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郢端起茶杯,輕輕地抿了一口。
他平時從來不喝這種大秦加強版的茶葉,但是招待客人,則是入鄉隨俗。不是他想不到炒茶衝泡的辦法,而是一個時代的飲食習慣,自然有其深刻的社會根由,根本不是一兩個人的喜好就能改變的。
他也無意在這些小事上,標新立異。
不喜歡,自己平日不喝就是。
所以,這一口喝進去之後,頓時就後悔了,但那不重要,風度不能丟!
強忍口中油膩到讓人想吐的不適,臉上露出雲淡風輕的笑容。
“想要造福天下百姓,讓他們都過上安定富足,讀書明理的日子,就需要腳踏實地,從方方面面做起,比如興辦教育,富國強兵,整治吏治,選拔賢能,又或者是細小到改進如皇孫犁,皇孫車這等對天下黔首有所幫助的小東西——”
“這些都需要人才,需要各種各樣的人才,所以,我需要,兼容並蓄,需要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所有有志於造福百姓之人,放下心中小我,放下理念之爭,和我一起攜起手來,為天下萬民殫精竭慮,披肝瀝膽……”
說到這裡,趙郢放下手中的茶杯,又下意識地往一邊推了推,唯恐自己一個不注意,再端起來喝一口。
“所以,矩子願意放下心中小我,放下理念之爭,和我一起共創千秋偉業,開萬世太平嗎……”
對於,一個單純的理想主義者,你想征服他應該怎麽辦?
當然是跟他談理想!
趙郢說完,也不催他,只是好整以暇地看著神色糾結的這位墨家矩子。
禽默然不應。
趙郢的話,很漂亮,尤其是開萬世太平的說辭,確實讓他非常心動,但意思也非常明顯,那就是讓他放下墨家堅持的一些理念,和包括儒法在內的所有學派放下爭執。
這其實很難。
不說別的,光墨家內部就分成了三派。
相裡氏之墨,相夫氏之墨,鄧陵氏之墨。
這三派之中,相裡氏之墨,主張以武止戈,支持始皇帝統一天下,於是入了秦,為秦國做事,成為秦墨,在他們的幫助下,大秦的生產力取得長足的進步,也是大秦統一天下的一大助力。
從某種層面上講,他們更像是科學家,掌握著墨家最先進的科技技術,偏向於墨家學術裡的科技發明。秦國的軍工農業、都江堰、鄭國渠、靈渠、馳道、長城這些偉大工程,都有秦墨參與。
算是最有政治眼光的一派。
鄧陵氏之墨居於南方,在楚國一帶活動,簡稱為楚墨,這一派,秉持墨子理念,反對不義之戰,經常幫助小國打仗,秦朝統一之後,也一直反對秦朝的“暴政”,對秦朝官府十分抵觸,成了官府眼中的刺頭。
相夫氏之墨居於東方,在齊國一帶活動,簡稱為齊墨;這一派,則專注於墨家治世學、邏輯辯論學等理論學術,他們遊歷天下各地,講授墨家的兼愛思想,反對用暴力去解決問題。甚至反對楚墨那種‘正義’性的抗爭,希望能用更柔和的方式去獲得和平。
這是最溫和,最理想主義的一個分支。
禽其實就是屬於齊墨這一分支,本來什麽事也沒有,倒霉催的是,最近他們正好遊歷到上郡,然後被趙郢別有用心地大手一劃拉,直接給一網打盡,全部給套了進去。
當然,他們還不知道,自己的子弟,之所以被始皇帝直接抓起來,都是拜這位皇長之賜。
此時身為齊墨矩子的禽正看著這個身懷救世之志的皇長孫,內心踟躕不定。
若是投入這位皇長孫手下,自己等人和那些恬不知恥的秦墨有何區別?
但若不投入,自己等人的理念,豈不是放不下心中小我,成了自欺欺人之輩?
……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你想欺之以方,前提就是你面對的得是一位真正的君子,不巧的是,禽就是這麽一位可以被人欺之以方的君子。
被趙郢一通忽悠,被話術給拿住了七寸。
更何況,自己還有二百多名墨家弟子,被扣押在官府之中,不日之內,就會被押解到鹹陽,到時候,這位皇長孫一個不高興,大家就會莫名其妙地掉了腦袋。
然後,自己這個流派,就基本上是煙消雲散了。
沉默良久,這位禽矩子,這慨然起身,衝著趙郢深施一禮。
“墨家學徒禽,願意試著玉成此事……”
趙郢聞言,心中大喜,親自起身扶起禽,激讚道。
“矩子果然是志向高潔的君子,我願意與禽君一起為這天下黔首開萬世之太平!”
