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心隱從山上往下望去,只見小小的彌陀山,已經裡三層外三層被圍得像鐵桶一樣。到了天光大亮,何心隱能瞧見遠處一個小丘之上,樹立著一把黑色大纛,那必是俺答的中軍了,想來孛兒隻斤.俺答也定在旗下向這邊觀望,尋找戰機。
卯時剛過,彌陀山下青狼旗獵獵飛舞,敵軍戰馬在士兵的操控下列隊整齊,黑壓壓的鋪天蓋地,超出明軍十數倍有余,幾萬匹戰馬發出“希律律”的鳴嘯,聲震狂野,馬蹄刨挖著沙地,如擂戰鼓,掀起陣陣漫天塵土,凝聚起濃濃的殺氣,等待著黑色大纛下他們的大汗發出攻擊的將令。
何心隱站在一塊大石之後,看著山下的陣勢也是暗自吃驚,雖說他武功高強,但從未見過如此的大戰場,不禁擔心這小小的彌陀山擋不住敵人的攻擊。
這時,敵陣中有人開始操縱拋石機,十幾架簡易的拋石機發出吱吱呀呀的轉動聲,等到轉動聲止,忽然“呼呼”大作,巨大的石塊騰空而起,飛向山坡,砸向明軍的陣中,那些騎兵開始縱馬繞著山體來回奔跑,以此提升馬速,數千騎兵邊跑邊開始向山上射箭,陣陣密集的箭雨落在盾牌上,激起密集如雨般篤篤篤瘮人的聲響,一些箭從盾牌的縫隙中穿過去,射進人的身體,人群中發出哀嚎的喊叫聲。
騎兵們用雙腿夾住馬身,俯低身體,操縱著馬向山上衝鋒,低矮的山體在這些飛速奔跑的戰馬眼裡如同平地,如果不是山上的守軍砸下石頭滾木,韃靼騎兵一個衝鋒就能衝上半山腰。
前山由副總兵林椿把守指揮,他提著柳葉刀注視著韃靼軍的動向,等到敵軍馬隊衝上半山,手中刀毅然揮落,十幾門佛郎機炮發出嘶吼,火炮噴射出火舌,十幾顆開花彈飛入馬隊群中炸開,韃靼軍頓時人仰馬翻,血肉橫飛,後面的馬頓時受驚,炸了窩一般四下亂竄。還有跑得快的,衝上了半山,一排火銃響過,被打的千瘡百孔的屍體跌落馬下,無主的馬停下腳步,茫然四顧。
從卯時一直到酉時,這樣的衝鋒持續了十余次,都被山上強大火器給擊退,待天色昏暗,韃靼指揮作戰的將領們才停止發布衝鋒的命令,但兵馬並未退去,韃靼兵用大車拉來許多木柴樹枝,潑上松油,繞彌陀山一周,燃起數十堆篝火,將彌陀山的天空映如白晝,茨林墩在北風與血光中搖曳,仿佛隨時會坍塌。
人稱“飛將軍”的周尚文業已七十有四了,這本就應在家中安享晚年的年紀,卻依然在為國征戰,讓站在他身後的何心隱由衷敬佩。而讓人更為不解的是,即便如此,老將軍的二兒子卻還在流放之中,這一切只因老將軍與當朝首輔嚴嵩交惡,嚴嵩曾將兒子嚴世蕃送到後軍都督府供職,想混些軍功資歷,然而嚴世蕃依仗父親權勢,在軍中驕橫跋扈,遭到時任聽征總兵管兼後軍都督府僉事周尚文的訓斥,並上書彈劾,最後嚴嵩出面道歉才作罷,嚴氏父子懷恨在心,多次尋釁挑事。嚴嵩唆使言官彈劾周尚文三個兒子俱冒功升賞,世宗降罪,欲將其三個兒子都發配戌邊,周尚文設問道:“如果俺答領兵來犯,難道讓我一個七十歲的老人孤軍作戰嗎,有誰能為我馳援。”嘉靖這才同意讓其二兒子周君佑發配戍邊,其余二子留在身邊聽用。自此周尚文與嚴嵩父子齟齬不合,相互攻訐。
