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甥兩個,雞同鴨講。
不是崔皓是未婚,就是未育,前者還罷,後者說不定就有什麽私隱,道癡岔開話道:“天色將午,小舅再這裡用午飯?”
崔皓聞言,遲疑了一下,道:“會不會太打擾?我雖你親舅舅,可你到底出繼到這邊,老人家會不會多想?不要使你為難才好。”
崔皓的“慈愛”,雖與他年輕的面容有些不相配,可是不得不說,他與劉萬山不同。
劉萬山看著道癡的時候,眼神裡有打量、有考究,即便語氣親近也是在客氣有禮的范圍之內。
道癡相信,若是自己不成樣子,劉萬山對自己會更疏離。崔皓不同,他沒有打量挑剔,只有真心關切。
即便年紀不到位,可很是有長輩的樣子,那種不問對錯的縱容。
道癡面上沒什麽,心裡卻有些感動,輕聲道:“不為難,祖母很慈愛,這兩年對我真的很好。”
崔皓聽了這話,面上神色也柔和許多,顯然明白外甥重點說的是那句“真的很好”,
道:“我是晚輩,是不是我當去拜見?在這裡等著老太太出來,也太托大了些。”
道癡想了想,點頭道:“那小舅稍坐,我先去進去稟告一聲。
崔皓擺擺手,道:“去,去。”
道癡起身出了南廳,疾行幾步進了二門,往上房去。
王寧氏坐在小佛堂撿佛豆,聽到動靜起身道:“你們舅甥聊完了?我現下去見崔家舅爺?”
道癡扶著王寧氏道:“祖母,小舅說他是晚輩,不好托大等祖母過去,想要過來拜見。”
王寧氏聞言,腳下一頓,道:“會不會失禮?”
道癡道:“怎會?祖母是長輩。”說到這裡,想了想道:“:租母,我想留小舅在家裡用午飯。大舅家即便遠離安陸多年,宅院尤在;崔家那邊,聽三郎提及,宅田早已易主。”
王寧氏歎氣道:“都不容易。將飯時了,自然當留客,你想要留崔舅爺在家住便留,總不好叫他回到老家,卻無寸土棲身。”
道癡道:“留宿就算了,小舅帶了仆從來的,家裡不便宜。”
雖看出崔皓待自己是真心實意,可感動歸感動,實際上論起來,除了血緣之外,兩人還是陌生人。
崔皓官不官、商不商的豪富做派,讓道癡心裡很是沒底。他感念崔皓的真心關切,可是不願打破目前的平靜生活,這舅甥關系還是慢慢來的好。
王寧氏年過花甲,道癡能看出來,老人家怎麽看不出來。
雖說有些詫異崔皓的年輕面嫩,可是王寧氏也瞧著他對道癡毫不遮掩的關切。
她並不是愛應酬的人,可是為了孫子,這兩年已經開始在族中往來走動。今日招待劉萬山與崔皓,歸根結底也是為了道癡。
外九房即便有了道癡這個嗣孫,可上無叔伯庇護,下無兄弟扶持,自己年紀又大了,能陪孫子過多久?要是多兩門好親戚,等到道癡有個難處,也有去求情的地方。
劉萬山即便礙於名分,會拉扯道癡一二,可絕對不會像崔皓這樣沒有條件的疼愛。名分可以變,血脈牽連卻是割不斷的。
…。
她本就擔心孫子以後孤零零,現下有長輩願意疼他,她高興還來不及,哪裡會有芥蒂。
崔皓本還有些拘謹,見王寧氏確實慈愛,又沒有礙於名分攔著他們舅甥親近,心裡很是感激,面上也就越發恭敬。
因是與崔皓頭一回見面,實在不熟悉,王寧氏即便閑話家常,也不會主動問崔皓什麽,就撿了道癡相關的事情講起。
“二郎最愛看書,在家閑坐無事,手上也要那一本書……”
“與他小時候一起長大的,是個叫虎頭的孩子,二郎將他當弟弟待……”
“宗房老七與二郎一道進的王府,老七是個實在人,對二郎這弟弟很是照顧。兄弟兩個作伴,感情很好,比親生的也不差……”
“二郎是個懂事的孩子,並不是那種不知生計的。雖說還沒有成年,可家裡的事情,都是二郎做主……”
“除了七郎,二郎在王府與同窗相處的好,有個陸小子,還曾來家裡耍過……”
