慚愧!
第一次,他對始皇帝這個阿翁升起了一絲濃濃的愧疚感。
在自己離開鹹陽之後,阿翁不止一次,到自己家來,他知道,在其中的意味,遠比賞賜給自己多少東西,又或是給自己這個小兒子找一位好老師還要重要許多。
自家阿翁這兩次看似隨意的到訪,才是自己被逐出鹹陽後,這個家至今依然安穩平靜的根源。
他問完,發現自己身後沒動靜,有些納悶地回頭看了一眼,見趙起正一臉古怪,欲言又止地看著自己,不由心中微微有些詫異。
“怎麽了,有什麽問題……”
對了,就是這個表情,就是這個語氣!
趙起看著自家阿翁此時的表現,恍然又看到了學室先生們見到這些句子時候的表情,心中有一種莫名的優越感。
“這都是大兄的……”
“哦——”
扶蘇心中了然,這就正常多了。
畢竟,自家長子現在深得陛下寵愛,找一些博學之士,求幾幅字畫,還是沒問題的。
就在他心中自以為已經找到了答案的時候,就聽趙起在一旁老老實實地道。
“您走後,大兄就經常檢查我的課業,時常教訓我,我覺得大兄說得很深刻,很有道理,就隨手寫下來,掛在了這裡……”
趙起話沒說完,就看到自家阿翁果不其然地張大了嘴巴,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
“你,你大兄說的?”
趙起心中已經快樂開了花,得到了比從學室先生和同窗那裡多一倍的快樂。
“嗯,大兄說的,他今天還告訴我,勤學如初春之禾,不見其長,只有所增。輟學如磨刀之石,不見其損,日有所虧。要我牢記勤奮和堅持四字……”
扶蘇:……
這還是我那個性格靦腆,循規蹈矩,只知道悶在家裡讀書的兒子?
這讀著讀著就忽然開了竅啊!
扶蘇激動地不由握緊了拳頭,難怪阿翁忽然對自己這個兒子這麽關注,這麽寵愛,以他老人家喜歡天才的性子,不寵愛才怪了!
瞬間想通了一切。
自己府上之所以能不動如山,安穩至今,不是因為自己,而是因為自家這個兒子在這裡撐著?
扶蘇心情有點複雜,不知道是該欣慰,還是該失落,亦或者是兩者都有。
他默默地琢磨著強上這些哪怕是博學鴻儒,終其一生都未必能寫出一句的言辭,最終手裡緊緊地握著那首《雪》,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一時之間,連要指點檢查自家小兒子學業的事都給忘了個乾乾淨淨。
他忽然間,對自己那個看上去靦腆內向的親兒子產生了一種巨大的陌生感,甚至有一種恐慌感。
這還是我的兒子嗎?
論勇武,他能力博熊羆,開三石強弓。
論才學,他博文廣志,百家經典,倒背如流,哪怕是一些雜學,也都有所射獵。
論機巧,皇孫磨,皇孫犁,皇孫車,甚至是那些以前想都想不到的美食,他都能隨手拈來,自然的就像水泄於地,順勢而淌一樣。
看著合情合理,但仔細一想,卻是能人所不能。
他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厲害了?
看著自家夫君神不守舍地從外面進來,手中還緊緊地攥著一卷書簡,口中念念有詞,羋姬不由心中一緊,一臉關心地迎上去。
“你說,我們家郢兒為什麽忽然變得這麽優秀了……”
扶蘇還沒從自家兒子給自己造成的震撼中醒過來,坐下之後,有些失神地問道。
聽到自家夫君問起這個,羋姬不由噗嗤一笑,有些嗔怪地橫了他一眼。
“這還用問嗎?當然是因為我們家郢兒是個天才啊——這天地下的天才,難不成就只能生在甘家,生在李家,不能生在我們趙家啊……”
扶蘇也不由啞然失笑,輕輕地把手中的書簡鋪到羋姬跟前的幾案上。
如果是,趙起書房裡掛著的那幾幅字,讓他震撼的話,那首趙郢一時興起,寫的那首小詩,才是深深地觸動了他。
我兒子不僅是個天才,而且天性善良,有仁愛之心,足以承繼我的志向!
