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德看到大長公主不適的表現,連忙從身後小太監手持的托盤中取了一隻手帕遞了過去,“大長公主,您若對這殿中丹香感到不適可以用這帕子掩住口鼻。這帕子用多種名貴香料熏染過,可蓋過這丹香。”
大長公主接過手帕,聞了一下果然清香迎面、舒適很多。不由好奇問道:“這是誰的主意,為何吾此前從未見過?”
竇德回道:“前些日子皇后娘娘過來了一趟,這是娘娘的旨意。”
皇后來過?大長公主有些疑惑,皇后怎麽會主動尋上皇帝,甚至還跑到了垂拱殿裡?
不過,她並未將心中的這些疑惑說出,而是讚歎道:“不愧是皇后,有此巧思,又體恤他人。”
竇德連連點頭附和。
穿過中庭,到了後殿。只見一座一人高的丹爐矗立在大殿正中,丹爐下的炭火已經熄滅,但爐中還時不時有熱氣蒸騰而上。
泰和帝身著道袍盤腿坐在一個蒲團之上,正閉目養神。
他雖隻剛剛年過半百,須發卻已近乎全白。面容消瘦、身形單薄。大長公主此前每次看到他這副模樣都會不由得心疼,忘掉對他沉迷丹藥、妄圖長生、不理朝政的不滿。
可這次再看到這幅場景,她隻覺得怒火中燒。
北漠陳兵北境,攻打朔州。北境的百姓們日日籠罩在家破人亡的陰影之下,將士們時時奮戰在抵抗外敵入侵的戰場之上。而他這個皇帝卻龜縮在深宮之中煉丹修道。
以至於朝堂上群龍無首,各種勢力只顧著明哲保身、甚至排除異己,連為北境增援這樣的要緊事都辦的拖拖拉拉,簡直不成體統。在這件事上,他這個皇帝脫不開責任!
只是這些想法大長公主是絕不會直接說與泰和帝聽的。
這麽多年過去,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從一個敢愛敢恨的碧雲山女俠變成了如今這樣瞻前顧後、權衡利弊的一族主母。
多想無益,大長公主強行平複了心情,對泰和帝行禮道:“恭請陛下聖安。”
泰和帝抬起頭來,睜眼看著她道:“嗯,坐吧。”
大長公主在竇德的服侍下落座,然後說道:“朧兒回京了,不知道怎麽地還遇上了南越王世子,跟他鬧了些矛盾。我將他們二人都帶進宮裡了,現如今在皇后的慈元殿裡。您若有意,不妨宣召他們過來。”
“南越王世子到新京了?”泰和帝問道。
大長公主回復說:“沒錯,聽朧兒說他們是在從北境到新京的路途中相遇的。”
也不知道他一個南越的世子怎麽會先到了大齊的北邊,再往南走。大長公主心中有此疑問,不過並未說出口。
“既然來了,就見見吧。”泰和帝同意了大長公主的建議。
“多謝陛下。”大長公主看了一眼泰和帝的臉色,裝作漫不經心地說:“朧兒之前跟我講起她們從北境來到新京這一路的見聞時,說起如今北漠入侵之事。您也知道,她們碧雲山在這種事上不會坐視不管,據她所說她們的師門長輩已經有人下山去往涼州和朔州了。
現在北漠二王子率軍攻打朔州天武城的消息在新京中傳得沸沸揚揚。天武城形勢危急、急需朝廷支援,但朝中卻遲遲未能作出增援的決斷。
我本不該在這種涉及朝政的軍國大事上插嘴,只是我們都經歷過二十多年前那場曠日持久的戰爭,我實在不忍心看到北境百姓再承受一次那樣的慘痛經歷。
陛下,您應該也不願重蹈覆轍吧?”
大長公主滿懷殷切地看向泰和帝,卻只等來了一句“皇姐,你說的這些朕知道了。”
她大失所望,險些沒能控制住情緒,壓著嗓子繼續問道:“您知道了,又作何打算呢?”
泰和帝還是隻回了一句話:“韓競會看著辦的。”
韓競,又是韓競!
大長公主終於壓不住火氣,“韓競會看著辦?自北漠掀起戰事至今,他已經斷斷續續地多日未曾上朝。朝臣們靠著他府中傳出的隻言片語做一些似是而非的決斷,已經嚴重貽誤了北境戰機。
再者說,若不是他,盧松毅怎麽會落得如今這樣的下場。倘若盧松毅還在,再給達勒十個膽子,他也不敢這麽堂而皇之地背叛我大齊、對我大齊刀兵相向!
陛下,我到現在仍不明白盧松毅到底做錯了什麽,才會被您和韓競放棄。他可是撐起我大齊北境三州的脊梁啊!
我當時不過是去舊都的天寶禪寺清修了一段時間,為父皇母妃祈福。沒想到回京之後就驚聞盧松毅之變故,只是那時事情早已塵埃落定。我數次入宮求見詢問此事,您都未曾為我解惑。
現在出現這樣的局面,您就沒什麽想說的嗎?”
