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我接兵部調令,被調任大同右衛守備,不日便要赴任。”
方汀蘭起身屈膝道:“恭賀大人榮升。”
不料王環卻一皺眉頭,“大同右衛與玉林衛乃邊塞要衝,俺答汗數次領兵來犯,都是從這裡開始,大同右衛直面兵鋒,千鈞在肩。”
李梅搖了搖頭道:“我說的不是這個,將軍百戰死,馬革裹屍還,那是軍人的宿命,也是榮耀,我輩當慷慨以赴,何懼之有。我說的是另一件事,聽說都督府派來接我手的人是特意安排的。”“有什麽古怪?”“聽說此人姓候名斌,他有個哥哥叫候榮。”
“鹹寧侯黨羽,奸佞小人。”王環虎眉倒立,咬牙切齒地道。
“我也覺得此次調職透著蹊蹺,總兵大人都不知情,接到調令後,我便打聽了一下繼任的是誰,當聽說是侯斌的時候,我便猜想,這中間可能另有隱情,這才來告知夫人。”
鹹寧侯仇鸞,因在大禮議中擁護世宗皇帝而得寵,擔任過寧夏、甘肅總兵,因阻撓軍務與曾銑交惡,遭到曾銑彈劾,被緝拿下獄,聽聞曾銑因河套之議獲罪,便從獄中上書,誣陷曾銑貪腐。而錦衣衛到曾銑揚州家中查贓,結果查得存銀不足五十兩,查贓的錦衣衛千戶私下與人言道:“堂堂大都督,三邊總製,家中存銀都不及我一個千戶,他怎麽能是個貪官。”可即便如此,世宗皇帝還是聽信讒言,給安了個結交近侍的罪名,判了斬立決。而仇鸞卻被釋放,雖未被起複,但也是遲早的事。他手下有些親信為其驅使,助紂為虐,侯榮便是其中之一,而他的弟弟想來也是靠著他哥哥的門路,才能到此任職,而讓王環更加擔心的是,他是奸黨專門派來的,意欲謀害曾家母子的。
王環起身向李梅深施一禮,“多謝大人提醒。”方汀蘭此時也反應過來,連忙也祍然施禮,“承蒙將軍照拂,妾身感激不盡。將軍隻管安心上任,王將軍和我自能應付。”嘴上這樣說,眉宇間卻帶著愁容。
“夫人請起,區區小事,不牢掛懷。事已至此,還需早做防范。”
王環無奈搖頭:“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哪有什麽防范之策,唯有兵來將擋。將軍此去大同,任重道遠,以後大家各安天命吧。”
李梅搖搖頭道:“不然,在下倒是想了個對策,不知可用不可用,特來與夫人及王兄商議。”
“大人請講當面。”
“夫人,王將軍,其實不論是嚴黨還是仇鸞,他們無非擔心公子長大後,會為父報仇,所以想斬草除根。公子就是這個根,如果沒有了這個根,他們也就沒有了這些擔憂。”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王環騰的一下站了起來,怒目橫視,手已搭在刀柄之上。
“王將軍不要誤會,我是想給他們來個偷梁換柱、借屍還魂。”
“偷梁換柱、借屍還魂,此話怎講?”王環微愣。
“實不相瞞,這事我倒是盤算了些時日,因為王將軍說過,來時路上被奸黨連番追殺,全憑王將軍忠勇克敵,一路守護,令奸黨不能得逞,可不能不妨賊子們卷土重來。於是我就想如何才能斷了賊子們加害的念頭,恰巧前幾日,我舊傷複發,去醫館看郎中,碰上一女子帶著兒子來看病,那孩子身體孱弱,面色蠟黃,咳嗽不止。我悄悄問過醫士,才知那母子是附近村子裡的,孩子患了癆疾,已經深入膏肓,無藥可醫了。當下我靈機一動,如果將兩人身份互換,再來個借屍還魂,豈不就能瞞天過海,躲過奸黨的加害。”