那是一種獨自一人站在天地盡頭,苦尋無路,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感覺。扶蘇的指尖,緩緩地滑過竹簡上那看似平易通俗的小詩,就像在撫摸一件稀世珍寶。
“不是,我只是覺得像做夢一樣,有點不敢相信——伱說,我以前怎麽沒有發現,我們家兒子是個不世出的天才呢……”
羋姬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
“你天天忙你的,你哪有時間管孩子,還不是全靠他自己聰明,天天窩在自己的小院發奮讀書……”
扶蘇有些愧疚地笑了笑,舉起手中的書簡。
“夫人,我們家終於出了一位了不得的麒麟子!”
……
外面寒風呼嘯,屋裡旖旎如春。
一夜無話。
第二天,吃過早飯,扶蘇就再次告別了家人,登上了北去上郡的馬車,唯一不同的是,回去的時候,比來的時候多了兩個人。
一個是懂得磨豆腐的小廝,一個是後廚做菜最好的廚娘。
上郡酷寒,環境惡劣,自己能給這個便宜阿翁做得也只有這個了。
臨別在即,趙郢搶到馬車旁邊,扒著馬車的車窗,與馬車裡的扶蘇四目相對,神色終於多了幾分前所未有的認真。
“阿翁,我們做個君子之約如何……”
看著雖然高大英武,但臉上還有幾分稚嫩之色的兒子,忽然間這麽跟自己說話,扶蘇啞然失笑,連離別的傷感都驅散了幾分,有些湊趣地點了點頭。
“好,說吧,想要給阿翁有什麽君子之約——”
“君子一言……”
趙郢目光灼灼地看著這個即將北上的大秦長公子,關系著自己後續極為重要一環的老父親,緩緩地伸出了手掌。
扶蘇哭笑不得,這孩子這是連自己這個阿翁都不相信了啊。
“啪啪啪——”
非常配合地伸出手掌,來了一個三擊掌。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趙郢知道這位便宜老爹的秉性,只要答應的事情,就絕不會食言,這才伸手從懷裡掏出一個封好的錦囊,不動聲色地塞到了扶蘇的掌心,壓低聲色,在扶蘇耳邊輕聲道。
“阿翁,若有朝一日,國有巨變,您也面臨著生死抉擇,切記打開這個錦囊——在此之前,切勿偷看……”
說完,不等扶蘇反應,就徑直退開身子,衝著馬車深施一禮。
“阿翁,此去一路保重,家中諸事,不用擔心,孩兒自會照顧周全——”
馬車上,看著躬身施禮的兒子,和不遠處站著的羋姬、趙起和趙希三人,扶蘇很想當場跳下來,問個清楚,但自家這個兒子顯然沒有想和自己深談的意思,只能緊緊地把那個錦囊握在掌心,衝著外面徐徐點頭。
“保重——”
車輪轆轆,扶蘇的馬車逐漸遠去,依然有無數心思各異的人,站在道路兩旁,尤其是一些六國的貴族,神色肅穆地衝著扶蘇的馬車拱手送別,高呼長公子保重。
但扶蘇的馬車,至始至終都未曾停下腳步,甚至連車簾也未曾掀起分毫。
扶蘇雖然性子執拗,但並不是蠢貨,他深知外面這些人,到底抱著什麽心思,只不過,他懶得搭理罷了。
自己推崇儒家之道,或許有利於六國余孽,但自己推崇儒家之道,絕非為了六國余孽,他們於己而言,不過是相互利用的工具罷了。
此時,自己被再次驅逐,幾乎徹底斷絕了返回鹹陽的機會,這個時候他們再來送別,大概是看到了機會,以為可以借機把自己徹底退下懸崖罷了。
這個世界,沒有敵友,只有利益。
至始至終,他都很清醒。
唯一讓他有些遺憾的是,這一次返回鹹陽,來去匆匆,沒能親自面見老師淳於越,沒能親自問他一句:
我們原來的路,難道真的錯了嗎!
