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外,身披一身玄甲的王離,伸手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水,在馬背上扭過頭,看向正挑起窗簾往外張望的建寧公主。如今的建寧公主,已經有了四個多月的身孕,這種酷熱的天氣裡,長途奔襲對她來講,確實有些辛苦。
但王離奉命回京,出任中尉,自然不能把已經有了身孕的妻子自己扔在武威。
但這種天氣裡,帶著一個孕婦趕路,其中的辛苦可想而知。當然,身為孕婦的建寧,就更加辛苦了,雖然是早晨,天氣還稍微涼爽一些,坐在馬車裡的她,依然難掩疲憊。
“夫君不用擔心,我沒有那麽嬌貴……”
對於丈夫的關心,建寧回以溫柔一笑。
“見過王將軍!”
守城的校尉看到來人,趕緊上來轟然行禮。身為大秦根正苗紅的官三代,鹹陽城這些夠得上級別的將士,嫌少有不認識這位爺的。
王離笑著回了一禮,沒用對方催促,就很自覺地掏出這次調遣回鹹陽任職的文書符驗。
對方象征性地掃了一眼,就笑著雙手遞還回來。
“恭喜王將軍榮升,過幾日,等您閑了,末將在天香閣設宴,為您接風洗塵……”
王離笑著拱手。
“哈哈,好,那就一言為定,到時候非好好吃你一頓不可,你小子可別不舍得讓人上好酒……”
那校尉笑著讓開道路。
“那末將可就等著了……”
看著自家將軍與王離談笑風生,毫不生疏的樣子,他身後的將士對自己這位頂頭上司,不由又多了一絲敬畏。
進了城,就徹底安全了。
王離當即吩咐身邊跟著的親衛先護送自家妻子回家,他自己則直奔章台宮。
按照來之前,蕭何私底下給他的說法。
“將軍乃是殿下最親信之人,殿下安排將軍鎮守武威,是讓將軍幫他守住武威這道咽喉之所,此番毫無征兆,忽然調將軍回鹹陽,我私下裡揣測,恐怕會有不測之大事發生,需要將軍為殿下為其肱骨,將軍此去,宜速不宜遲……”
他速來敬重蕭何,信服蕭何的謀略,聽到後深以為然。
若不是蕭何攔著,認為殿下既然沒有私下裡傳信叮囑讓他盡快回去,府上也沒有書信私下裡交待,應當是事情還沒有到太過緊急的地步,表現的太過急切,未必是殿下的本意,他甚至都要直接扔下妻子建寧公主,自己先單槍匹馬地殺回來。
此時,他雖然見鹹陽,一切安穩,沒有任何一絲異常,但深知趙郢習慣的王離,還是不敢有絲毫怠慢。
王離回京。
聽聞王離來到,趙郢親自走出大殿之外相迎。
“臣王離,見過太孫殿下——”
王離看著喜形於色,迎出來的趙郢,不由心中一暖,旋即搶行幾步,上前躬身見禮。趙郢不由哈哈大笑,上前一把抱住了他的臂膀,然後,把臉一板,故作不悅地道。
“妹夫,都是自家兄弟,你如此生分,是什麽道理……”
聽著趙郢戲謔的稱呼,王離的嘴角忍不住地開始上翹,道最後,反手一把抱住趙郢的手臂,忍不住與趙郢一起相視大笑。
“不錯,妹夫,言之有理!”
說完,兩人拉著手,又是一陣爽朗的大笑聲,剛剛相見時的那點疏離感,瞬間煙消雲散,又像回到了當初一起打獵,一起訓練,一起馳騁沙場的日子。
誰還不是個大舅子了。
當天中午,趙郢沒有留飯,讓王離先回自己家去了。他一走數月,此番回來,怎麽也得先見見自家的長輩。而且這次回來,有些話,自己不好跟他交代,但是相信王翦老將軍,該提點的,一定會提點到位。
到了晚上,趙郢又專門在家裡,擺下宴席,為王離接風洗塵。
禦史中丞陳平,車府令張良,內閣首輔曹參,除了禁軍校尉徒需要在宮中值守之外,這些昔日的軍中袍澤,包括一些親兵校尉,都被喊來,左右相陪。
已經出任為鹹陽尉的趙起,也被喊來,參加了這次宴會。
觥籌交錯間,大家說起昔日跟隨趙郢橫掃漠北,平定月氏的往事,依然覺得熱血上湧,如在眼前,彼此間,覺得越發親切。
第二日,王離便走馬上任。
有始皇帝的旨意,趙郢的首肯,再加上太尉繚和老將軍王翦的支持,短短兩日,王離就徹底地把鹹陽城的這支駐軍徹底掌握在自己手裡。
趙郢心中這才偷偷地松了一口氣。
也就是這一天,趙郢終於見到了那個讓他惦記了很久的英布!