“說親?早就有人盯著二郎。二郎前年入王府為伴讀後,就有不少人家上門打聽。只是條件都平平,多是街坊鄰居;等到去年二郎成了童生,就有書香門第打聽,不過也沒有太合適的。今年二郎過了院試,家裡可是真熱鬧。十三歲的秀才,誰提起不讚一聲。只是二郎說了,想過幾年再議親。老婆子也是藏了私心,想著二郎既有意科舉,往後心想事成後總要出仕,尋個妻族能互相扶持的好。不求對方多顯貴,只要多份照應……”
王寧氏並不是多話的性子,可今日卻絮絮叨叨,說起許多,一句也不離二郎。
崔皓傾身聽著,面上一陣歡喜,一陣皺眉,卻是聽得極入迷。
從王寧氏的絮絮叨叨中,他也聽出了王寧氏對道癡的真心關愛。心中對外九房最後的那點排斥,也都散盡。出繼就出繼,他依舊是舅舅。
二郎能跟在這樣一位慈愛豁達的老人家身邊長大,總比在十二房跟著那狠毒母子生活要使人安心。
這兩人一邊說著話,一邊不是望向旁邊坐著的道癡,都是滿臉滿眼的關愛。
道癡坐不住了,借口去安排午飯,從上房逃了出來。不過站在院子裡,道癡的嘴角還是翹了翹,這種被當成珍寶的感覺不賴。可是看著崔皓那張年輕的面孔,他實在沒法子將他當成長輩來看待。
王寧氏已經交代了燕嬤嬤與田嫂子,兩人已經開始在廚房準備。只是外九房上行下效,平素廚房多是素食,十天八天吃一次肉,也都給燕伯與驚蟄幾個吃。田嫂子帶二柱過來後,便也開始跟著王寧氏吃齋。
不過現下家裡倒是不缺肉,道癡與老太太置辦年貨時,也買了些肉回來,準備上供的時候用,還有其他人解饞。
如今待客,總不能都是豆腐白菜。到底添幾道葷菜,田嫂子有些拿不準。
田嫂子與燕嬤嬤正想去上房請示王寧氏葷菜的事,見道癡在院子裡,便近前低聲相詢。
道癡想著崔皓的性子,未必會稀罕大魚大肉,便道:“就按尋常準備,葷菜的話,除了臘肉,可以做個芙蓉蒸蛋或是攤蛋。
燕嬤嬤遲疑道:“會不會太簡慢?崔舅爺可是頭一回登門。”
道癡搖頭道:“不會,說不定正合小舅的心。”…。
燕嬤嬤見他做主,便沒有囉嗦,反身與田嫂子幫手去了。
正房裡,崔皓嘴裡已經換成稱呼,從“伯母”,成了口氣更親近的“伯娘”:“伯娘,十二房那邊早先就是一筆亂帳。侄兒回來這兩日,才曉得二郎所遇不公。侄兒心裡存了火,燥的不行不行,昨日去那邊,幾乎要動手。只是嫌丟臉,也不願牽扯到二郎身上,使得他被嚼舌,才使勁忍了。今日見了伯娘,同伯娘說了這一席話,心裡真是舒坦多了。十二房那裡烏煙瘴氣,哪裡比得上伯娘這裡清淨。二郎能給伯娘做孫子,是那小子的福氣。伯娘是好人,好人有好報,要是伯娘不嫌棄,以後就當我將子侄,盡管使喚,我崔皓絕無二話!”說到最後,拍著胸脯“梆梆”響。
王寧氏道:“想開就好,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二郎是個好強的孩子,總有一日會出人頭地,到時候哭著喊著後悔的是那邊。”
最後一句,當然是在戲言。
王青洪本身就是狀元郎,三郎也是讀書種子,即便道癡中了狀元,十二房只會說“恭喜”,也不會哭著喊著後悔出繼之類的的話。
這“戲言”卻正合了崔皓的心思,他眉飛色舞道:“伯娘說的正是,總要讓他們後悔得心肝肺都疼了才好,比打他們一頓還解恨。”
說到這裡,想起十二房的三郎在國子監,崔皓道:“王三郎入監了,京中有名的先生多,此消彼長的,不就將二郎給落下了,是不是也叫二郎入監?”
王寧氏道:“二郎早就有這個意思,前些日子還參加了年考。只是撥貢,數百裡挑一,並不容易考。具體如何,還要等明年再說。”
崔皓想了想,道:“既是拔貢不易,那就直接納監得了?只要銀子砸到了,有什麽地方去不得?”
