“為人君者,自然當適度放權,但更要朝乾夕惕,戰戰兢兢,若是因為你一時的疏忽,導致了不可挽回的錯誤,你又當如何?比如,一場大戰的失敗,又或者導致某地的流離失所,你就算是殺了負責官員的九族又能如何?造成的損失還能挽回得來嗎?死去的將士,還能複生嗎……”
“人君,當神器之重,承天景命,萬不可輕忽大意……”
趙郢神色肅然,躬身行禮。
“多謝大父教誨……”
始皇帝見他聽進去了,臉上不由露出一絲笑容,笑著擺了擺手。
“你也無需有太大壓力,隻管按照你的想法,放手去做,一切有大父在,我最近閑下來,覺得身體好了許多,應該還能幫你再看護幾年……”
“嗯——”
趙郢重重地點了點頭。
“大父您一定能長命百歲……”
始皇帝聽完,不由啞然失笑。
“這世間,長命百歲的老人又有幾個,若是你四叔此行,不能求得長生不老之藥,恐怕大父的壽數,也就在這幾年之間了……”
“大父……”
趙郢還得要說,始皇帝那邊已經渾不在意地擺了擺。
“生死有命,之前,是你阿翁不成器,我不敢死,故而千方百計,尋求長生不死之術,如今有了你在,就算是求不到長生不老之藥,大父也能閉眼了,你無需想辦法安慰我……”
趙郢:……
看著神色淡然的始皇帝,趙郢到了嘴邊的話,又悄悄咽了回去。
反倒是始皇帝,忽然話鋒一轉。
“你四叔府上那邊,你最近一定要穩住,不可輕舉妄動……”
趙郢猶豫了一下。
“大父,此時出手,四嬸娘還有余地,若是一旦有變,我擔心沒辦法向四叔交代……”
鄭皇后也有些憂慮地看向始皇帝。
“軍國大事,我本不該多問,但……”
鄭皇后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她擔心自家那位蠢侄女,越陷越深,到最後連回頭的余地都沒有了。
始皇帝神色如常。
“不如此,如何幫郢兒拔除這一顆毒瘤?”
聽始皇帝這麽說,鄭皇后歎了一口氣,便不再多言,趙郢則默默地衝著始皇帝深施了一禮。
午膳是在鄭皇后的寢宮吃的。
趙郢親自下廚,炒了兩份清淡的小菜。
雖然手藝已經不如宮中的禦廚,但兩位老人卻吃得十分開心,宮中禦廚,做得再好吃,也不如自家孫子的這份孝心。
吃完午膳,趙郢從鄭皇后那邊告辭出來,便安步當車地去了太醫館。
“臣張顗,見過皇長孫殿下——”
見趙郢過來,新任太醫館醫正張顗,急忙率領眾人迎接。
趙郢笑著伸手虛扶。
“諸君無需多禮,我就是過來看看。聽聞我們太醫館最近又從民間,新進了兩位醫術高超的人才,不知道是哪兩位……”
趙郢話音剛落,人群中就站出兩個人來。
“見過皇長孫殿下……”
看著躬身施禮的兩人,趙郢不由目光微微一凝。若是夏無且之死,果有蹊蹺,這兩個人,恐怕難逃嫌疑。
“你就是回春堂的錢繆錢掌櫃?”
趙郢把目光落在右側那位身材微胖,看起來頗為和善的老者身上。
“回殿下,正是老朽……”
趙郢點了點頭,頗為和善地笑道。
“我聽說過你,是醫術聖手,尤其擅長婦人與嬰幼兒之症,有妙手回春之譽……”
錢繆躬身道。
“不敢當殿下聖手之譽,老朽只不過是在這方面琢磨的時間長了,小有心得罷了……”
這就是一個普通的老頭。
雖然猛然見到自己的時候,神情微微有些緊張,但也沒有其他異常的地方。
故而,笑著勉勵了一句。
“朝廷正欲開辦學堂,弘揚百家之學,先生一身醫術,來之不易,何不抽出時間來著書立說,去學堂裡當一位能傳道受業解惑的先生,也能名垂青史,遺澤後人……”
他是真的看中了這位錢繆的醫術。
在當今時代,精通擅長婦科和兒科的大夫太少了,能達到這種水平的,就更是鳳毛麟角,雖然此人頗有嫌疑,但趙郢是真的起了愛才之心。
若是這個錢繆真的能聽從他的建議,去學堂教書,就算是他到宮裡來,真的別有用心,只要沒有直接參與到了夏無且的案子之中,他都願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給他一次機會了。
就算是不得殺,那也得廢物利用之後再說。
此言一出,包括張醫官在內,所有人都不由怦然心動,眼中露出一絲豔羨,這可是著書立說,青史留名的好機會。
趙郢看到了錢繆眼中一閃而逝的猶豫。
但旋即,他便躬身行禮,低頭道。
“多謝殿下厚愛,但老臣自問醫術有限,還沒能達到著書立說,登壇講學的地步,不敢為人師表……”
趙郢聞言,眼中不由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
微微點了點頭。
“善……”
錢繆躬身退下,趙郢這才把目光落到一旁氣質儒雅沉靜的中年男子身上。
“先生就是寅大夫?我聽聞先生精擅傷寒與瘟疫之症,雖然隱居在終南山上,但這些年來,活人無數,被人讚譽為當世扁鵲……”
“不敢當殿下讚譽,其實小人對傷害與瘟疫之症只是略有涉獵罷了……”
寅絲毫話語很少,說完,便衝著趙郢微微拱手,退到一旁,對這位皇長孫,沒有半點想要繼續交流的意思。
趙郢不由心中一動。
這個人的氣質,太穩了,也太熟悉了,因為他曾經多次在另一人身上見到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