趙郢在章台宮親自接見,與之相談甚歡,對他的兵法和勇武都極為賞識,當場擢拔其為自己的執戟郎,讓其隨侍左右。
出了章台宮,英布臉上的笑容逐漸淡去,眼中已經有了一絲失望之色。
原以為這位皇太孫殿下大費周章地把自己找來,是要怎麽重用自己,想不到竟然隻給了一個小小的執戟郎,簡直就是羞辱!
“大丈夫,豈可為人牽馬墜蹬,鬱鬱而寡歡!”
英布回頭看了一眼那座巍峨高聳的宮殿,轉頭看向身後的芒。
“與其受人輕視折辱,不如逍遙於山野間,我準備今日就棄官而去,帶著驪山那十幾名兄弟,遠走高飛……”
芒看著去意已決的英布,多次欲言又止,但終究還是重重地點了點頭,有些羞愧地道。
“是我會錯了意,害兄長空跑一趟……”
“兩位,請留步——”
芒正要送英布離開的時候,卻被一道溫和的聲音叫住。兩人有些詫異地回頭,卻發現剛剛畢恭畢敬站在皇太孫身後的年輕人,竟然快步追了出來,不由疑惑地停下了腳步。
然而,對方也並不繞圈子,徑直走到英布面前,聲音溫和地問道。
“你可知道這執戟郎的意思?”
英布不由微微一怔,旋即心中便有些不快。
他臉上的神情變化,張良早已經看在了眼中,當即微微一笑。
“殿下身邊的執戟郎,曾先後歷經四任,第一任執戟郎,乃是如今大名鼎鼎的靖邊侯韓信韓將軍,第二任執戟郎,乃是區區在下,如今蒙殿下賞識,忝為車府令,太孫舍人,第三位,乃是前鎮北大將軍,雁北郡尉項羽,第四位,乃是如今太孫府率更錐古將軍,如今執掌太孫府兵馬……”
說到這裡,張良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而今,你將是殿下身邊的第五位執戟郎……”
英布不由目瞪口呆!
啊,執戟郎還有這麽一個傳統!
等張良飄然離開,芒看著有些發呆的英布,偷偷從懷中摸出一把秦半兩塞到英布懷中,但旋即又有些遲疑地再次問道。
“兄長,可還要走——”
英布乾咳一聲,扭過臉去。
“咳咳,我剛才想了想,說起來,殿下終究給我免除了刑徒之名,就這麽一走了之,好像也有些不太好,那樣非英雄豪傑所為……”
芒大喜,拉住英布的手道。
“如此,就太好了,從此之後,你我兄弟在朝中也好有個照應!”
說完,他也顧不上觀察英布的臉色,兀自喜滋滋地道。
“過幾日,我們就回驪山,為那些兄弟交錢贖罪,把那幾位兄弟一起接來鹹陽……”
……
看著從大殿外面折返而入的張良,趙郢嘴角不由浮現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如今他的五官感知早已經超越了正常人所能理解的極限,只要想聽,百米之外,幾乎落針可聞。
張良那一句意味深長的提醒,他自然一字不差地落入耳中。
不過,他也不點破張良的小心思,神色淡然地繼續投入到眼前的奏疏上。
此時,已經是始皇帝二十七年,七月五日。
在右相馮去疾親自主持下的推恩令,正進行的如火如荼,在左相李斯主持下的銀本位,也已經初見成效,逐漸進入正規。
原本錢幣緊缺的狀況,已經得到了極大的改善。
關於允許天下世家豪門,去開發西域的公文發出去還沒幾天,各地的反應還沒有反饋上來,但關中地區已經有了很大的反響。
對於早已經習慣了軍功爵製的關中人來講,這幾乎是一個不需要考慮的命題。
不出去怎麽建功立業,不出去怎麽為家中賺取田地,不出去怎麽替家中免除徭役減免賦稅?