“妙計。”王環喜不自勝。
“可是,可是那婦人豈肯答應。”方汀蘭面帶不忍。
“曾夫人不必擔心,我已打探過了,那女子是一寡婦,丈夫是個民戶,也姓王,幾年前也是癆疾死的,留下孤兒寡母,家道艱難,那孩子姓王名奉,患此不治之症,日後定當更加難以度日,我想只要我們資助些錢財,讓公子頂替她兒子的身份,然後找個籍口,或是投親,或是求醫,離開此地,遠赴他鄉,想來她必能答應。”
“大善。”王環擊掌讚道。
方汀蘭卻道:“那婦人日後夫死子喪,從此再無依靠,身世淒慘至此,讓我於心何忍。不若讓淳兒認其為義母,從此視為血親,待日後淳兒給她養老送終,也算老有所依。只是這囊橐空虛…”
李梅立時看出她的顧慮,心中不由愈加敬重,道:“錢財之事不必擔憂,我手中尚有些俸貲余財,想來夠用。”
“平時將軍資助的用度已經夠多了,怎好再動用將軍的俸祿,萬萬不可。”
李梅道:“曾夫人無須推辭,我等想起督帥大人,鎮守邊關數年,狼煙不舉,寇不犯邊,卻為國蒙冤枉死,我等無不敬重,區區錢財又算得了什麽。”
方汀蘭無奈點頭答應,雙膝跪倒,叩謝道:“多謝將軍義助之情,活命之恩,未亡人替亡夫謝過將軍大恩大德。”
嚇得李梅趕緊起身,側身雙手虛攙,道:“曾夫人切莫如此,李某怎擔得起你如此大禮,些許小事,不足掛齒。”
方汀蘭這才起身落座。
王環道:“只是此事須得做得隱秘,得好好籌劃一番,教人不能生疑。”
過了兩日,營中就有傳言,說是剛來不久的曾家公子染上了癆疾,且病勢沉重,已不能起身,因為癆疾是傳染病,所以營中派了幾名營衛把守在曾氏母子居住的屋子門口,除了營內醫士和王環,其余人等皆不得靠近,日常所需用度,皆有專人送至門口,等人離開後,由王環搬進屋內。
如此又過了數日,但聽見傳言越來越糟,說人已經不能起身了,路過屋子的人,聽到屋內有嚶嚶哭聲。中間也間或轉好的時候,有人看見那位曾公子裹得嚴嚴實實的,出來曬太陽,但遠遠瞧見那臉色, 蠟黃灰暗,不時咳嗽幾聲,也是撕心裂肺,聽著就讓人揪心。
這一日,城固營門前來了一人一騎,馬上之人布衣短衫,背背鬥笠,腰懸長劍,下馬之後,營門守衛瞧見,此人身材高大,面頰清瘦,頜下三縷須髯,滿面風塵,卻不顯倦態。
那人走到營門前,衝著哨官說道:“敢問此地便是城固營麽?”哨官點頭道:“正是,恁是來找人的?”“是啊,這位哨官,我打聽一下,曾銑的家眷可是流放至此。”
曾銑的威名威震西北,上至總兵,下至士卒,無人不知,況且這曾家母子帶著一個大漢進營已經數月,就算不知道曾銑的威名,也該知道他手下射雕將的赫赫威名了。
“可是原先的三邊總製曾銑家眷麽?”那人點頭。
“在的,你是他家的什麽人。”
那人微微一愣,旋即道:“我受人之托,前來送些東西給曾家人。”
“哎喲,那得趕緊,不然還不知道用不用得到。”
“此話怎講?”那人錯愕地道。
“那位公子呀,估計是原先養尊處優慣了,身子骨弱,到了這苦寒之地啊,又加上水土不服,病重呢,已經臥床許久了。”
那人聽罷神色大變,急忙道:“快,讓我進營去見。”
那哨官抬手一指營門口的署衙道:“你得先登記入冊,才能進營。”
那人急忙進了署衙,找到衙門書吏,登記姓名來歷,只見那人在書冊上注上:江西吉安何心隱。
一旁的書吏吐了吐舌頭,敢情這位就是名滿天下的夫山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