此刻周尚文挺直腰板,單手捧著銅盔,屹立於彌陀山的最高處、茨林墩的墩牆之後,銀白須發在風中飛舞,表情冷毅,目如閃電,掃視整個戰場,權衡戰勢,成竹在胸。
“夫山先生,敵軍已將我軍後路堵死,即便我們想撤回內五堡,料想也不大可能了,所以要撤,就只能向外四堡撤。”
“老將軍統禦戰局,運籌決勝,何某佩服。只是我們能想到的,俺答也定能想到,恐怕去外四堡的路上也是伏兵重重。”
周尚文低頭不語,半晌才開口言道:“先生所言有理,可彌陀山山勢平坦,除了這茨林墩,無險可守,咱們今天能守住,全靠火器威力,雖然出發之前,我命令多備輜重火硝便是為此,可火硝總會用完,所以我們不能一直守下去,只要發現時機,就當火速突圍,而依先生所慮,那我們便不能往外四堡或內五堡突圍,如此便只剩下一條路,那便是向滴水崖方向,且戰且退。”
一旁顧相雙手抱拳道:“大人,屬下願為前鋒,殺開一條血路,將功折罪。”呂愷也請命願往。
周尚文點頭:“便以你二人為前鋒,隨時待命,時機一到,聽我將令,即刻突圍,傷兵輜重隨中軍而動,向滴水崖撤退。”
所有人都下去準備,只有周尚文和何心隱依然站在墩牆之後,面對塞外蒼茫夜色,靜靜佇立,各自想著心思。
周尚文倏地問道:“先生的弟子留在宏賜堡吧?”
何心隱暗道:來了。早知有此一問。當即點頭道:“正是,那是我一遠親子侄,我看其是可造之材,便讓他拜在唐兄唐荊川門下,今番帶來塞外遊歷,漲些見識。”“啊,可是禦批第一的唐荊川?”“正是。”周尚文手撚須髯點頭道:“名師出高徒, 有你們這樣兩位師傅,此子前途無量。”
又過了半晌,他接著言道:“那孩子很像一個人。”
何心隱反道:“是老將軍的故人麽,不知何某可曾相識?”
“是啊,已是故人,你們應當並未見過。實不相瞞,便是那枉死的曾銑曾子重。”
“老將軍覺得曾子重死得冤枉。”
周尚文並未直接回答,接著言道:“我離開固原的時候,是曾子重接任的,他曾子重是什麽人,仇鸞是什麽人,大家心裡跟明鏡一樣,聽說曾子重被抄家的時候,錦衣衛從他家中搜出了五十兩銀子,一個三邊總督,從一品大員,為官二十載,落得如此下場,令我輩心寒。我最近經常在想,如果我不離開固原,那個人會不會是我!每每想起,只能扼腕歎息。”
“世風不正,需有人匡扶大義,老將軍以古稀之年,依然為大明朝守土盡責,實乃忠義,功在千秋,必名垂青史。”
“但願如此罷。”
何心隱沉思片刻,言道:“我此次出遊,倒是路過城固營,只是聽聞,曾大人的公子經不起邊塞寒氣侵體,得了風寒,已然離世了。”
周尚文聽聞臉色大變,“果真。”但見何心隱一臉諱莫如深的樣子,突然幡悟,哈哈一下,“好好,北地寒苦,小孩子體弱,確實經不起,經不起啊。”笑過之後,神情卻是好了許多,轉身往墩內走去。
何心隱也回過身來,可猛然心中一凜,感覺寒氣入體,身體頓時警覺,可抬頭一望,身後空空如也,他心生詫異,舉頭四望,依然不明就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