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五更時分,天還黑漆漆的,距離天光微亮還遠得很,分布在長安城四角以及各個裡坊之中的街鼓,便一個接著一個的敲響。
明德門外,一列車隊已經等候多時。
駿馬牽著的豪華輦輿之上,巨大的木棺就這樣放置著,就好像這具木棺的主人一樣,平靜、安詳。
木棺雖然還沒有附上彩繪,但是周身都已使用上好的木料,密封完好,棺木兩側還捆著麻繩,在左右兩邊各繞了三圈。
吱呀一聲。
伴隨著微亮的天光,明德門終於裂開了一道縫隙,馬車旁緊緊跟隨的一位老者,長歎了口氣,艱難的跳上了輦輿。
散發著幽怨氣息的木棺,蒼茫的夜色,卻並沒有讓老者喪失膽氣。
他伸出手,撫摸著木棺上覆蓋的麻布。
“太子殿下,回家了!”
…………
伴隨著明德門的開啟,長安城中各個裡坊的坊門也漸次打開,以城市中軸線—朱雀大道作為劃分。
以北以東的區域,越是靠近皇城就越是繁盛熱鬧,亦是達官貴人雲集之處。
相反,以西以南的區域,距離皇城越遠的地方,因為交通較為不便,居民較為稀少,往往番唐雜居。
與平康坊一坊之隔的宣陽坊,萬年縣廨所在之處。
因為距離皇城很近,又鄰近都城之中最大的娛樂場所,宣陽坊也便成為了高官貴戚的聚居之地。
郯國公之子,現任黃門侍郎,張大安的宅邸就在此處。
而和張宅一街之隔,臨街對望的,正是大唐王朝另一位冉冉升起的新星的宅院!
他是誰?
正是吏部尚書,李敬玄!
李尚書從家門中走出,遙望著街對面的那一座寧靜悠遠的宅邸,輕歎一聲。
老張,他還好嗎?
幾位雍王殿下的擁躉之中,張大安算是最忠誠也最積極的,而那一天,面對逐漸失控的殿下,張大安終於鼓起了勇氣進宮勸誡。
這可是需要極大的勇氣的,因為,雍王殿下忽然性情大變,雖然各位同僚認定,殿下一定是以退為進,可殿下的心理究竟是怎麽想的,大家也都揣摩不清。
在那甘露殿裡,兩人說了什麽,做了什麽,張大安身邊的至交好友無一人知曉。
朋友們只知道,張侍郎出宮之後便閉門不出,甚至一病不起!
那一日,在甘露殿,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李敬玄疑惑連連,卻沒想到,昨日竟收到了雍王殿下的旨意,點名讓他去探病。
“轉告張師傅,時局艱難,孤都是不得已而為之,張師傅一定要好自珍重!”雍王殿下身邊的小太監是這樣說的!
李敬玄的心,頓時就活泛了起來!
有故事!
這其中一定有故事!
…………
“老臣沒能把殿下教好,老臣對不起殿下!”
“老臣這就去了!”
張府東廂房中,不吃不喝好幾天的黃門侍郎張大安,顫顫巍巍的站起了身。自從太極宮回來,他就猶如萬丈巨塔轟然倒塌。
令他難以接受的,除了性情突變油鹽不進的雍王李賢,還有那被千牛衛丟出太極宮的恥辱!
士可殺,不可辱!
太極宮前的青石,那已經新綠滿枝丫的石榴樹,都是張大安熟悉的,可這境遇,他實在太陌生了。
雍王殿下為什麽要這樣對他?
他究竟做錯了什麽?
只要殿下願意,張大安甚至可以剖開胸膛,讓他看看自己的心!
這一顆心,火紅的,熾熱的,全都是向著他李賢的!
可現在,處心竭慮,一片赤誠全都化作了烏有,李賢不但不領情,還把他這樣的飽學之士給趕出了太極宮!
用那樣恥辱的方式!
好像是丟棄一塊破抹布似的,當千牛衛們架著張大安,把他推出太極門的時候,張大安的心都碎了!
弟子不成就,就是師傅的錯。
李賢荒唐,張大安卻把責任一肩抗起!
這麻布夠結實吧!
老夫子都餓了好幾天了,要不是兒女們硬給他灌米湯,張大安早就完成目標,一命嗚呼了!
不肖子孫!
竟然害老夫死不成!
雖然投繯死相難看還很疼,但現在的張侍郎已經餓得連舉刀的力氣都沒有了。
只能將就了!
抬頭看著那飄飄蕩蕩的麻布環,張大安又流淚了。
殿下,你怎麽就不懂老臣的心呢?
老臣一定要死給你看!
一想到那一日李賢的悖逆之行,還有那些侮辱,體衰力弱的張大安就再次鼓起了勇氣。
繩結系好,張大安踩到了胡床上,只是站在這上面,他都覺得頭暈眼花。
好像連那近在眼前的繩結都看不清楚了!
“太子殿下, 老夫去也!”
“大安兄!”
哪裡來的聲音?
我怎麽掉下來了?
“大安兄,你這是何苦呢?就算是雍王殿下不肯當太子,你也犯不著尋死啊!”
李敬玄才剛一進門就看到了張大安的大臉,套在那麻布圈成的繩結裡,眼看就要掉下去了!
一個箭步上前就把他給抱下來了。
張師傅整個人都跌在李敬玄的懷裡,仿佛是沒了水的魚兒,氣息奄奄。
那繩結明明還都沒有收緊,張師傅怎麽就翻白眼了?
“敬玄,你不懂,殿下完全變了,這都是老夫的錯!”
“殿下他並不是以退為進,他是真心不想做太子了!”
在一把鼻涕一把淚當中,張大安終於把那一日在太極宮裡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訴了李敬玄。
“敬玄,我們這些大臣,殫精竭慮,窮盡了畢生的才智,為的不就是可以讓李唐國祚永昌嗎?”
“妖後亂政,只有雍王殿下可以和她抗衡!”
“可他卻……卻這樣對待老夫!”
“老夫沒臉活著了!”
李敬玄連連歎氣:“大安兄,你這樣死了,又有什麽用處?”
張大安咬了咬牙:“我要死諫!”
“我要讓殿下回心轉意!”
死諫這個詞也太重了,李敬玄倒吸了一口涼氣,什麽叫死諫?
翻譯過來的意思就是,你不聽我的,我就死給你看。
“大安兄,你這樣可就過分了。”
“死諫從來都是做做樣子,哪有真尋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