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一記更重的掌摑,小寧波眼睛裡都冒出了星光,小寧波恍惚感覺這隻熟悉的大手,下意識輕輕叫:“南哥...”阿南上前拉住蝦頭姑的手,過來抓小寧波的頭,小寧波倔強得掙脫出這隻大手,卻並沒有哭鬧。
“小寧波,跟嬸嬸說對不起。”阿南又把大手伸過去,小寧波也不擋,隻慢慢退後一步。
“來跟我一起說,嬸嬸,對不起,小孩子亂講話,求你原諒。”阿南拉住蝦頭姑的手,朝蝦頭姑微微鞠躬,蝦頭姑立馬抽出手來“阿南,不用你說,我不敢當。”小寧波頓時也哭不出來,很努力得假扮著哭嗓“蝦頭嬸,對不住,我嘴巴爛,腦子也蠢,亂說話,我下次再不敢了,嗚嗚嗚!”
蝦頭姑見小鬼的樣子,冷哼一聲,板著臉露出很硬的笑,朝阿南挑個眉:“你教得好啊!”
阿南見狀伸手又要打小寧波“誠懇一些,說真心話!”小寧波被一驚,嘴巴裡嘟囔:“真的不敢了,剛才真的是氣得亂講話,我知道這些話是錯的,不該說給嬸嬸聽。南哥,我有事跟你說。”
阿南用手指點住小寧波,轉身拉蝦頭姑就走,周圍圍住的人,多了起來。“南哥。”“南哥來了啊!”“南哥,一會兒來找你哈。”阿南微笑和街坊打了招呼。來到破屋轉角,阿南和聲說:“阿姑,不要生氣了,有事情跟我說,小孩子剛來的什麽都不懂,我是你喂飯喂大的,這裡有誰敢罵你,臭小鬼昏頭了。”
“阿南,香煙是你讓小寧波賣的,對不對?”
“這個我跟四叔說過的啊,怎麽你不同意?”
蝦頭姑點起一支香煙,朝阿南看了一眼“四哥回家跟我說了,我當場就同意,我讓小寧波去戲院那邊賣。”
“阿姑,戲院那邊都是流氓,要麽都是些亂來的富家公子,我怕小寧波學壞,就在菜市賣,大家好照顧照顧他。”
蝦頭姑噴一口煙:“戲院那邊的舞小姐,至少還穿著漂亮裙子,菜市這裡的暗窯姐,有時候連衣服都是破的,露個胸脯就跑出來,你跟我說在這裡,他不學壞?”
“阿姑,我是這樣想的,我就是從菜市長大的,來的時候比他還小,我就跟著大家,大家教我的,是一身正氣,是禮義廉恥,是互幫互助,小寧波老家那頭是讀書人,小時候也是好吃好喝的大戶人家,我怕他沒學會讀書人那一套,有錢人胡天海地那套先學會了,才打定主意跟四叔說的。”
蝦頭姑白了阿南一眼:“你是吃準我生不出小孩,從小姑娘到現在老了,都要來養你們這幫跟我無親無故的野小孩,我前世是欠了你們的?”
阿南從蝦頭姑腰裡抽出一支煙,把她嘴裡的煙拿下,點起煙頭,自己抽了那半支煙,把新點的煙送回蝦頭姑嘴唇上,學著蝦頭姑手叉腰,噴一口煙:“阿姑,我比你親生的還要親,你看看我的樣子,一模一樣的。”
蝦頭姑拿煙的手微微抖動著:“怎麽,他是你親生的?外頭花花來的野孩子?”阿南笑道:“他正經人家孩子,他這個年紀,我肯定生不出來的咯,他阿爹是進士,書香門第。阿姑,你把貨給他,在眼皮底下看牢,不能讓好人家的孩子變成流氓混蛋是不是,入夜了,小鬼頭去福利院讀書吃飯睡覺,晚飯都不用你做。”
蝦頭姑拿腰間毛巾,幫阿南撣了撣衣服褲子:“你吃我的飯,你是我親兒子,老娘不跟兒子計較,你要幫老娘養老送終,傳宗接代的。”
“恩恩,小鬼頭很靈的,自己去木匠李那邊學做活兒,賣香煙的櫃板都做好了,做了5天呢!”
