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和帝聽得很是滿意,他緩緩點頭道:“明遠所言不差,朕對北境和南境的確不怎麽擔心。可以你所言,朕反倒對近在眼前的幾州疏於掌控,卻是為何?你來為朕和均衡解釋解釋。”
盧明遠躊躇了一下才說道:“這個問題牽涉甚廣,真要說起來怕是要追溯到前朝末年。微臣若不是曾纏著祖父講古,怕是也難以回答上來。
陛下既是想聽微臣解釋,那在下便鬥膽說上一二。若有不妥之處,還請陛下和郡王殿下見諒。”
泰和帝鼓勵他道:“但說無妨!”
盧明遠這才繼續解釋道:“大齊腹地這六州環繞舊都和新京,由西至東依次為司州、洛州、平州、冀州、青州和徐州。
這其中,司州、洛州和冀州境內多有傳承久遠的世家大族。如今在大齊世家中執牛耳者的鄭氏和王氏便舉族居於司州,做了數百年皇城的舊都也在司州。說起來,大齊皇室在前朝也是洛州境內有些名望的世家。
前朝末年,上有昏聵無能、一心享樂的帝王、下有屍位素餐、魚肉百姓的官員,連年天災逼得百姓們起義不斷,外敵入侵則佔據了座座城池,中原王朝一時間搖搖欲墜。
彼時,一些出身世家、憂心天下的官員紛紛勸諫前朝末帝,希望能撥亂反正,卻被奸佞小人抓住機會反戈一擊。前朝末帝聽信讒言,動用刀兵將不少世家大族舉族抄滅。
那些世族累積數十代的財富被一掃而空,其中只有很少的部分被拿出來賑災打仗,大部分則為當權者肆意揮霍。
唇亡齒寒,剩余的世家大族見狀也歇了延續國運的心思,轉而尋求自保。如此一來,世道越來越亂,這既給世族帶來族滅的風險,也讓他們迎來了乘勢而起的機會。
如今的大齊皇室便是在那個時候把握住機會乘風化龍!
祖父曾對微臣說,前朝末年蕭氏在一眾世家中不過二流,之所以能夠在諸多逐鹿中原的勢力中脫穎而出,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大齊太祖之能遠超旁人。
太祖皇帝性情寬厚、慧眼識人,尤擅合縱連橫之道。他憑借一己之力將當時四分五裂、各自為政的世家大族們重聚一堂,得到了他們的支持,勢力大漲,這才有了跟旁人扳手腕的本錢。
大齊立國之初,選擇了前朝故都作為都城,這裡盤踞著不少支持蕭氏的世家大族。太祖皇帝立國稱帝後兌現諾言,不僅給那些支持過他的世家子弟們加官進爵,還賜予世家大族各種特權,甚至賞賜了不少丹書鐵券。
以至於當時的大齊京都,世家的勢力空前強大,世族子弟的地位甚至堪比皇室宗親。
不過,太宗皇帝即位後,很是看不慣世家大族自恃有功高高在上的樣子,更不滿世族子弟憑借特權肆意妄為、置大齊律法於不顧的表現。
所以,太宗皇帝一直有意無意地打壓世家的勢力。而他所做的對世家勢力打擊最大的一件事便是遷都新京。
太宗皇帝籌謀多年,力排眾議,強行遷都至新京。讓大齊權力的中心從世家雲集的司州轉移至皇室根基所在的洛州。
遷都之舉可謂是釜底抽薪,迫使在朝為官的世家子弟離開家族,削弱族中對他們的助力和控制。這是陽謀,眾世家即便心中不甘,也不得不從。
不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這些世家本就因為經歷過前朝末年的慘烈過往而對無法完全信任皇室,太宗皇帝的打壓更是讓它們心生疑竇。
但面對乾綱獨斷、雷厲風行的太宗皇帝,沒有人願意做出頭鳥。眾世家很是沉寂了一段時間,只在暗中慢慢積蓄力量。
到了順宗朝,先帝仁善寬容。有些世家開始不甘寂寞,在朝堂上下興風作浪,企圖把持朝政。結果跟順宗朝的皇子們對上,落得兩敗俱傷的下場。
但可以肯定的是,即便爭鬥落敗,他們雙方此後也都從未放棄過爭權奪利,只是行動更為隱蔽罷了。
如今,大齊腹地這六州之中,司、冀二州之內世家的勢力怕是還在朝廷之上,青、徐二州則是意欲謀反的皇室宗親的根基所在。陛下實力稍稍佔優的恐怕只有剩下的洛、平二州。
若是世家與那些宗親的關系仍像順宗朝時水火不容,我們尚能左右逢源、漁翁得利。
可據陛下所言,如今這兩股勢力怕是已經暫時摒棄前嫌,互為盟助。
如此一來,我們的處境可就不妙多了!