但一直到他的馬車走出西門,折道北上,離開鹹陽,他也未能見到老師的身影。
……
溪水草堂。
一身縕袍,腰懸長劍的卓易,看著巍然端坐在幾案前的淳於越,輕聲問道。
“老師,我們真的不去送送長公子嗎?”
淳於越微微搖了搖頭。
“不去,也不可去……”
見自家這位弟子,依然一臉不解,淳於越按著腰間的長劍,徐徐站起身來。
“今時不同往日,昔日,我們送長公子,是抱著殉道必死之心前去,願以此身踐行吾道,以謝公子厚恩——”
說到這裡,淳於越衝著北方神色恭敬地抱拳拱手。
“但如今我們已經得那位先生指點,徹悟儒道本真,明白了我輩肩上擔負的使命,找到了實現我儒家之道的方向,豈能輕舉妄動……”
“更何況,我們前去送別,對公子無半點助益,反而會給公子增添一些不必要的煩擾——相見不如不見,不送也罷……”
卓易沉默不已。
身為儒家子弟,儒道的護道者,他自然知道自己的使命和責任,也明白自家老師說的道理,但明白歸明白,心中還是隱隱有些發堵,總覺得今日的舉動,有些愧對長公子昔日的厚愛……
有心想要護送一程,但腳下卻似有千斤之重,最終只能化為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衝著扶蘇離去的方向,默念了一句。
“公子保重——”
……
送走了自家便宜老爹,趙郢回頭見羋姬有些失落,特意又留下陪著多說了會兒話,這才起身回後花園,繼續練習騎射,打熬身體。
值得一提的是,他如今的三千米急速障礙跑,已經正式抵五分鍾的關隘。整個人跑起來,如一道閃電。
騎術也突飛猛進,哪怕不借用高橋馬鞍,也已然可以一邊策馬奔騰,一邊拉弓射箭,有了匈奴精銳騎兵的水平。
最後一塊短板已經補上,他覺得,哪怕李姝武藝高強,遇上現在的自己,也斷然沒了掙扎的余地。
雖然武藝可能有點跟不上,但自己快啊!
等他鍛煉完,又在兩位年輕貌美的侍女服侍下,舒舒服服地洗完熱水澡,換上一身寬松的袍子,背著雙手,走出小院,優哉遊哉地準備去吃今日份加餐的時候,一旁一個頗為冷僻的小院你,忽然衝出一道人影。
結果,還沒等他有所反應,那人影就已經噗通一聲就跪在地上,二話不說,遠遠地衝著趙郢連連磕頭。
“貴人,貴人,求求您,求求您,就給個痛快吧,小人,小人實在是受不了了啊……”
把趙郢直接給整懵了。
看了看這位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的漢子,趙郢既覺得有些面熟,偏又一時有些想不起在哪裡見過,不由眉頭微蹙。
“你是誰……”
“回貴人,小人是虔啊,虔——”
見趙郢還是想不起來,這漢子拚命地比劃著道。
“香料,香料——想起來沒,月桂,漏蔻,漏蔻……”
趙郢頓時恍然大悟,一拍腦袋,想起來了。
“你是哪個賣月桂葉子和漏蔻的嶺南商人——哎呀,幾日不見,你這變化不小啊,人也胖了,臉也白了,一時還真沒想起你是誰……”
虔:……
見眼前的貴人,終於想起了自己,虔眼淚都快下來了。
自從一個月前,自己被這位年輕的貴人帶進長公子府,就似乎是被“圈禁”了。他一個來自嶺南的商人,又黑又瘦,又不認識任何人。
偏偏他是小公子帶回來的,而小公子對他又沒有任何其他的交代。
於是,他就成了府上的一個獨特而又多余的存在。
管吃管喝管住,不用乾活,也沒人搭理,但也沒什麽自由,小公子不發話,誰敢讓這貨跑了,又或是出點什麽意外?