“小死屍比你小時候聰明。你去辦事吧!天夜了,來吃飯。”蝦頭姑抽著煙,哼著調子回了攤位。
阿南跟著來到攤頭,點了點大蝦和扇貝,“阿姑,晚飯我要吃這兩個。”蝦頭姑衝小寧波白了一眼,不說話。
阿南拉小寧波向蝦頭姑鞠了一躬,“阿姑,不阻你做生意!”
一座西式小洋樓,門口掛了招牌【亞逸街菜市場管理所】,所裡沒人,就門口一個門房老爺子,阿南徑直拉著小寧波進了最裡頭的辦公間,阿南用抹布擦了擦身上的雨水,再把抹布扔給小寧波,小寧波擦了擦頭髮和身上的水,拘謹地坐在一張褐色大真皮沙發,小小的身軀隻坐了一點點沙發的外側邊,把抹布輕輕放在沙發扶手上攤開掛好。
“南哥,你在金山辦完事了?”
“恩,跟木匠李說,連夜打6口薄皮棺材,我明天派人過去取。”
“我就是找不到你的人,急死了,才過去向蝦頭嬸問一問,蝦頭嬸凶我,我沒辦法了,就罵人了。”
“髒話哪裡學的?”阿南拿起大茶缸子準備泡茶。
小寧波低著頭紅了臉:“記不清了,大約是老家那邊和大孩子一起玩,學會的。”
“蝦頭嬸是我半個娘,我9歲來南洋,那時候人家也還是個小姑娘,把我當親兄弟,親兒子養大的。”
小寧波默不作聲。
“我都叫人家阿姑,你一口一個蝦頭,我阿姑本名好聽極了,你記好了,叫夏桐,夏天的天,梧桐樹的桐,淪落江湖做水產買賣,被人開玩笑叫蝦頭,你也敢叫?”
阿南說著說著來了氣,小寧波見狀忙答到:“再不敢了,我以後都叫她嬸嬸,嬸娘。”
“對了,你現在幾歲了?”
“三個月前,船登岸的那天,是我十周歲生日。”
“十一了,懂事了,你既然來了這裡,你就好好的,這裡街坊都是好心人,大家互幫互助,以後萬萬不能和人吵架,記住了。”
“恩,我要好好學功夫,以後和南哥一起幫助別人。”
“輪不到你,你好好讀書,你阿爹是有名的讀書人,你好好做學問,以後光宗耀祖,只要你讀書好,我讓師爺給你謀官差,以後當官,你能幫更多人。”
“我不喜歡官,當官的最壞。”小寧波低頭。
“哪裡都有好人,有壞人,菜市碼頭商行都有好人壞人,我看著這些地方,壞人不敢做壞事,好人才有安穩日子。當官的也有好有壞,好官維護著我們華人,我們華人才能在這裡躲避戰亂,安身立命。大道理以後慢慢說,先跟我報告,我不在這幾天,兩市七社有沒有什麽消息。”
“無非是賭博欠債,打架鬥毆,糖市總經理要娶六姨太,是算命先生的三女兒,剛剛那隻叫啞巴的鳥,飛來過了,我喂了食,又飛回了。”
“什麽鳥,那是烏鴉,啞巴有說話嗎?”阿南問,小寧波顯露出孩童的笑容:“啞巴說:月落烏啼霜滿天,我就說:江楓漁火對愁眠。”
阿南也笑了,喝了一大口茶,示意小寧波起身:“做棺材的事情別忘記,你現在去碼頭找四爺手下拿香煙,記清楚每種煙賣多少錢,還有,別每天惦記賺錢,菜市都是普通人,賣不了幾個錢,正經讀書不要懶惰,從啞巴來到現在多久了?”
“大約一個時辰。”
阿南點了點辦公室牆上的西洋鍾:“有空的時候,讓福利院的媽媽教你西洋時間,以後用小時,說時間要精確到分鍾,明白了嗎?”
