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尚文這才明白何心隱剛才之言所指為何,他點頭道:“當然,夫山先生有何指教?”
何心隱便將剛才所遇合盤告知,又道:“彌勒教眾如此明目張膽,居然懷揣符讖妖書招搖過市,豈不是證明彌勒教在大同城中已到了橫行無忌的地步,而老將軍長期鎮守大同,既要抵禦外犯之敵,又要維護治下平安,而如今大同城內邪教橫行,倘若讓內閣與聖上查獲此情,追責下來,您與翁督帥恐難辭其咎。”
他提及的翁督帥是宣府、大同、保定三鎮總製,姓翁名萬達,字仁夫,號東涯,總督三邊軍務,和曾銑一樣,練達夷情,深諳邊務,乃大明邊鎮名臣。
周尚文深施一禮,“多謝先生賜教,實不相瞞,大同受彌勒之禍久矣,他們在北地經營日久,盤根錯節,其首領居然帶著弟子們勾結韃靼,為外敵做內應,劫掠邊地,百姓深受其害,對其恨之入骨,我與翁督帥也早就欲除之而後快。”
何心隱點頭道:“如此倒是何某多慮了。”
周尚文道:“非是先生多慮,先生正氣浩然,心懷蒼生,憂國憂民,才能洞若觀火,出言告誡。並且周某聽聞先生武功高絕,名滿江湖,因此周某有個不情之請…”
何心隱拱了拱手,“不敢,在下洗耳恭聽。”
周尚文接著道:“夫山先生,恕我唐突,我正欲領兵趕赴內五堡迎擊俺答,但我們昨日接到錦衣衛密報,說彌勒教勾結皇族宗室、賄賂地方官員,在軍中招攬教徒,安插眼線,欲在大同、宣府等地行謀逆之事。”
何心隱吃了一驚,他沒想到周尚文將如此重大軍情告訴自己一個閑賦舉人,不知其有何目的。
“我與翁大人密布人手,與錦衣衛暗中盤查數日,都沒查出結果,現俺答大軍突襲外四堡,軍情緊急,我當領軍迎擊,不可耽擱,所以我想請先生屈尊,暫留在大同城中,喬裝打扮,幫我們秘密查探彌勒教的一舉一動,我會暗中調遣人手協助於你,幫我揪出幕後主導之人。我想彌勒教中人不會注意你一個外來之人,或許你一出馬,能奏奇效。”
“哦!”何心隱見周尚文言語懇切,心中已是肯了,只是擔心王奉的安全,照周尚文的說法,一旦有人謀反,那大同及周邊衛所便是禍事的中心,到時定然是一番血雨腥風,任何疏忽都可能讓自己二人陷入其中,一個不慎,便會碾作齏粉,到時候他別說向曾夫人王環他們交待,就連唐順之那裡,他都交待不過去,更別說愧對已為冤魂的曾子重了。他側臉看了王奉一眼,只見遠處王奉卻是一臉興奮,恍然不知。
周尚文看出了何心隱的顧慮,接著道:“形勢尚未到無可挽回的地步,只要能及時揪出幕後之人,我們就能將危局消弭於無形之中。”
何心隱點頭道:“何某不才,就趟一下這渾水。”
周尚文大喜,“如此,周某先行謝過,我派劉百戶協助與你,如情況危急,可向大同巡撫詹榮詹大人通報案情,見機行事。”他伸手從身後招來一人,“這是巡檢司劉武劉百戶,夜不收出身,善於偵緝、追蹤、潛伏、審訊、收集軍情等,我讓他帶一隊夜不收暗中協助你查辦彌勒邪教。”
兩人見過了禮,何心隱道:“老將軍放心,何某必將盡我所能,查出些端倪,揪出幕後之人。”
周尚文是突發奇想,想到這麽個辦法,但也因為站在他對面的這位實在是太有名了,當下放心地率著手下將領,領兵出塞。何心隱向李梅說了內情,讓他自去右衛接管上任,免得誤了軍務,李梅擔心他人手不夠,又要將金虎等五人留給何心隱差遣聽用,何心隱擺手說人多惹眼,反而不便。於是兩下告別,臨行前,周尚文又走到王奉面前,盯著他看了幾眼,口中囁囁,不知道說些什麽。
李梅率隊去大同右衛上任。何心隱帶著王奉留在大同城中。
劉武先向何心隱交待了案情,又介紹了大同城內的些情況,讓何心隱帶著王奉去同福客棧落腳,報上自己的名字,那裡是巡檢司的聯絡點,又留了聯絡方式,兩下約定分頭行事,一有線索就相互聯絡。
何心隱帶著王奉牽著馬去尋劉武說的同福客棧,沿著北大街向東走,一路東看西瞧,街上十分熱鬧,到了東頭要拐彎的時候,何心隱驀然發現,有人在暗地跟蹤他們,他不動聲色,心下暗喜,雖說接下了這差事,但是這大同城幾十萬人口,他人生地不熟,且毫無線索,帶著個尚未成年的王奉去查此大案,無異於大海撈針。現在自己打瞌睡,有人送枕頭,來得正好。
拐進店鋪林立的東大街,遠遠看見同福客棧的幌子高高掛起,客棧挺大,門口有夥計迎客,上前接過韁繩,把馬拉進後院馬廄,何心隱眼角余光看見那跟蹤在後的人躲在牆角,便拉著王奉跟著夥計進了店,掌櫃的是個胖子,一臉富態,滿臉堆笑,“客官尊姓大名,要幾間房,打算住上幾天?”