大長公主憤怒的目光有如實質,直直地射向泰和帝。
面對她的責問,泰和帝仍然一副八風不動的樣子。他仍然隻回了一句話:“事出有因,韓競定不負朕。”
好一個事出有因,大長公主明白在泰和帝這裡是問不出什麽了。她耐心耗盡,直接告退了。
從垂拱殿出來,大長公主再次去了皇后的慈元殿。
再見歐朧兒和南越王世子,她發現二人之間劍拔弩張的緊張情緒消散很多。
細問之下,才知道原來他們同皇后講述了那件本應藏於碧雲山的寶物的歸屬之爭。
皇后聽聞後,仔細詢問了個中內情。但她並未直接判定這寶物應該歸屬於誰,而是讓歐朧兒和南越王世子分別給碧雲山山主和南越王去信言明此事。因這寶物在兩方都有些歷史淵源,事關先輩,自然要交予兩方的掌權者處理。
皇后輕而易舉地將歐朧兒和南越王世子從這件事中擇了出來。他們無需再為此事負責,自然也不必再針鋒相對。雖然還是因為初見時的衝突對對方印象不佳,但在皇后的調和下還是握手言和了。
皇后幫忙解決了這對小祖宗的矛盾,讓大長公主輕松不少。
大長公主正要拉著歐朧兒對皇后表示感謝,泰和帝身邊的太監竇德過來了,宣召歐朧兒和南越王世子穆雲到垂拱殿面聖。
歐朧兒二人隨著竇德離開後,大長公主和皇后對坐飲茶,慈元殿頓時清淨許多。
“聽朧兒說,她這次回京是為了給皇姐慶祝六十大壽,真是個孝順孩子。”皇后看著空蕩蕩的房門輕聲說道。
大長公主笑著回應:“這孩子雖然看著怎怎呼呼、跟個小霸王似的,其實最是實誠。誰對她好一分,她就會十分地還回去。
娘娘您一直對她關愛有加,這不,她一回來就嚷著讓我帶她進宮來看您。就算是跟旁人有了矛盾、受了委屈,也是到這兒來找您來撐腰。”
皇后讚同道:“是啊,她是個好孩子。那位南越王世子也是個好孩子,雖然看上去驕矜,卻也有內秀。他們剛才一通歡鬧著實讓吾這裡熱鬧不少,多了不少人氣兒。”
大長公主看著皇后越說越顯寂寥的神色不由歎息,真是造化弄人啊。
誰能想到當年明豔大方、名動新京的傅家貴女綰綰竟在深宮中蹉跎了一生呢?
想當年,作為政壇常青樹、權傾一時的相爺傅衡唯一的嫡孫女,被傅衡親自教養長大的傅綰綰可謂是京師一帶貴女的標杆。她的品貌之高讓無數少女自慚形愧,引無數少年心向往之。對她有意求娶的不乏皇子王孫。
而一道賜婚聖旨,徹底斷絕了他人的癡心妄想,把她與泰和帝亦即順宗朝時的九皇子綁到了一起,也讓泰和帝失去了一生摯愛、讓大長公主失去了一位摯友。
不知道是她的幸運還是不幸,少年泰和帝並未將失去摯愛歸因在她頭上, 對她這位嫡妻很是敬重。他們之間的相處情形簡直就是“相敬如賓”這四個字的真實寫照。
但也只有相敬如賓。
她陪著泰和帝一路從不受重視的九皇子做到坐擁天下的皇帝,她也從九皇子妃成為母儀天下的皇后。
可也只是皇后罷了。
她沒機會像市井中普通女人那樣既是妻子,也是母親甚至是祖母、外祖母。
她無子無女。
按照宮中一些妃嬪拈酸吃醋時的說法,她就是隻空有一個皇后名頭、一輩子無寵無子、在深宮中蹉跎一生的可憐人。
大長公主最開始也因為傅綰綰在弟弟與師妹歐青禾之間橫插一腳而對她深感厭惡。
但在一次又一次與她不可避免地接觸後,大長公主逐漸認識到她是一個有著自己獨立思想、自立自強、會吸引人不自覺地向她靠近的奇女子。
大長公主也意識到自己先前不分青紅皂白就把導致師妹悲慘結局的罪因強加在傅綰綰身上是何其不理智的,對她又是何其不公。
因此,大長公主開始真正接受傅綰綰作為她的弟媳。但遺憾的是,她無法也讓泰和帝真正接受傅綰綰。
隨著年歲漸長,身為皇后的傅綰綰被迫接受了自己會孤獨一生的結局。但每當看到那些充滿活力的孩子,看著他們鮮活的面孔她還是會忍不住向往。所以她對歐朧兒才會那麽地關心愛護。
大長公主與她相交數十年,是最懂她在這方面的心思的。也正因為此,她在看到皇后寂寥的神情時才無法說出勸解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