當豬養著唄!
沒有小公子的吩咐,哪裡也不能去,最好連屋也別出,這可是長公子府上,那麽多貴人,萬一驚擾了哪位貴人,誰承擔得起責任?
就算是驚擾不到貴人,這種南方來的蠻子,啥都不懂,萬一碰壞點花花草草的也了不得啊。
所以,這段時間,虔基本上就是吃了睡,吃了睡,吃了睡……
一個人只要吃飽了沒事乾,就容易想東想西。
尤其是時間長了,就啥稀奇古怪的想法都來了,你說,那個年輕的小公子,把自己帶府上來,到底是想幹啥啊?
啥也不讓乾,屋也不讓出,就好吃好喝地供著……
嘶——
他想起了那些貴人府上養著的孌童,又想起嶺南某些地方甚至有吃人的傳說……越想越擔心,越想越害怕,如果不是因為今日實在是憋不住了,在房間裡往外探頭的時候正好看到了趙郢,他內心都快崩潰了。
“貴人,您有啥吩咐,就給個痛快話吧……”
虔覺得,自己也豁出去了,別管這貴人有什麽特殊的嗜好,總好過自己這樣天天提心吊膽。
趙郢聞言,頓時樂呵呵地點了點頭。
“這段時間忙,沒顧得上你——你來的正好,我正有一件事要與你商量,有沒有興趣來我們府上做事,我這裡正好還缺少一位會做生意的管事……”
虔:……
不敢置信地看著笑眯眯地看著自己的趙郢,拚命地連連點頭。
“小人願意,小人願意……”
長公子府上的管事,那可是天大的大人物,自己這簡直是祖墳上冒青煙了啊。
趙郢笑呵呵地上前,親自把他扶起來,趙郢的這番舉動,讓虔更是激動地連連道謝,身子骨都覺得比往日輕了幾分。
“我想要成立一支商隊,前往嶺南購買你前些日子賣給我的那些香料,你以後便是這支商隊的管事,負責收購香料,與當地的商人合作洽談,至於其他人手,我會給你安排妥當,總之,你就隻管當好你的管事就好……”
這簡直就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啊!
虔自然是毫不猶豫的一口就應了下來,一顆忐忑不安了一個多月的心,終於放了下來,走路都快不知道邁那條腿了。
其實,這件事,他早就有想法,只是最近實在是太忙,一時沒有顧得上罷了。趁著今日有空,他吃過加餐後,專門讓人把驚請到了自己的書房。
他目光平靜地審視著這個始皇帝派給自己的黑冰台校尉。
“我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需要交托給你……”
“請公子吩咐!”
驚往日笑眯眯的神情瞬間消失,神色肅然地深施一禮。
趙郢點了點頭。
“你需要跟著我新成立的香料商隊,前往嶺南——虔在嶺南負責與當地的商人黔首洽談交易,你負責在吳郡運輸周轉……”
說到這裡,趙郢眼中閃過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
“你負責給我暗自盯好吳郡的一舉一動,尤其是要注意一個,身材魁梧,眼生重瞳,力大無比,勇猛過人的少年——以及這位少年的叔父……”
趙郢在笑,可不知道為什麽,驚卻沒有感覺到趙郢絲毫的笑意。反而感覺到了一種冰冷的殺意甚至是鬥志。
跟在小公子身邊這麽長時間,他還是第一次從小公子身上感受到這種情緒,在黑冰台混跡多年的他,頓時意識到,這件事對小公子來講,恐怕非同小可。
頓時再次深施一禮。
“小人必不敢負公子所托!”
PS:寫到現在,寫了五千字,算我先加半章——不喜歡欠更,下次補上另外半章,欠更的感覺太糟糕了。下次沒寫出來之前,可不敢瞎吹大氣說加更了。另外感謝hill2書友100起點幣打賞。(PS的內容不收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