難怪陛下和韓相爺不惜舍近求遠從南境調兵支援北境,應該也是擔心若從這六州調兵,怕是難以繼續彈壓那些圖謀不軌之人吧。”
“說得好!”
泰和帝對盧明遠這番見解激賞不已。
他轉過頭去對蕭均衡說:“均衡,你不是總嫌棄幾位皇叔家的兒孫們愚不可及嗎?聽完明遠這番話,可還覺得這世上沒有與你心智相當的少年人?”
蕭均朔一成不變的神情難得地有幾分松動,不過很快又恢復平靜。他看了盧明遠一眼後回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孫兒不敢妄自尊大。”
“你能如此想便是最好!朕知你性子冷淡、不喜交際,但今後你便要與明遠外出公乾,必將遇到形形色色之人。到那時你便會知道,有些人看上去愚笨不堪,實則內裡藏奸。
朕希望你能時刻保持驚醒,切忌目空無人,被心思不正之人蒙騙。”
說到這,泰和帝轉而對盧明遠道:“明遠,你的識人之能連你祖父都自愧弗如。日後均衡身邊有你作伴,朕也能放心不少。若有可能,你不妨也教教他如何識人心、辨忠奸。”
盧明遠拱手道:“陛下謬讚。微臣識人如何比得過陛下,郡王殿下由您親自教養,想必還要勝過微臣不少。日後,微臣定與郡王殿下互相討教學習。”
“好了,你也不必謙虛,朕有你這句話就夠了。”
緊接著,泰和帝又看向蕭均衡:“均衡,明遠此前的分析與實情可謂是**不離十。你來說說,此種情勢之下,該如何應對?”
泰和帝的考校轉到蕭均衡的那一刻,盧明遠緊繃的心弦終於稍稍放松下來。他這算是又闖過了一關!
風水輪流轉,盧明遠有些期待這位神秘的簡郡王會有什麽表現了。
在盧明遠和泰和帝的注視下,蕭均衡仍是一副八風不動的樣子,他對著泰和帝行了一禮後平靜回道:“破青、徐,防司、冀,保洛州、新京無虞,可安天下。”
泰和帝無奈地搖了搖頭,歎道:“你啊!還是這麽寡言少語。不過,你說的應對之法倒是挺像那麽回事。
明遠,你可聽明白均衡所言之意?”
盧明遠沒想到不過一句話的功夫,皇帝的考驗又來了。
好在他已經有了經驗,便直接行禮道:“回陛下,郡王殿下言簡意賅。殿下所言與微臣所想並無二致。
青、徐二州中有不少郡縣都是那些企圖犯上作亂的皇室宗親的封地,雖說太祖皇帝有令,宗親無需就藩、也無權干涉封地的軍、政大事,但並未命令宗親不得擅自前往封地。
這便給了那些不安分之人鑽空子的機會。外祖父曾言,皇室之中總有些宗親打著查看封地稅賦有無被地方克扣的幌子,前往封地巡視,借機與當地官員勾連,欺上瞞下。
自順宗朝以來,這些封地已經被有心之人經營數十年, 要想重歸陛下手中,恐怕只能像郡王殿下所言破而後立了。
司、冀二州之內世家林立,各世家之間聯姻不斷,到處都是姻親故舊,勢力盤根錯節。而且,世家與世家之間,甚至世家之內的權力鬥爭都從未停止。
便是如今聲望最盛的王氏和鄭氏,也不敢說一聲號令之下就能讓其余世家惟命是從。
所以,並非所有的世家都站在我們的對立面,只要摸清各世家對那些意欲謀反的宗親的態度,就有機會借力打力。所以對司、冀二州以防為主。
至於保洛州、新京無虞,就更簡單了。洛州安定,新京這皇城所在便安定。天子居所無事,陛下便無事。只要陛下在,大齊天下便是被那些亂臣賊子搞得大亂,也終將能等來撥雲見日的那一天!”
“不錯!”泰和帝欣慰道:“明遠,沒想到你與均衡初見,便英雄所見略同,還能這麽透徹地理解他所言之意。看來你們二人合該是知己至交啊!
如此一來,朕也就更放心讓你們二人走這一遭了。”
“蕭均衡、盧明遠,聽令!”
蕭均衡和盧明遠當即跪倒在地:“微臣/孫兒在!”
泰和帝嚴肅道:“朕命你們自徐州始,一路向西,經青州、冀州、平州、到司州。路至各州,明為籌措糧草、體察民情、監察地方官吏,暗中查探反賊、清除逆謀、處置不臣官員!
朕賜你們便宜行事之權,若確有實證,可先斬後奏。若情況緊急,朕允準你們就近調兵,以策萬全!”
“微臣/孫兒接旨!”