禽猶豫了一下。
“皇長孫,我墨家學徒真的不是作奸犯科之徒……”
趙郢大手一揮。
開玩笑!
自己人,我還能開刀砍我自己?
“什麽作奸犯科?絕不可能,眾所周知,墨家都是品行高潔的君子——沒事,這一定是有什麽誤會……”
禽心情複雜地衝著趙郢深施一禮,然後起身離開。
趙郢很開心,他也不在乎,這位禽矩子,到底是拜服於自己的理想,還是因為手下的墨家學徒的小命全都捏在自己的手上,不得不屈服。
反正只要答應投靠自己就好!
至於怎麽用?
當然不可能讓他們繼續粗布芒鞋,去各地繼續遊歷,而是要把他們先放入軍中。
墨家是所有學派中,唯一一個實行軍事化管理的,他們的學徒,與其說是學子,倒不如說是一群志同道合的戰士,具有極為強大的戰鬥力和軍事管理水平。
這些沉迷於遊學和理論爭辯的齊墨一派,只是主張和平,但他們絕非是人畜無害的小白兔,恰恰相反,他們也是一群令行禁止,極有戰鬥力的戰士。
放著不用,豈不是浪費?
新兵營就缺少這樣一群人,會行軍,會打仗,還精通機關之術,簡直完美。
……
第二天,上郡的所有術士和墨家子弟,全部被押解進鹹陽,與此同時,包括鹹陽在內,各地都召集起當地的百姓,當場舉行了一場讓人大開眼界的青石現字戲碼。
“受命於天,既壽永昌”的篆字,如同上蒼降下來的神諭,對此,各地官府也並不介紹這其中的原理,而是單純地讓人把這些帶著大字的石頭,豎起官府的衙門之前,成為了一道獨具一格的風景。
而有些人,則把目光投向了如今炙手可熱的皇長孫郢。
很想知道,這位皇長孫會如何處理這些剛剛被押解進鹹陽的嫌犯。若是順著始皇帝的意思,直接坑而殺之,就會背上殘酷暴烈以及嗜殺的惡名。
若是學長公子,試圖為這些人脫罪求情,就必然會遭到始皇帝的嫌惡,自然是皆大歡喜。
然而,很快大家就呆了!
趙郢當即大手一揮,直接把墨家子弟,全部押解進了自己的新兵大營。
大家頓時傻眼——
這是直接就給充軍了?
還是想練練那些新兵的膽魄,讓他們手上都見見血。
對於這些雜七雜八的猜測,趙郢直接置之不理了。
此時,他正一臉歉然地看著聞訊趕來的墨家矩子禽。
“我雖然知道諸位高風亮節,絕非作奸犯科之輩,也想要想辦法為各位脫罪,但伱們如何證明自己?”
看著墨家矩子禽,趙郢語重心長地勸慰。
“這已經是我能爭取到的最好結果了,有我以項上人頭擔保,陛下才勉強同意,讓你們在我這裡拘禁觀察,不過,你們放心,我會盡快為各位洗清身上的嫌疑——所以,這段時間,只能委屈你們就暫時住在這裡了……”
望著一臉歉然的皇長孫郢,禽心中感動極了。
皇長孫雖然說得雲淡風輕,但背後不知道為救出我們這些面墨家子弟出了多少力氣,才爭取到這個結果。
真好人啊!
告別了忠厚可靠的皇長孫,禽回到自己這些被暫時拘禁在這裡的墨家子弟,神色鄭重地道。
“我們能有今日,全拜皇長孫所賜——諸君,切不可忘記皇長孫今日之恩德……”
二百多墨家子弟轟然應諾。
趙郢:……
為什麽我老是覺得,你是在內涵我。
剩下的術士就很懵。
大家都是一起被押解進來的,憑什麽那些墨家的學徒,剛一回來就被人撈了回去,我們還要著這裡苦苦煎熬……
是真煎熬啊!