“在下姓何,從江西來,我叔侄二人要一間上房,打算住段日子,馬要喂好。”伸手地遞上一錠銀子,低低的的聲音:“劉武劉百戶讓我住過來的,後面有個尾巴。”
掌櫃的一聽,頭也沒抬,口中吆喝一聲,抬了下眼皮,轉瞬又低下頭,“天字五號上房一間,兩位後面請。”說完前面帶路,走過天字號一排房,路過門上懸掛著“天五”字樣的房間時,卻沒開天字五號房門,而是將對面地字六號的房門,掌櫃的推門走了進去,何心隱也不說話,跟在其後進了地字六號。
進屋後掌櫃的這才說道:“這也是一間上房,因為我們不知道夫山先生所為何來,後面跟的是什麽人?他意欲何為?”
何心隱笑道:“哦,你如何知道我的身份?”
掌櫃的嘿嘿笑道:“在下錦衣衛大同千戶所總旗廖不二,何先生剛進大同城,俺就接到消息了。”
何心隱暗自吃驚,錦衣衛暗諜果然名不虛傳,耳目遍地,消息靈通,劉武讓他住進同福客棧,也就證明在這件案子上,大同巡檢司和錦衣衛是聯合辦案的,亦或是那劉武還有一層隱藏的身份,他也是錦衣衛暗諜。
於是他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了廖不二,為的也是想從廖不二的口中獲得些線索消息,好完成這個差事。從內心而言,何心隱對廠衛沒有一絲好感,這些特務組織是皇帝為了監視宗親、整頓吏治、防治腐敗、收集情報而豢養的家臣,直接奉詔查案,因此權勢熏天,但正因為如此,他們利用手中權勢,凌駕於三法司之上,挑動事端、打壓異己,且手段殘忍,凶名遠播,朝野上下無不避而遠之,更別談與之相抗。
“廖總旗,你故意將我們帶到這房間裡來的。”
廖不二點頭道:“剛才先生說那跟蹤之人是彌勒教徒,隻為你撞破那人的身份,欲對先生不利,那我自然要有所防備,使上些小手段,見機行事,以防萬一。”
“我聽周總兵說你們錦衣衛偵知彌勒教勾結大同城內某位宗室,結交外夷,私通邊境,意圖不軌。想必廖總旗是知曉些內情的,不知可否透露一二。”
廖不二嘖嘖道:“周總兵將如此機密的情況都告知於你,可見他對先生是真心交托。我們安插在彌勒教中的暗樁打探來的消息,只因其入教時間不長,身份卑微,能探聽到這些諸實不易,剩下的事只能靠我們自己去查了。”
“代藩宗室胤育繁眾,聽聞現大同城中宗室就有一百多人,要辨奸疏佞,談何容易。”
“倒也不是一點線索也沒有,記得兩年前,大同發生過一起大案,就是和川奉國將軍朱充灼,聯合昌化奉國將軍朱俊桐、潞城鎮國中尉朱俊振等宗室子弟, 搶奪剛剛上任的大同知府劉永家的車隊,按理說,這些宗室子弟,每年都有幾百石的歲祿,只要盤算精細一些,養個家還是足足有余,不至於窮到要去搶一個新上任知府的車駕。可這幾位仗著宗室身份,肆意妄為,搶了個知府的車駕也就搶了,就算被查出來,也只有當今聖上才可以定罪,那聖上是誰,自家親戚,能定多大的罪!頂多申飭一頓,罵幾句就完了。可等代王和巡撫詹大人上本,將案情據實奏報後,當今陛下不容分說,不但嚴旨痛斥,罰俸一年,並命代王朱充燿嚴加管束。我在想,是不是這些位爺不甘鈇鉞,想出點妖蛾子,給代王和詹大人添堵。”
“那你們錦衣衛查了沒有?”
“嘿嘿,當然,不單是他們,連代王一起,所有代藩宗室,哪個不在我們的監視之下。哦,先生初到大同,可能有所不知,代王府就在前面不遠。只要他們有任何異動,都逃不脫我們的法眼。”
自正德年間寧王之亂後,繼位的嘉靖帝對皇室宗親的監察愈加威厲,他讓奶兄弟錦衣衛指揮使陸炳派出大批廠衛,對每一位皇族宗室嚴密監察,一旦察覺某位宗室有異動,輕則訓誡,再革爵秩,重則押到鳳陽高牆內圈禁,所以皇族宗親們無不活得戰戰兢兢,不敢有如何違製之舉。
何心隱心中冷笑,他乃心學傳人,主張天地人心,反對專製,蔑視君權,此時心中對那些高高在上的君主為了手中的權力可謂絞盡腦汁,像防賊一樣,兄弟、宗室、外臣、家奴,使出渾身解數,無所不用其極的防著任何敢於覬覦皇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