一百余年下來,軍功爵的觀念,早已經深入到了關中百姓的骨子裡面。
這些消息,都陸續地送到趙郢的案頭,成為趙郢掌握的第一手資料。
但此時的趙郢,雖然眼睛看著這些奏疏,心思卻全然不在這些事務上面。只是,如今他是監國皇太孫,不得不做出一副淡定從容的樣子。
不然,大秦就真的完了。
這幾日,他一直不曾放棄救治始皇帝的努力,然而,青霉素的研發,依然沒能成功。這玩意兒,你就算是知道它形成和汲取的原理和技術,也得有一個過程,根本急不起來。
尉未央那邊的試驗,倒是有了一定的進展,出乎意外的,她體內的氣感,沒有趙郢體內氣感的暴烈,但是三天下來,十幾個人,依然死了三四個,近乎三分之一的損耗,其余人也均有不同程度的受傷。
這樣從未殺過人的尉未央,險些情緒失控。
趙郢雖然心中焦急,卻也不得不暫時緩下這項試驗,知道必須給尉未央一個自我調整的時間。不然,根本無法勝任為始皇帝救治的重任。
然而,始皇帝的身體,越發虛弱了。
這幾日,始皇帝的食欲越來越低,也越來越嗜睡,但卻又睡不安穩,間隔不長就會醒來一次,這讓趙郢心越來越沉,孫禮等一眾醫官,也已經近乎絕望。
痰症雖然有所緩解,但其他的各種症狀,都開始逐漸突顯。
而始皇帝也終於意識到了什麽。
大秦始皇帝二十七年,七月六日,上午,再次醒來的始皇帝親自下旨,召見宗正贏係,太尉繚,武成侯王翦,右相馮去疾,左相李斯,上卿蒙毅,少府史祿,治粟內史騰,入殿密議。
下午時分,幾名朝中重臣,才面色嚴肅地從始皇帝的寢宮中出來,各自散去。
隨後,皇太孫趙郢被黑傳喚入內。
看著虛弱地斜靠在床榻上的始皇帝,隱隱已經有所預感的趙郢,不由鼻子一酸,快步上前,拉著始皇帝越發枯瘦的大手,跪坐在始皇帝的床頭。
“大父……”
始皇帝看著真情流露的大孫子,虛弱地笑了笑,舉起手來,似乎習慣性地想要去摸趙郢的腦袋,趙郢趕緊俯了俯身子,把腦袋湊到了始皇帝的手下。
始皇帝輕輕地摸著趙郢的腦袋,眼神越發的柔和。
“大父的日子不多了……”
趙郢聞言,眼淚瞬間落下。這些時日的相處,眼前的這個老人,耳提面命,給了遠超一個祖父的關心和愛護,他的心中,敬他愛他,早已經把這個老人,當做了自己真正的祖父。
“大父,您不要亂說,總會有辦法,我,我已經快找到辦法了……”
始皇帝笑著搖了搖頭。
“人終有這一日,與其他人比起來,大父已經足夠幸運了——”
始皇帝看著眼前這位相貌英武,眉眼間依稀跟自己年輕時有七八分相似的少年,眼底終於閃過一絲釋然。
“有你在,大父後顧無憂。你比我強,我們歷代先祖,篳路藍縷,打下的這片江山,交到你的手裡,大父我沒什麽好擔心的,就算是死了,也能含笑九泉了……”
趙郢張嘴想要說什麽,然而聲音哽咽,卻不知道如何開口。
反倒是始皇帝,神色已經很是平靜。
“朕一生縱橫天下,晚年又得你這樣的孫子,心中已經沒有什麽可遺憾的了,如今唯一的念想,就是看著你接過朕的權柄,成為我大秦的二世皇帝……”
“大父,您不要胡思亂想……”
趙郢抓住始皇帝的手,流著眼淚道。
“孫兒我已經讓人去研發一道上古奇藥,很快就能大功告成,大父切不可自己沒了心氣……”
始皇帝輕輕拍了拍他的腦袋。
“傻孩子,哭什麽——大父沒有那麽容易死……”
趙郢用力點頭。
“大父您不會死,那道奇藥,真的快研製好了!”
始皇帝像哄小孩子似的,無可無不可地點了點頭。
“好……”(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