要知道,前段時間,始皇帝剛剛一口氣坑殺了四百多方家術士!
結果時隔一個月,就又抓了一批,還能有好?
現在禦史台這些人,看著這些術士,基本就跟看死人差不多了,問都不用問,直接變著花樣的伺候。
若不是趙郢叮囑,這些人還有大用,千萬不能傷了這些人的性命,鬧不好,很多人,第一天就得寂不少。
讓人詫異的是,始皇帝對趙郢的舉動,就如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竟然沒有半點的動作。
鹹陽宮內。
黑正恭恭敬敬地稟報著趙郢的處理措施,聽聞趙郢舉動的始皇帝,不由哈哈笑。
“好,好,好——不愧是朕的皇長孫!當日我還以為他想幹什麽,沒想到竟然是異想天開地想,想要把這些墨家學徒收入自己的軍營,臭小子,欺負老實人——”
黑也不由啞然失笑。
“小公子這一招,空手套白狼,真是玩漂亮!”
兩個人相視而笑。
始皇帝身後亦步亦趨地跟著的趙高,微微抬頭看了一眼前面正相談正歡的主仆,又默默地低下了頭。
不對勁!
始皇帝的行為越來越不對勁,這種對於皇長孫的厚愛,簡直強到離譜。竟然可以容忍他胡作非為到這種地步……
“有了禽和這二百多位墨家子弟在,小公子的新兵大營,必然是如虎添翼……”
始皇帝微笑頷首。
“他那個新兵大營,倒是有幾分意思,抽個時間,朕倒是要親自過去看一眼他把人給練到了什麽地步……”
趙高:……
豈止是有點意思,那是很有點意思啊!
三千多人,一人雙馬,全部配上了依然處在保密階段的高橋馬鞍和馬鐙,人人學讀書,人人學兵法,人人還學《鑄軍魂》,這分明就是在照著文武全才的標準在養兵!
始皇帝還是一如既往地喜歡天才。
前面有甘羅李信,今日又多了一個皇長孫郢!
……
受到了皇長孫厚恩的墨家子弟,到了新兵大營中後,頓時爆發了強烈的主人翁意識,自覺自發地投入到了新兵營的打造之中。
從布防,到武器的修繕與改進。
無不盡心盡力。
經過這一番折騰,趙郢這三千新兵的弓箭,愣是在原有的基礎上增加了十幾米的射程,整個新兵大營,如同銅牆鐵壁。
趙郢不由嘴角上挑,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容。真不錯,不枉費我為你們花費這麽大的心思。
……
剩下的日子,趙郢再次回復了以往的規律。
早起練武,上午去王翦老將軍府上,跟著學習兵法案例分析,進行軍事推演,然後去宮裡,跟著始皇帝學習處理政務。
始皇帝也一如既往,每日都會抽出幾分奏疏,讓趙郢學著批閱。對於趙郢想不到的地方,也頗有耐心,願意停下來,拉著他一一解釋說明。
每一次,都讓他有豁然貫通之感。
中午,則陪著始皇帝吃飯聊天,下午則去兵營,親自練兵,而晚上回家之後,也是一如既往的鍛煉身體,修煉武藝,努力讀書。順便玩——咳咳,順便督促一下自家大弟的學業。
讓他微微有些意外的是,那個一臉冷豔,身材窈窕的姑娘李姝,竟然不見了!
倒是讓他心中有些悵然若失。
畢竟,那姑娘的長戈是用的真好,讓自己受益匪淺。
不行,過幾天,還是讓王南妹妹約個場吧,好想和那位丫頭在一起比劃比劃啊。
時間一晃就過去了七八天,眼看著就入了十月的中旬。
趙郢覺得自己的日子,每天都充實極了,但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就覺得心頭不安,老覺得自己是不是忘了點什麽。
……
這幾天,胡亥過得有點心煩。
因為,他一向極為看重的故韓相國之子張良不見了!
不辭而別!
他有些不甘心地親自到張良的住處看了看,發現家中壺中還剩著茶水,分明是並未遠離的樣子,頓時就是眉頭皺起。
於是,他讓人仔細一打聽,很快就找到了根源。
前些時日,好像被皇長孫給帶回去了!
胡亥:!!!!!!
趙郢你個狗東西,竟然敢抓我的人,本公子跟你拚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