小寧波點點頭。
阿南行出辦公室,管理所裡稀稀拉拉兩三人跟他打了招呼,走到門房,叫了幾聲“龍爺爺”,門房老頭看報紙,緩緩朝他笑了笑,阿南又風塵仆仆走出大門。出了大門就是菜市,中間平整的泥巴路,雨下得淅淅瀝瀝,到處都有明晃晃的小水坑,兩旁兩排齊整的小屋,有些顏色鮮亮的新屋,有些破落蒙塵的老房。小屋前是各色攤位,瓜果蔬菜,雞鴨牛羊肉海鮮,油米醬醋糖店、香料店、打金店、打鐵鋪子、木匠鋪子,角落或是店門外空處,也擺上了一些移動小攤,算命的、賣糖畫的、寫家書的、賣甘蔗水的、賣小雞小鴨的,走到菜市盡頭,都是些賣花賣鳥的,給人裁衣補衣的,賣虎骨大力丸和跳大神的對門開店,藥材鋪和醫館相鄰開店,其他都是些做鞋補鞋小攤或低檔洋表洋鍾,賣百貨的陣仗最大,從店裡到街上,佔了小半條街,鍋碗瓢盆、毛巾茶缸、門栓鐵絲千百種物件,說也說不上來。賣菜這邊人流不絕,熙熙攘攘,後段的店鋪鮮少有人,阿南走路風風火火,東看看西望望,路上盡是打招呼,點頭微笑的街坊。
走出菜市,豁然開朗,雙道鋪石大馬路橫在眼前,馬路邊的4層5層小高樓一下隔斷了菜市的低矮寒酸,連空氣都變得香甜起來。各家商行商貿公司都集中在這個出口處,對面是教堂和一個小小公園墓地,左手邊是政府機構所在,右手邊則是銀行酒店,錯落五彩的霓虹燈牌一眼望不到邊,白天熄了燈灰不溜秋失去了神采,到了天黑才妖嬈嫵媚起來。阿南右轉,習慣地找著商行櫥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櫥窗裡的人形模特兒穿著洋氣的男士西服,阿南減慢速度,走到一件西服前停一停,再到下一件西服前再停一停,一張樸實的大方臉,濃眉長眼,搭配這精致的西服,怎麽看怎麽都有點好笑。
阿南心想,命是天注定,那些富家公子生下來就白淨漂亮,穿個啥衣服都好看,文文氣氣,舉止優雅;偏他高高壯壯,卻是穿啥都不好看,倒是省錢了,也沒心思放在這些東西上,前面遠處走過來幾個人,他就重新加快速度走起來。此時西裝櫥窗的人形模特腳下,探出了一個頭,望著阿南的背影笑了出來,看著他飛快走沒影了,又爬起來布置起櫥窗來。
沿著路邊樓房連綿的屋簷,走了2裡路,來到一座白牆黑瓦的宅子,門外掛著一個不起眼的小木牌子【烏鷺棋社】,大門開著,他大步跨過門檻走入,入門第一眼是一個大天井,兩旁無非是花草怪石,古樸雅致,穿過天井進入大廳,室內古色古香,盡是明清裝飾布置,進廳門處一個淡墨古畫屏風,上面畫著一個和尚,對著一個刻有圍棋棋盤的石桌發呆,屏風左邊留白處寫有一首宋詞《蝶戀花》。
玉子紋楸頻較路。
勝負等閑,休冶黃金注。
黑白斑斑烏間鷺。
明窗淨幾誰知處。
逼剝聲中人不語。
見可知難,步武來還去。
何日掛冠宮一畝。
相從識取棋中趣。
畫旁注有三個字-木野狐
越過屏風,便是大廳中堂,格局正氣凌人,中間深青色石磚鋪就的地上,整整齊齊擺著9張低案棋桌,每張桌面對面放著2個草編蒲團,一眼看去,很是壯觀。
正對廳門的,是兩張太師椅並排而置,沒有繁複的花紋樣式,就是普普通通黃花梨木,椅靠上正正方方雲紋雕刻,中心鑲一塊黑玉石,在旁的一張鑲嵌白玉石,兩張太師椅中心左黑右白,對應了太極圖左陰右陽,很有圍棋黑白子的趣味。兩個太師椅中間一個中堂幾案,擺了幾套圍棋棋簍,並無其他。左手黑玉太師椅前方,擺著一個黃花梨木八足圓凳,也是無任何花紋樣式。中堂牆上掛了一幅字,上書一個“弈”字。整個空間,就是簡簡單單,一派中華文人的雅致趣味,沒有官家雕龍畫鳳的氣勢逼人,也沒有名門大戶雕花紋畫的熱鬧非凡。
阿南見中堂沒人,出屋回到天井,從右手旁雨廊穿至後屋,進入一個門洞,門洞內3個木質小門,對應了3個房間,阿南敲了敲第一間房門,聽到房內一聲“進來。”阿南小心開門進屋,看到一位神形消瘦的長臉老者,滿臉皺紋密布,一雙明淨透亮的大眼,兩撇細細密密灰黑相間的小胡子,筆直身材,穿一身白色長衫,外套一件灰色小褂,頭頂瓜皮小帽,小帽後頭留著一根灰黑短小的小辮,正坐在窗前的書桌上寫字,見到阿南,示意他坐下。
老者開口是一副清朗爽脆的青年人嗓音,與外貌很不相符,說話隱隱流露出南方口音,又說得極好的官話:“烏鴉,金山的盜金案辦得怎麽樣了?”