王寧氏忙道:“不可。自己考進去的,與花銀子進去總不一樣,若是因此惹同窗厭棄反而不好。二郎是想要科舉出仕的,這樣入監到底不好聽。”
崔皓道:“既是直接入監名聲不好聽,那是不是該去學政那裡走動走動?拔貢之事,是學政的差事。
王寧氏見崔皓的模樣,恨不得立時出門奔武昌府(學政衙門駐地),忙道:“賢侄稍安勿躁,二郎向來是個有主意的孩子。什麽時候進京,如何進京,他怕是心裡已經有成算。到底當如何,還是先問過二郎的打算才好。”
崔皓聽了,並沒有說什麽二郎還小之類的話,反而認證想了想,點頭道:“伯娘放心,侄兒不拘做甚,總要先順著二郎的心意,絕對不會勉強他……”
看著這樣的崔皓,王寧氏心中隻覺得慶幸。今日也算雙喜臨門,原本孤零無依的外九房,也多了兩門姻親。
不管崔皓到底做什麽行當,對外甥的這份心是真心實意。
崔皓的心情顯然也大好,外甥會進京,會鄉試、會試一路考下去。到時候定囑咐他好好學習,將那個王三郎狠狠地壓下去。
不過,他的好心情,就維持到開飯時。
王寧氏原要請崔皓上坐,崔皓只是不肯,到底扶著王寧氏居上,他在王寧氏左手,面對是道癡。
等到燕嬤嬤擺好了菜,崔皓的臉色就有些不好。
…。
飯桌上,總共擺了六盤菜,四素溜白菜、煎豆腐,拌雙耳,熏千張,兩葷炒臘肉與芙蓉攤蛋。
炒臘肉與芙蓉煎蛋都擺在崔皓跟前。
崔皓倒沒有想著自己被慢待,只是心疼外甥。
他看著兩眼的兩道葷菜,又看看就著白菜豆腐吃的津津有味的祖孫兩個,伸出手去想要將眼前的兩個盤子挪地方。
道癡正看著崔皓的反應,見他要換菜,忙道:“小舅,祖母與我都茹素,不吃葷,這兩道菜是專門給小舅準備的。”
崔皓聞言,不由一愣,道:“小小年紀,茹什麽素。怪不得瞧你單薄,隻吃白菜豆腐哪裡能長個子。”
道癡道:“小舅,我暫時改不了。”
見他一本正經的,崔皓反而不忍再說什麽,只是不解地看了一眼王寧氏,想著老人家為何不勸著些。
茹素之類,倒不是擔心外甥少吃肉能如何,而是擔心外甥生出世之心。
王寧氏道:“他打小就沒沾這個,心裡膈應,或是腸胃受不住也是有的。莫要逼他,等他自己慢慢改變。
崔皓聞言,使勁咬牙,對十二房的恨意又加深一層。即便看著不順眼,別院田莊沒有麽,為何要送到寺廟裡?好好的孩子,要是真有了出世之心可怎麽好?
除了這一小小插曲,這頓飯總算順利吃完。
崔皓想著自己過來大半天,差不多該告辭,便道:“伯娘,侄兒去二郎屋裡看看?”
王寧氏笑道:“讓二郎帶著你過去。”
她能體恤崔皓的心情,不過是在衣食住行方面看看二郎到底過的如何。
道癡那兩間東廂,掃兩眼就看周全,而後他就大喇喇地羅漢榻上坐下,道:“二郎,是想要闔家進京?”
這是他吃飯時想到的,王寧氏提了孫子想要進京入監之事,卻沒有提及她的安排。這個家裡只有祖孫兩個相依為命,瞧著道癡對王寧氏的孝順模樣,絕不會是將王寧氏獨子丟在安陸不管。
道癡點點頭,道:“小舅,順娘姐姐與姐夫在京中,等祖母到京,想要見姐姐也方便些。”
崔皓聞言大笑道:“京中正是求學的好地界。我京中有幾個熟人朋友,房宅之事就交給舅舅。”
道癡想著世子是個愛多心的性子,自己準備太早、太皺眉未必是好事,便道:“許是還要等個一年半載才能成行。小舅朋友那邊,還是晚些日子再打擾。”
崔皓點點頭,道:“隨你心意,反正不是什麽大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