阿南端坐,看了看窗前的鳥架上,烏黑毛色的啞巴搖過頭看他,阿南轉過頭輕聲對老者說到:“師爺,6人都不肯投案自首,還殺了3個苦力滅口,打傷了保安隊的幾個人,我跟他們說明,偷出的金珠帶不出去,碼頭也好黑市也好,不敢收金,為首的三人死不投降,炸了礦洞,6人全部死亡,屍體已被挖出,我讓手下人準備棺材去收屍。都是福建淨溪的老鄉,為了讓老婆孩子來這邊,老家那邊打仗,餓死了很多人,金山那邊一直不出糧(領工錢),也是被逼急了。”
“我會讓差館和海軍的人送戶籍名錄過來,骨灰留在龍山廟,每人20個大洋,錢讓保險公司出,和金山的工錢一起寄回老家,我已經寫好保單。偷盜的金子有少嗎?”
“我讓金山的工頭和經理都看了,沒有少,一部分藏在下體,一部分藏在了隨身行李裡,6個人加起來,沒有超過半斤,工友那邊證實,偷金子大概花了4個多月時間,三天前開始準備逃走,本來準備躲運糧的卡車走,怕人太多了被發現,為首的三人想扔下另外的同夥,內訌鬧起來,才被發現,睡在他們旁邊的工友被滅口。”
師爺歎口氣:“金山自己死傷的人,讓他們自己去賠,即便他們公司資金困難,也應想盡一切辦法給工人出糧,現在鬧出事來,還不敢讓差館和軍隊來管,後面的事情,由福州商會和華人會接手。你在這裡等一會兒,馬上會有客人來,估計又是一樁難事。”
突然門外有人輕敲3下門“師爺、管事,楊掌櫃拿黑金棋登門。”
阿南站起身,打開門,等師爺起身,師爺整理好筆墨,拿水壺給啞巴鳥架上的小水杯添了水,緩緩出屋,阿南跟著師爺後頭,關好房門。
楊掌櫃已經坐在後堂,下人在茶幾備了茶,老人家用三江會館的毛巾擦了衣物,小心翼翼拿了裝有黑金棋的小盒子,放在手裡握著。見紹興師爺和烏鴉進來,立馬起身作揖,雙方禮罷, 楊掌櫃先開口:“紹興師爺,這次老朽攤上了莫名的官司,要師爺搭救啊!”師爺微笑道:“老先生與我是同鄉,晚輩一定竭盡所能,事情的來龍去脈我大概知曉了,楊老登門,我還是有些疑惑要向老前輩問上一問!”
“師爺,你說,我知無不言。”
“楊老,故土戰事不休,百姓蒙難,敢問楊老在故國還有沒有親人,故友?”
“師爺,我來海外數十年,家鄉已經沒有半個親人了,即便有遠親故友,也都是隔代的小輩,全無聯系,不知生死啊~”
“那楊老,您家大業大,可知道在最近1個月,布莊染坊和門市,是否有人與故國有聯系或者書信來往呢?”
“紹興師爺啊,我這個買賣雖說用的都是自己家裡人,外頭請來的幫工也是不少,我知道你在問什麽,我老頭子家裡上下都在管,但你現在要問說有沒有,我自己實在是吃不準!我說家裡沒有,也難免外頭的人有親友來往。這個問題,我確實答不上來啊。”
師爺再次作揖:“楊老,明白了,把您手中的棋子給我,我派人送您回府,好好保重身體,我馬上派人去查。”
楊掌櫃撐著茶幾站起來,將盒子交給師爺,連連作揖:“紹興師爺,拜托了,拜托了!”
師爺和烏鴉送客至棋社大門外,一路上囑咐楊掌櫃保重身體,送客畢,師爺跟阿南耳咐:“烏鴉,先查書信和新上岸的人,再去問問七大商社,有消息了,你叫耳目來回我,你隻管在外,我有消息,會讓啞巴來找你的。”
烏鴉點頭,轉身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